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皮發麻,後背起了一層冷汗。”
林琳到現在還記得,拆開那面化妝鏡背闆時,眼前跳出來的密集的卡槽與交錯纏繞的線路。
拆解後的鏡子
後來她去了派出所,警察又從鏡子裡面拆解出了無線wifi裝置以及4個攝像頭、5張32G的存儲卡和一個錄音器。
這面被她使用了很多次的化妝鏡,是一個男性同僚寄來的,說是為了支援她的直播工作,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林琳毫無防備的把這面鏡子放在客廳,出門見人或者直播工作的時候,會用它來補妝,或者在它面前換衣服。
直到男性朋友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她,這面鏡子有裸身瘦身的功能,而且需要一直插着電源使用,讓她保持通電,事情似乎變得奇怪又暧昧起來。
鏡子背後的線路
她怎麼也沒想到,在美麗精緻的化妝鏡背後,藏着一雙深不見底的、凝視着她的眼睛。
自己在家的一舉一動,包括在鏡子前換衣服、近距離化妝的場景,在這雙眼睛面前都像一場實時直播。
林琳是大衆審美裡長相非常标準的美女。
尖下巴瓜子臉,鼻子挺拔眼睛有神,妝容也看不到一點瑕疵,即使在直播間一衆年輕女主播裡,也顯得格外出衆。
不知道是因為容貌太過引人注目,還是因為“女主播”的身份帶了一層粉色面紗,在社交媒體上,當大家得知林琳被男性朋友送來的“攝像頭鏡子”偷窺之後,極少有人出言寬慰,反而鋪天蓋地都是對她的質疑和批評。
有人認為林琳一定是和男性朋友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不然怎麼男人專門送給她,不去送給别人?
有人覺得林琳本身就“不正經”,年紀輕輕不去找工作,偏要去做主播,就是想靠着男人吃飯。
還有一些評論簡直不堪入目。
林琳看着那些在問“視訊還有沒有”、“能分享下拍到什麼了嗎”的評論,氣得渾身發抖;
而更有甚者直接在評論區甩下賣片連結,附着買賣的方法與價格。
林琳不敢點進去,她怕真的是自己在做一些隐私動作,也怕看見其他女孩,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展露出自己的私密行為。
她想拉住社交平台上的每個人,大聲說自己不知情,是受害者,自己從來沒有做出不符合社會道德的事情。
但同時她也發現,自證清白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
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邏輯陷阱,無論怎樣自圓其說,都像是對第一個謊言的補充。
林琳釋出的社交内容
原本的受害者角色在事情發生之後,反倒成了口誅筆伐的對象,拼命證明自己卻無人相信,而真正的犯罪人員,反倒沒人過問。
送出這面鏡子的,在鏡子後面安裝針孔攝像頭的,在背後偷窺凝視林琳的這個男人,秦力,原本是她的同僚。
這是同僚們公認的“老好人”,跟所有員工都保持不錯的關系,女員工覺得他熱情禮貌,男同僚也願意和他吃飯閑聊。
是以當秦力主動給林琳提供幫助的時候,她并沒有太多警戒心。
林琳剛來公司的時候才17歲,先做的是前台,成年之後才轉去做主播。
她歲數小,工作經驗少,社會經驗更少,每次在直播時看見有人評論說想和她見面、想和她戀愛的,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往往直接就拒絕了。
公司不樂意了,說主播要維護好直播間的氛圍,不能對粉絲冷冰冰的,尤其新主播更要熱情主動,這讓林琳覺得很委屈。
秦力就是在這時充當了一把知心大哥,他提醒林琳,直播的水很深,千萬别上了公司的當。
一來二去兩人熟絡起來,加了微信,秦力經常給她分享直播工作的技巧,還教她怎麼“買粉”增加熱度。
後來林琳從公司辭職選擇單幹,秦力還鼓勵她勇敢嘗試,并說自己有現成的裝置可以送給她。
最先寄來的是一頂補光燈,林琳還沒開始正式直播,也就先沒用,而後不久秦力又寄來一面化妝鏡。
化妝鏡很大,還帶着LED燈帶,做工挺精細,林琳不好意思要。
秦力解釋說這都是朋友家的工廠做的,不收錢,就是想找個人實驗看好不好用。
鏡子收到後她就搬到了客廳裡,因為足夠大,化妝換衣服都很友善,隻不過林琳很快發現鏡子上有幾個明顯的空洞,很突兀,不像裝飾。
她以為這是工廠做工不仔細留下的,沒當回事。
結果鏡子送來之後,秦力就開始變得奇怪起來。
他原本很注意分寸,說話辦事熱情但有尺度,自從鏡子寄來之後,他三天兩頭發消息催她多用,有一次還提到說鏡子有裸身瘦身的功能,不知道是不是店家的噱頭,讓林琳多試試看好不好用。
林琳覺得奇怪,但也沒真赤身裸體到鏡子前看能不能“瘦身”,她隐隐覺得鏡子不對勁。
之後秦力又幾次提到,鏡子要一直插着電源使用才不會燒壞,頻頻提醒林琳去關注鏡子。
直覺不講道理,林琳拎着螺絲刀把鏡子大卸八塊,想看看裡面是不是暗藏玄機——一打開她就震驚了,鏡子背面是密密麻麻的線路,電線交錯纏繞,幾個攝像頭還在幽幽閃着光。
窒息感頓時從腳後跟穿到天靈蓋,林琳渾身發麻。
她又驚恐又氣憤,腦海裡飛速回憶了一遍,自己有多少次站在這面鏡子前化妝更衣?
