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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雪濤《國術家》

窦鬥十五歲的時候父親死了,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父親有一天會死,結果那一天就真的死了。窦沖石是奉天五愛國術館的館長,1932年12月22日上午十點,他坐在武館正廳裡等待一位叫作橋本敏郎的日本國術家的來訪。橋本敏郎在中國待了多年,主要工作是在各處與人比拳,他以日本劍術入拳,練了一套左偏拳二十四手,打起來好像一個腦血栓患者,半邊胳膊下沉,一條腿老拖在後面,動作歪歪扭扭,手可及地,幾乎未嘗敗績。所謂右手為劍,前方指路,左手為索,老是摟你腳踝,你一碰他,他就順勢向左一倒,用肩膀去撞你磕膝蓋,然後一轱辘爬起站在你後面。中國拳師都叫他左偏郎,後來把郎也去了,直接叫他偏左。偏左在日本不屬于左派,也不屬于右派,既沒有軍方背景,也不在民間組織裡效忠天皇,就是一個國際主義自然人,來中國不為别的,隻為找人打拳。

前天晚上下了一點雪,兩個傭人用條掃正在慢慢地掃雪,窦沖石在茶壺裡續了點熱水,看着,他感到有點寂寞。窦鬥的母親早亡,窦沖石一直沒有續弦,一是沒有時間,二是他信得過的人越來越少了。

窦沖石是個共産黨員,但是幾乎沒人知道,即使是至交的拳師,也隻知道他是一個天賦異禀的拳手,似乎生下來就應該練拳,然後開宗立派,然後開館收徒,然後壽終正寝,靈堂上堆滿各路人送的花圈挽聯。窦沖石練的是八卦掌加滿族摔跤,八卦掌是繼承的他父親,鞑子跤是從他母親那學的,他媽是個滿人,記了一套跤的口訣,背給了他,他後來一直琢磨,把這套摔跤的技法融到了掌裡頭,是以他的八卦掌起手是掌心向下,和一般的雙掌承天大有不同。八卦掌本來就陰柔糾纏,加上有時候突然間薅你衣服,腳底下使絆,就變得更加難纏,是以他們都用一句奉天的老話稱呼他,叫作粘夾兒。當然這是他小時候的诨名,等他名動奉天,甚至北平也有人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甩掉粘夾兒的诨号,而叫作窦先生了。

窦沖石沒有見過偏左,但是兩人過去通過信,讨論過一些國術上的問題,不算有交情,隻算有交往。窦沖石讨厭日本人,讨厭到什麼程度呢?他讨厭所有日本人,不管是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原因當然跟日本人在他眼前的所作所為有關,另一個原因是他痛恨所有不請自來的人。但是他知道鬥不過,是以不表現出來,隐藏得很深。他對日本國術很了解,所謂知己知彼,但是如果日本人上門切磋,他都一概好茶款待,然後拒絕。赢輸都不好看。暗地裡他給組織提供場地開會,也訓練一些刺客殺手,但是自己從不親自動手,因為他有家有口,雖有國仇,沒有家恨,犯不着以武犯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窦沖石是個情商很高的人。在通信中他知道偏左有很高的國術修為,也有文化,這麼多年在中國口碑不錯,得饒人處且饒人,沒有給人帶來緻命的傷害,是個拳癡而已,但是他還是從不把對國術的真知灼見說與他。他從孔孟之道說到反清複明,從武林掌故說到儒釋交彙,就是不談實際的功夫。這天早晨他備好了茶和點心,也準備了溝幫子燒雞的禮盒,坐在正廳的主人位上等偏左,背後是他親手寫的大字,左邊是“沖淡”兩個字,右邊是“不鬥”,包含了他和兒子的名字,其實窦鬥的鬥是念上聲,意思是隻有一鬥的功夫才學,就可以了。

