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啟後先生
6月2日晨起,驚聞應啟後先生逝世的消息,接着聽說應先生“不舉喪,不發訃告,家中不設靈堂”的“遺囑”。不容多想了,我急忙與馬巧新老師手機聯系,電話那邊的聲音哀婉猶疑,然而當聽清了我的名字後便說:“你來吧,地方你知道,上學時你就來過的。”聞音傷感,我和内人(曾經負責過學校離退休教師健康的醫生)急忙驅車前往學校北校門附近小區22棟303室。
向應老師遺像行禮緻哀。遺像顯得蒼老,然而那道白眉像不凋青松上的一抹霜雪,令人肅然起敬。怕馬老師傷心,我不敢向她了解應先生最後的情況,而探問她的身體狀況。沒想到她用低沉而慈祥的語調說:“你也60多歲了,要注意健康。”我一時語塞,心情絕非“感動”二字可以形容。握着她的手,手感很涼,随着她進入話題,漸漸溫暖了一些。
馬老師的叙述一如過去,有節奏、吐字清。這位抗日烈士的後代,當年的少尉軍人,後來我們的漢語老師,将我帶回到四十年前的學生時代。她說我上學時就來過她家,那情景我自然記得。我們七八級學生與老師的關系很密切融洽,老師召學生到家講論是常有的事。應先生家我來過,現已成為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研究所所長的丁亞平同學來過,一定還有其他同學曾入室問學。
應啟後在研讨會上發言
那次我來應先生家大概是他喬遷之後吧,門口自制門牌上镌刻着“應宅”二字,頗有“知識大戶人家”的感覺。他是就我送出的一篇習作召我去談話的,但所談一直沒有涉及文章内容,隻講對“文學發生”的“一些體會”。聽着聽着,我知道他提倡研究文學問題當更深一層從“發生”角度去思考。最後我還是問道:“應老師,我的習作……能不能提提意見。”他說:“看了,不錯的。涉及一些專門之學,不好多說。就寫作而言,有一點注意,心中有情感,筆下要斂約。全文三個感歎号,至少可以省掉兩個。”寫作課朱子南老師曾多次說過,系裡老師文字功力強、寫作規範者,首推應老師。信乎如此,這或與他曾在南師大研究過幾年現代漢語有關。這次談話對我頗有影響,回視自己近四十年探讨古典文學,稍注重理論性,多觸及文學“元發生”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受益于應先生發蒙;而所發表的200多篇論文,都極少使用感歎号,甚至很少用感歎句,則有鮮明的“應式烙印”。講學理而斂約情感,心既知之便付諸實行。
應先生在江蘇師院中文系和後來蘇州大學文學院曆史上,是很有地位和影響的。他是浙江慈溪人,1933年出生,1950年從效實中學畢業後考入浙江大學,四年級時參加土改,階段性工作結束後配置設定到南師大中文系,幾年後奉調來江蘇師院建系,是最早的“四先生”之一。所謂“四先生”,即古典文學學科錢仲聯先生、外國文學兼古典文學學科劉開榮先生、語言學兼文藝理論學科應啟後先生、語言學學科翁壽元先生。1952年院系調整,整個江蘇師院中文系合并到南京師院去,1958年上面決定重建江蘇師院中文系,最先派他們攜剛畢業的三位學生來蘇州,這就是1958年江蘇師院中文系的整個班底了。那年應先生25歲,青春俊發,風華正茂。
年輕時的應啟後
應先生來到江蘇師院,很快被抽調參加《文學的基本原理》的撰寫班子。這是全國高校第一部文學理論學科的統編教材,主持和撰寫者都是滬蘇高校和研究所的專家,其中上海學者居多,除時任上海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的葉以群外,有複旦大學王永生、袁震宇,華東師範大學黃世瑜,上海師院劉叔成、徐緝熙,上海文學研究所曾文淵六位,江蘇隻有南京大學葉子銘和江蘇師院應啟後兩位。書稿于1961年初成,後經幾次修訂,長期在高校廣泛使用。我們七七、七八級學生入學時,正式教材并不多,其中有江蘇師院學者參撰的更少。這部書的分量,形成了應先生在同學們心中的學者形象,大家期盼他走上講台,一睹其風采。