根據秦力之前提供的訂單截圖,林琳找到了店家質問,
“你們的 LED 燈都是這麼設計的嗎?”
店家當然矢口否認,林琳又給秦力打電話質問,
“你是不是給我裝攝像頭了!”
秦力自然也是一番狡辯,林琳不再相信,直接拎着鏡子去了派出所。
經過專業人員拆解,鏡子裡除了4個攝像頭、5張32G的存儲卡,還有一個錄音器,而這些裝置又有專門的無線wifi裝置連結。
也就是說,隻要林琳把鏡子插上電,她在家的一舉一動就像現場直播一樣呈現在秦力面前。
她接着把前段時間收到的補光燈也交由警方檢查,發現裡面面也裝有偷拍和錄音裝置,大概是她當時收到之後一直沒用,秦力等不耐煩了又寄來一個“備用品”。
警方立即對秦力進行抓捕,經過審訊後,秦力交待了自己的犯罪事實:
他在網上購買了針孔攝像頭、變壓器、移動無線路由器,對正常的化妝鏡進行改裝,實作能夠“偷窺”的功能後郵寄給林琳,實施偷拍。
事件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了林琳的想象。
秦力改裝後的偷拍裝置
她印象中的熱情老實的老好人同僚,線上上購物平台經營一間銷售USB攝像頭、變壓器和記憶體卡的網店,銷售産品包括經他改裝的竊聽、竊照裝置。
這些攝像頭、錄音器被安裝進了充電寶和排插等物件裡,銷往廣州各地。
被換上外衣的竊聽竊照裝置們,就這樣出現在人們難以注意到的角落裡,默默閃着光,仿佛一雙雙異世界的眼睛,替秦力偷窺着不同人群的不同人生。
被追查、刑拘後,秦力面臨着法律的制裁。
事情按理說該告一段落了,但是到這一步,事情對于林琳的副作用影響才剛剛開始。
為了表達自己的憤怒,也提醒其他同行們不要受到類似的事情,林琳把事情的大體經過釋出到了社交平台上。
她真誠希望其他年輕的女孩都長個心眼,不要再遇見這種事情。
沒想到事情釋出之後,各個社交平台都開始輪番傳播她的經曆,身邊很多朋友甚至都能對号入座,判斷出網上說的那個女主播就是林琳。
除了身邊人的指點,網絡上幾千條批判質疑的評論更讓林琳恐懼焦慮。
她看着那些說自己“不正經”、“裸體”、“買賣視訊”的評論,情緒越來越糟糕,每天怕東怕西,最怕照鏡子。
林琳試圖證明自己的“清白”,但事情總是越描越黑,沒人願意聽她剖白;她又試圖去和家人朋友訴說自己的苦惱,但得到的統一回複都是——
你當時就不應該報警,多麻煩啊!
連林琳的父母都沒有和女兒站在一起,他們把林琳劈頭蓋臉教育了一頓,說這是一件很丢人、很羞恥的事情,隻有息事甯人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林琳開始懷疑自己,報警是不是不對的?是不是面對這種隐秘的“侵犯”,就應該默默消化?
她變得敏感多疑,每隔一段時間自己會上網搜一下“女主播”“鏡子”這種關鍵詞,如果真的能搜到自己,她就會崩潰大哭;
如果搜不到,她又會覺得别人肯定會在背後偷偷議論。
小半年折騰下來,林琳筋疲力盡,她不想再出門去見陌生人,也不想聽網上那些好奇或者質問的聲音,每天就是在家裡待着,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覺得自己是生病了,又說不清到底如何。
有時候上來“病情”,她呼吸急促面色潮紅,父母隻能帶她去看精神科,遵循醫囑在家裡準備了氧氣瓶,什麼時候突然“犯病”呼吸不上來了,就吃顆藥,吸口氧氣“穩定一下”。
“感覺是我做錯了,我怕别人不理我,還怕别人笑話我。”
在踏上主播行業之前,林琳其實做過整容手術,因為她小時候因為龅牙和蒜頭鼻遭到過很多同學的嘲笑,他們撕碎她的作業本,脫她的校服和褲子,排着隊嘲笑她的“土包子”“肥婆”。
長期的校園霸淩讓年幼的林琳患上了抑郁症,幾乎喪失去學校的勇氣。
為了不再受欺負,長大後她就去做了整容,經曆了痛苦又漫長的恢複期,終于把自己變成了标準的“美女”。
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又被“打回了原形”,重新回到十四歲時被欺負的心态,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對,睡不着吃不下,哭和笑都控制不了。
林琳開始繼續吃抗抑郁的藥,但痛苦難以排解,她開始頻繁地傷害自己,小刀割手臂、拳頭砸牆都成了常态。
父母實在看着難受,幾次三番送她去醫院檢查。
在病友的建議下,林琳嘗試“自救”,她拜托朋友尋找律師起訴秦力,希望對方賠償事情發生後自己五萬多元的精神治療費用,并以書面形式給自己道歉。
她真切的希望,坐在原告席上的自己能親手終結掉這段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