偏左上午十點如約而至,帶了一個男孩子,男孩十五六歲,光頭,極瘦,大冬天隻穿一件灰色布褂兒,窦沖石以為他是獨自前來,看見還有個随從有點意外,因為沒有給人家備禮。偏左身穿深藍色的中式棉袍,稍有點肚子,脖子上圍着狐狸皮的圍脖,腳蹬高腰兒的黑色牛皮皮靴,裡面續的羔羊毛露出一圈白邊兒,乍一看跟家道殷實的中國長者一模一樣。兩人寒暄之後,偏左用标準的中文說,窦先生,我早有耳聞你不跟日本人比武,其中苦衷我也深表了解,你在信裡跟我兜了不少圈子,我也能了解。是以我今天來不是要和您過手,我所為隻有一事,聽說您手裡有一冊山影一刀流的劍譜,那是我們家的東西,我想拿回來。

窦沖石說,先生說笑了,我是一個普通的中國拳師,怎麼可能有您日本國的劍譜?偏左說,藤野少佐五天前死在南市場附近的胡同裡,他是在下的不肖徒弟,從我這偷了這本劍譜逃走,因是軍界中人,我拿他也沒什麼辦法。這本劍譜記載的是一套邪劍,傳為刺客所練,練成之後據說可以生成一個影人,若是男人,則影人為女,若是女人,則影人為男。影人有形而無質,無聲無息,決鬥時卻可用劍偷襲,每殺一人,影人則得一點主人之内質,最後主人死而影人存,之後影人就遁入茫茫人世,無從辨查,是以我們稱其為“移”。祖上不許我們練此移術,但是劍譜一直未被毀,因為确是精妙國術,沒人舍得。我知道兄台和共産黨過從甚密,藤野之死多少與您有關,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人各有志,我隻是作為山影一刀流的後人,必須要把這套劍譜拿回來。作為交換,我向兄提供三百斤珍貴藥材,兄可自用也可與于同人,藥材現在就在大門外,望兄首肯。

窦沖石用了很短的時間去思考,在他一生中很少有這樣高強度思考的時刻,心知是個大抉擇。劍譜在他手裡,他也翻看了,雖有圖畫,可是重要的是心法,心法都是日本字,他不能了解,也沒當回事兒,他并未想到這是一本如此重要的書,以為隻是徒弟順手從屍身上拿的,看來藤野是未及練,真是好險。眼前這個人光明磊落,和盤托出,而且這東西确是人家家傳,應該還給人家,可是他是日本人,萬一哪一天他回過味來,把這個東西傳給日本敢死隊或者刺殺團,遭殃的一定是中國人。況且一旦認了,就等于承認自己群組織的關系,不是不想磊落,是确實不能。窦沖石說,尊下所說種種,在我聽來如同天方夜譚,我一生習武,為的是強身健體,往大點說是與天地相知,您所言的移術一我不信,二來我從未見過這冊劍譜。我是普通市民,對政治從不感興趣,更不可能與共黨有瓜葛,我的所有弟子入門的第一課,就是我教他們什麼叫不黨不群。謠言止于智者,先生的故事今日可以收束在此。

窦沖石說完,揚手示意看茶,坐在偏左下首的男孩突然跳起,兩步蹿到窦沖石近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領說,拿來!窦沖石縱橫關外二十載,從來沒讓人擡手就抓住衣領,其動作之快,如同子彈。窦沖石處亂不驚,不去拿他的手腕,而是以身帶掌直點他的腋下說,少俠喝茶。少年向後一彈,跳出兩丈站定,從背後掏出兩把短刀,長約一尺,寬約兩寸,雙刀一碰,說,拿來有用!窦沖石從椅子上站起說,我确實沒有。

少年再又欺身而來,這次窦沖石有所準備,避開他左手的刀,伸雙手掌心向下拿他手腕,他這一套八卦掌法,隻要讓他摸到衣服邊,就很難脫身。這時他隻聽到偏左一聲大喊,莫要無謂結仇!隻見少年的身邊突然出現一個等大的女子,穿紅襖,梳兩個圓形發髻,也使雙刀,從側面向窦沖石撲來,窦沖石說,難道真有妖術?他向後急避,沒想到少年此時已經轉到他身後,一刀斬下他的頭顱,女子咯咯一笑,把頭顱一踢,直踢到院子邊的雪堆裡了。

