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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張記:張愛玲小說中瘋狂的、恐怖的、傷感的、荒涼的月色故事讀張記: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作者:玉人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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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張記:張愛玲小說中瘋狂的、恐怖的、傷感的、荒涼的月色故事讀張記: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讀張愛玲,有一點印象深刻:她小說裡的人,總喜歡擡頭看月亮,看到的似乎又不是月亮,而是世相,衆生世相。

《十八春》裡,世鈞和曼桢一起參加同僚生日宴會,出門看到:“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發出一圈光霧。”當兩人再也掩飾不住愛意,彼此袒露心扉:“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的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月亮特别有人情味,它仿佛是從茫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這如水月色,把他們從亂糟糟的現實中隔離開來,賜予寶貴的靜谧與美好。

同樣的月光,曾經也灑落在另一個青春少女身上。

在《第一爐香》裡,葛薇龍成功說服姑母梁太太,讓自己的學費有了着落,她沿着山路回家,所見到的月光讓人心情愉悅: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隻是一刹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栖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桠叉裡做了巢。“

單純的姑娘以為自己從此安定下來,前途如這眼前月光,一片光明。

沒多久,她姑母梁太太,在府上宴請客人,看似春風拂面,卻危機四伏:“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

美麗玉鍛上的一個糊塊——這髒污了的月亮,說的是梁太太自己吧?她作姑娘時,獨排衆議,毅然嫁給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他到底死了,可惜死了略微晚一些,她已經老了,永遠填不滿她心裡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為此,她不惜搭上葛薇龍,自己的侄女,這個無辜少女。

當葛薇龍,終于抵擋不住誘惑,敗下陣來,跟那個出了名的浪蕩子喬琪私會。“那天晚上,果然有月亮。喬琪趁着月光來,也趁着月亮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台上,攀着樹桠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像一隻大鍋,那月亮邊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地煮着它,鍋裡水沸了,骨嘟骨嘟的響。“

這月亮,八成是着了魔,發了瘋,不然怎會如鬼火一般藍陰陰?

同樣發瘋,恐怖至極的,還有《金鎖記》裡的月亮。當七巧,和自己的兒子長白躺在煙塌上燒大煙,窗外挂着一輪冷月: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

讀張記:張愛玲小說中瘋狂的、恐怖的、傷感的、荒涼的月色故事讀張記: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月色下的七巧,也露出了猙獰面目。幾十年來,她帶着黃金的枷,透不過氣來。眼前這個男人——這些年來,她生命裡隻有這一個男人,隻有他,她不怕他想着她的錢,橫豎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她眯着眼,不讓對方察覺自己眼睛裡的“殺機”。

最先被她劈殺的,是那個可憐的兒媳芝壽,她嫌她,諸事挖苦刁難,急得芝壽隻待尋死: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裡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裡。”

接着是女兒長安。長安被迫退學的前一夜,無盡悲哀:“窗格子裡,月亮從雲裡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月色下,同樣絕望的,還有一個新婚的男人。在《第二爐香》裡,因為出身上等社會的愫細對兩性關系的無知,使自己的丈夫羅傑成為人人不齒的另類和怪物。

最終,羅傑不堪忍受,決定自殺:

“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天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着喊着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隻覺得他走到哪裡,暗到哪裡。“

這凄冷的月色使他恍如隔世,他忽然遭遇到“太古的荒涼“,”浩浩蕩蕩的和平和寂滅“,終于也死去了。

而在《傾城之戀》裡,一個叫“白流蘇“的女人,卻竭力想在溶溶月色中釣一個“金龜婿”,為自己赢得幸福,最終,香港的淪陷成全了她。

月色下,她知道自己是美的:“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的渺茫。“

可對方是遊走情場的高手,就是不上鈎。事後卻忍不住撩撥她,在電話中問:“流蘇,你的窗子看得見月亮麼?“她不敢回答,”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中,有着綠的光棱“,她疑心這是一個夢。

不是夢,她一腳絆在地闆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跤。有人在床上吃吃地笑:“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裡看月亮,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

果真,他愛她,愛她卻也不過如此,這毒辣的人,并不想談婚論嫁。她不由寒了心,走到梳妝台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鈎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裡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

如果不是戰争,她夢想中的“花好月圓”,也許永遠不會來,這男人能給她的,隻有這一彎月尾的纖月。

曾經,他跟她說起過地老天荒:“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最終,那堵牆,灰磚砌的牆,經過炮火轟擊,還屹然站着那裡,在月光下閃着銀光。而精于算計的兩個俗世男女,在那一刻,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那一刻的徹底諒解,足以讓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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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有名,也最傷感的月亮,出現在《金鎖記》的開篇: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寫下這段文字的張愛玲,才二十二歲。放在當下,是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年紀。

但她自出生起,眼見的、親曆的李家、黃家、張家這些舊家族的衰敗,讓她過早看透人世滄桑,早早老去。

由不得她不老。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裡去,本是自己的産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裡出生的。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影印的照片,整個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後來,她因頂撞後母孫用藩,被父親監禁在空房裡,沒人說話,整日整夜看淡青色的天和藍色的月光。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搶打死我。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癫狂的。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闆上的那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日後她說起這段往事,不無傷感:“數星期内我已經老了許多年。“

她也有過短暫的歡愉時光,那是“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之時。

那個舌燦蓮花的男子,與她燈下臉對着臉看,他說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

她看着他,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裡都是滿滿的笑意。

她以為眼前這個男子,如他的水鄉月色一般,本色、自然,殊不料,他看花是花,看水是水,看見檐頭的月色有思無念,自诩對人對物皆清潔到情意亦即是理性。

他在《今生今世》裡,巧言令色,為自己的花心和薄情百般辯解。說自己與她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幾乎不是什麼兒女私情。他把自己當成了谪仙人,把别人蝕骨的傷痛,唯恐揮之不去的夢魇,當作了窗前明月光,沾沾自喜,自得于這一男數女的月下團圓。

她醒悟,這場癡戀,說到底是月亮惹的禍。她後來在《小團圓》裡也老實交代:“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着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發。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她談戀愛,隻不過走在月下,突然動了情,想談戀愛而已,與這個男人并沒多大關系。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在一個中秋之夜,從大洋彼岸傳來她的死訊。我站在人群之中,擡頭看懸在天際的那一輪圓月,直刺得五髒六腑都翻騰起來。

如今,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但她說過,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讀張記:張愛玲小說中瘋狂的、恐怖的、傷感的、荒涼的月色故事讀張記: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娆,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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