他的教學至今令人欽慕不已,畢業生每為美談。我們的文藝理論課,應先生好像隻教了“導論”部分,而《馬列文論》這門課是他完整講授的。這門課在1976年以前(對工農兵學員教學)因《古代文論》課不開設,就由錢仲聯先生主講,我們入學後錢師重新開始古代文學和古代文論的研究和教學,《馬列文論》就由應先生講了。他的語言藝術和教學方法堪稱絕佳,看似抽象的内容,皆化為具體;可能枯燥的部分,都使其生動。聽他的課,是一種語言藝術的享受。每次上課的“入話”,往往精心設計而不着痕迹。也許就是從“來時路上所遇”進入主題,那種“代入感”具有鮮活的現場性,而表達理性、語言幽默、幹淨利落,頗有些神奇。那時他講文藝創作的“力的四邊形合成原理”,是很有學術含量的;當時學界關于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剛開始讨論,其中“勞動異化”問題已經進入了應先生的視野,并在教學中加以闡述,推開了知識和學術的一扇明窗。這門課後來被評為江蘇省優秀教學成果一等獎,教育部(時稱“國家教育委員會”)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國家級優秀教學成果二等獎,應先生因教學成果優異而獲曾憲梓教育基金會教師獎,可謂實至名歸。
我和應先生的交往關系比較特殊。既是他的學生,也是他做中文系負責人時的教師,同時還是“小友”。所謂“小友”是一段因緣:中文系年輕教師喜歡打乒乓球,有個不是協會的“協會”;中老年教師中有些特别喜愛看足球比賽,經常聚而論道,于是有“足球評論會”之說。應先生自幼有文藝天分,中年後興趣漸漸轉向體育觀摩。由于他的足球評論總是很到位、精彩,預測賽事結果較為準确,是每次評論的“主講人”,大家就封他為“會長”。我是同好者,世界杯級别的比賽會每場守夜觀看,對他們評論頗有興趣,偶爾去聽講,稍發議論應先生覺得“不離譜”,便讓我加入,故成“小友”。後來我主事過文學院的工作,他已經退休,前去請益,順便問起他是否還堅持看足球比賽,應先生會心一笑:“小友還記得”。
應啟後書桌上的台曆定格在5月26日他離開的那天
應先生平生與人為善而從不願給人添麻煩。記得1997年他孩子熙辰有件事希望我幫助一下,想讓他先打個招呼,他說:“不要給小羅增加麻煩。”後來我知道了便與熙辰約見,一談便知所托既不違反原則,也不算什麼麻煩,很快順利解決。此次看到他的《遺囑》中關照了幾個“不”,且“骨灰或撒于江湖,或樹葬”,真感慨萬端。來不煩人,去不累地,利他為先,無欲自潔,真仁者而臻于聖矣。
我向熙辰問起,應先生有沒有留下遺作?如果需要整理出版,自當盡力。熙辰拿出來應先生多年的備課筆記,另有長期以來所記日記,說“爸爸囑咐,這些要儲存好”。經熙辰允許,我拜讀了日記最後幾天的内容。5月18日好友朱子南教授仙逝,他簡要記及,心中哀痛可感,其後越記越簡略。他每天記了日記,會習慣性地将台曆翻過一頁,至5月26日,這一頁太沉重,終于沒有力量揭開。6月2日,應先生駕鶴西去,永遠離開了我們,他的論著和這些備課筆記,以及幾十年的日記,就是留下的學術遺産和精神遺産了。
在他每日端坐的書桌前的玻璃台闆下,壓着“學圃老人”戊午年(1978)贈予他的法書《自題六十畫像》詩帖(詩後題字:啟後老弟正之),其尾聯雲:“欣然留得青山在,老圃黃花映夕陽。”這幅作品他珍藏了四十多年,日日經眼,其中應有他的情懷在。我想,或許在《文學的基本原理》中有他的學術青春,厚重的備課筆記,則是他之于我們,之于曆屆學生,之于文藝學界的一片深茂廣大的青山。而幾十年的日記中,有他日升中天的氣象,也有夕陽晚照的景觀,這些都是可貴的财富,值得我們珍惜和研究。
2021年6月3日石湖之畔栽竹軒疾書,4日修改。
作者:羅時進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