窦鬥到家時,父親已死,兇手也已逃走,除了父親,還死了一個想要攔截他們的老用人,被雙刀在前心穿了兩個窟窿。兩擔子藥材擺在家門口,可是誰也救不活了。家道迅速敗落了,他是獨子,如今父母雙亡,家産被幾個年長親戚瓜分,有一家叔嫂較好,給了他一根金條,讓他自尋生路。窦鬥自國小過一點國術,但是他興趣不大,他的興趣在于讀書,窦沖石也尊重他的選擇,沒有逼他繼承家學,畢竟還有不少徒弟可以教,而且國術之道,總有危險,也畢竟不是新社會的主流。另一個在場的用人看見了比武,也聽到了關于劍譜的談話,但是對其中意思不甚了了,一會說來者是兩個人,一會說是三個人

。變賣家産時在窦沖石的藏書中并沒有找到這本日本劍譜,書房已經被人翻得一片狼藉,想來是被人拿走了。窦鬥掂量了一下目前的處境,在奉天已經沒什麼意思了,反正家已經沒有,在哪都是一樣,雖在熱孝之中,他還是打點行李,坐火車來到北平。北平有不少大學,他想勤工儉學,以後靠知識混飯吃,他在奉天讀到高中二年級,努力一下也許是可以考上的。

從北平火車站下車,他在月台上買了一隻烤蕃薯吃,冬天裡的蕃薯特别甜,窦鬥吃完一個,又買了一個。他忽然想起母親,他對母親的印象已經模糊,隻記得她手裡常拿一隻大花碗,裡面盛的是給他吃的東西。父親一生都在忙碌,時而打拳,時而伏案,他不敢去打擾,在他記憶裡,他主動找父親說話是極少的,都是父親把他叫到近前,問一些課業的情況,然後指點他幾句,通常都是他能夠想到的。他拿着蕃薯向着出站口走,一個戴黑色禮帽的男人手拿一張報紙碰了他一下,他的蕃薯差點掉在地上,男人說,不好意思啊。他縮了縮脖子沒敢答言,男人說,你來北平做什麼?他小聲說,來念書。男人說,哦,你不想報仇嗎?

他吓了一大跳,擡頭看男人的臉,見方的下巴,留着八字胡,右邊眉毛上有一條豎着的傷疤。男人說,窦先生是我們的同志,因為怕給你們惹麻煩,我們沒去祭奠,萬望海涵。窦鬥不想和他說話,想趕緊從月台走出去,他嘴裡說,沒事沒事,邁起步子快走。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說,别忙,窦先生身死多少和我們有點關系,這是我們的一點意思,聊表心意。說着從兜裡掏出兩封大洋,交到窦鬥手上。窦鬥說,我不認識你,我不能收。男人說,我和令尊共事多年,我對他的人品功夫都極為敬仰,雖然他不是徹底的信仰者,但是他所做的貢獻卻是相當實際的。關于報仇一事,我們已經開過會,決定無論多麼困難也要實施,你不要擔心。窦鬥說,我不想報仇,如果你們有這個打算是你們的事情。男人說,為什麼?窦鬥說,我們家裡已經決定了,一是按規矩,對方不是靠人多取勝,讓人打死了是沒辦法的事情,二是我不會國術,即使會也打不過人家,我爸都輸了,我再練三十年也不行,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說,我還有别的追求,不想這輩子就琢磨這件事。

男人說,你有什麼追求?窦鬥說,具體我還沒想好,我到北平來就是要把這件事想清楚。男人說,你說得也有道理,我也不強求,但是因為對方是日本人,這個仇我們還是要報的,就算有一天他跑回日本,我們也要追到日本去。說着他從懷裡拿出一冊線裝書說,這個給你。窦鬥說,你一直給我東西,我說了我不要。男人說,日本人那天就是來要這個劍譜,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把這個劍譜歸還給你。窦鬥說,咦,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男人說,你家那個用人,唯一的目擊者,是我們的人,這件事令尊也不知道,他看見兩方相鬥起來,就搶先一步把劍譜藏了。窦鬥說,老金,你們的人?男人說,對,他在你家十年,十年都是我們的人。令尊為此身死,這個東西你還是要收下。窦鬥說,你們留着不是更有用嗎?你們不用開會讨論一下嗎?男人說,我們用不着,鑒于令尊的經曆,我們以後都用手槍了。窦鬥還想說什麼,男人已經把大洋和劍譜都塞到他懷裡,扭頭快步走了。

窦鬥這就在北平住下了,住在北京大學旁邊的一家旅館裡,包了一間屋子。他有一根金條和兩封大洋,在這過個一年半載是沒有問題的。給老闆現錢的時候,他才知道這些大洋是多麼有用,北平不比奉天,百物昂貴,連一個燈泡都比奉天貴一倍,想想那個方臉男人,還真是他爸的好同志啊。時候已經到了1933年的元旦之後,因為北大正在放寒假,是以裡面的學生不多,他去逛了幾次,真大啊,像個大公園。住了三個禮拜,他上午在房子裡看書,下午去逛舊書店,天氣好的時候,騎個自行車在胡同裡瞎轉,故宮裡沒有了皇上,總統府也沒有了軍閥,蔣委員長的老巢在南京,北平是一方文化之地。

窦鬥看報紙知道,日軍已經攻破了山海關,他吓了一跳,幾乎懷疑日本人是追着他來的,第二天的報紙又說,傅作義将軍發表聲明,不會讓日本人再前進一步,他們已在長城布防,配以德國造的機槍,北平市民可以安枕無憂。窦鬥才想起來長城他還沒去爬,看來一時是沒法去了。寒假過後,北大複課,一切都像過去一樣正常,校園裡的男女學生好像清風一樣幹淨,窦鬥忽明白了一點,北平人不知道日本人什麼樣,也從沒想過自己落在日本人手裡,不像他這個從奉天來的,自小就學了日本語,街上遇見日本人都貼着牆走,他是很關心時局的,每天買三種報紙看,這一點上他自信比大部分北平人成熟。

他開始到北大旁聽各門課程,想選個适合自己的專業,來年參加入學考試。聽了一個來月,他确認了自己過去的想法,他要考北大中文系,之後幹什麼還不清楚,但是至少想做一個文化人。不過有一點窦鬥是一直保持着從小的習慣,就是每天早起去湖畔站樁,這是窦沖石唯一留給他的玩意兒,他不想丢了,而且他發現站樁有利于學習,早上站一會,一天神清氣爽,看書不累。八卦掌和鞑子跤都沒站樁這個東西,但是窦沖石覺得站樁能夠養心養眼,是以早年間用幾手八卦掌換了一套站渾圓樁的法門。那本劍譜他根本沒有打開過,一直包在一件過冬的皮襖裡頭,藏在櫃子緊裡面,以他的判斷,國術家的東西遲早要消亡,就說他現在的生活,和過去在家裡好像完全兩個時代,北大的老師講的是民主和科學,國術和這兩樣都一點不沾邊了。

雖然旅館也包夥食,但是因為手頭不是特别緊,窦鬥有時候自己也改善一下生活。這天晚上他在附近吃了一屜燒麥,兩張餡餅,往旅館溜達。到了旅館門口,發現圍了一群人,一個和他年紀相當的小姑娘正在練把式,女孩穿着一身兒紅,梳兩個鬏鬏,系着紅頭繩,渾身上下隻有一雙鞋是白的,雪白,往空中一踢,好像肉團團的雪球。他看了一會,以他粗淺的國術知識,知道打的是極普通的六合拳,隻是因為身段柔軟,是以煞是好看。女孩練了一趟,把汗一擦,雙手抱拳說,獻醜獻醜,小女子到貴地不是為了掙點散錢,其實是為了尋我失散了的哥哥,我哥哥長臉大眼,常年穿藍色布衫,我們倆一起來了北平,一天早上起來他就不見了,他武藝高強擅使雙刀,說着從包袱裡掏出兩把短刀,就這麼一樣兩把刀,我想他也沒什麼别的掙錢的本事,可能也跟我一樣,隻能賣點武藝,如果哪位看見了,一定好心相告,小女子感激不盡。

衆人看女孩不練了,就陸續散去,窦鬥也踱步回了旅館自己的房間,洗漱完畢,上床看書。晚上大概十點鐘光景,他關燈睡覺,剛一睡着就開始做夢,他夢見家裡着了大火,廚子用人都往外跑,隻有他爸還在火裡,他扯着嗓子大哭,喊爸,爸,窦沖石靈機一動,一跳跳進了院子中央的水缸裡。等火燒完,他跑到水缸邊去看,窦沖石已經不見,水缸裡漂着一張信紙,上面寫着窦沖石給他的遺言:沒出息不要緊,一天三頓飯要吃全,切記切記。他想起今天中午忙着逛琉璃廠,少吃了一頓,心下内疚一下醒了,他發現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書桌前看書,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在被窩裡沒敢出來,也沒敢吱聲,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男人還在,他才知道不是夢。

男人發現他醒了,轉過頭說,做噩夢了?窦鬥說,你是什麼人?男人說,不好說,簡單說來,我是你的仇人。窦鬥說,你是偏左?男人說,正是。你這本劍譜是哪來的?窦鬥說,這我不能說。偏左說,想來是共産黨給你的,确實是貨真價實的劍譜啊,一頁不缺。窦鬥脫口而出,那你趕緊拿走啊。偏左笑說,你倒蠻大方,和你父親性格完全不一樣,這個劍譜在我手裡二十年,我沒看過,藤野拿到了手,但是沒來得及練就死了,隻有我那個小徒弟,小津偷練了,結果惹了巨大的麻煩,你說我要它有什麼用呢?窦鬥想明白了,一定是那個小津殺了他爸,他說,小津在哪?偏左說,小津已經沒了,今天你看到的那個女孩,就是小津。窦鬥糊塗了,說,你這是啥話?日本人都這麼說話?偏左說,一時跟你說不明白,你下火車,我就跟上了你,共産黨也跟上了你,他們給你劍譜,其實是為了釣魚,引我出來,現在這個旅館的周圍有不少他們的人,我來一趟不容易,是以長話短說。

那個女孩叫津美,是小津的影子,小津沒有了,她就是真身,可是她一直以為小津是她哥哥,是以一直在找他,她不能了解這其中的奧秘。她這樣實在痛苦。劍譜的最後一頁寫了,所有影子最後都犯這毛病,他們隐入人海,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真身,無休無止,所謂邪術,正是在此。說到這裡,偏左長歎了一聲說,我一生癡迷國術,不問恩仇,沒想到到最後,還是不能得免,我要回日本了。窦鬥說,那那個女孩怎麼辦?偏左說,實話說,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清楚,她的痛苦到底算不算得痛苦,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一般人是殺不死她的。窦鬥說,為啥?偏左說,她是人形鬼身,換句話說,她是個鬼啊,隻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不過這劍譜的最後一頁也寫了,有一種方法可以消滅她。窦鬥說,什麼辦法?偏左說,一句日本咒語,在她睡着的時候在她耳邊念。日本語念作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是春雨細蒙蒙,我身近幻影。這句要用日本語念,念完之後,她就會意識到自己是鬼,然後化作飛煙。小窦,我本不想殺你父親,我把這句話交給你,也算了了我一樁心願,到底怎麼辦,你自己決定。說完,偏左從兜裡掏出火柴,把劍譜燒了個一幹二淨,然後用手推開木窗,跳了出去,嗒嗒幾聲,不見蹤影。

第二天窦鬥就搬了旅館,從北大的西門附近搬到了東門附近。幾天之後,他在報紙上看到,著名日本國術家橋本敏郎在旅順登船時,被人用手槍打死,橋本本能地用左手格擋,子彈穿過手掌,打中了心髒。行兇者跳海逃走,未能就捕。幾個月之後,他參加了北大的入學考試,順利考取了,成為了北大中文系的一名學生。畢業之時,炮聲隆隆,日本人攻入北平,天津失守時他已離開北平,幾經輾轉,到西南聯大給聞一多先生當了助手,主要工作是研究唐詩,其實所做工作幾近圖書管理者,聞先生要什麼書,他便找來,有些書聞先生無暇看,他便先看過,然後提綱挈領地給聞先生講講。因為他懂日語,是以日本典籍方面倒是幫了不少忙。聞先生死後,他哭了一夜,第二天升任講師,因為口才平庸,是以學生寥寥,課上半數人都在大睡,幸而那時西南聯大較為寬松,兵荒馬亂,他也一直這麼待了下來。他一生不婚不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除讀書教書之外,最大愛好便是站樁,随着年齡增大,越站越久,早晨站,晚上也站,過了四十歲之後,夜裡邊站樁邊睡覺,睡得極香。站樁時,父親的仇,聞先生的死,國家的離難,都與天地相融,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恍惚不可見,所謂莊子所言:吾是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建國之後,他回到北京,進入重建中的北京大學任教,還是教唐詩,幾次運動中,都未受沖擊,父親和老師都是烈士,曆史再清白不過,無黨無派,無名無權,停課時就回家看書,複課就按照課表上課。牛棚中關着不少大師,有時他做點飯給人送去,若是别人,可能還有點問題,見是他,也沒人說什麼,知道他為人比菜湯還要清淡,完全是人道上的考慮,絕無别的意思。1969年冬天,北大裡突然出現了不少告示,上寫着:尋一國術家,年約五十歲,常年穿藍色布衫,使雙刀,愛動武,說中文有日本口音。早年曾去東北,後在北京大學附近失蹤。知情者請與某某辦公室聯系,知情不報者經查屬實,嚴懲不貸。窦鬥在告示前站了半晌,低頭走了。第二天他包了點餃子,送去牛棚,見一大師将餃子直往喉嚨裡送,便問道:您聽說學校最近的告示了嗎?大師捯了一口氣說,知道,尋國術家。窦鬥說,我看上有紅頭,是個啥意思?大師小聲說,聽說找人的就是那位權傾朝野的女人,早年把她哥弄丢了,莫當事,也許是更年期紊亂,讓她找吧,比閑着弄别的好。窦鬥點頭,把飯盒收了走了。

轉過年來春節後,權貴女人要來北大看戲,戲裡有文有武,武占百分之七十。窦鬥跟院裡申請,想看這出戲,他極少擺資曆,這次倒用了,說想坐在前排,看得清楚,院裡向學校彙報了他的要求,學校把他重新簡單政審了一下,準許了。這天早晨,窦鬥在湖畔站樁,站到中午,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遠處,奉天已叫沈陽,怎麼眺望也看不見了。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過他一套簡單的八卦掌六十四手,沒有複雜變化的那一種,隻有六十四個姿勢。他以為他早忘了,可是一練起來,發現記得大半,他就打了下來,中間忘記的就跳過。距離上次打這套掌已經過去四十年,打完之後,他出了一身的汗,莊子所言的無我已經不可能了,他确鑿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溫泉一樣冒着熱氣。

晚上八點,戲開始了,他坐在權貴女人的後一排,女人頭發花白了大半,梳着五号頭,身闆筆直,後背很少靠在靠背兒上,一看就是練家子。中間的時候一個使雙刀的武生跳上來,和人打鬥在一起,窦鬥聽見女人跟身邊的校上司說,這人不行,刀還在胳膊外面,沒練到裡頭去。到了戲的後半段,文戲多了起來,女人的身子輕輕晃了幾次,終于在一大段唱詞中間睡着了。窦鬥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哈着腰擠過一條條腿,到了女人的身後,他伸着脖子在女人耳邊輕輕說: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女人旋即醒了,回頭看他說,原來如此,你這個狠心人,真是苦了我啊。話音剛落,女人化作一縷飛煙,被人群的熱浪一鼓,到了戲台上盤旋了一圈,然後蹤迹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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