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親,是鄉野粗鄙的村婦。
長公主下嫁我父親之日,娘親落了上京的荷花池。
我蟄伏在長公主和父親身畔,處心積慮地勾*了我的弟弟。
懸崖之上,他紅着眼睛,問我有沒有愛過他。
我笑了,誰會愛一個複仇的工具呢?
1
我娘是個彪悍的村姑,為了攢銀兩養活我們母女,也供我爹爹讀書進京趕考,她夜以繼日地在農田做活,和人打架搶水從不落下風,哪怕是衙役上門要稅銀她也撒潑打滾,就靠這樣油鹽不進的性子她供養了我和爹爹。
我爹不負衆望,一舉考中探花郎,得了京城的官職。
我娘高興壞了,書信一封,就帶着我進京找我爹。
我娘帶着我足足走了三個月,風餐露宿,腳底都磨破了皮,可是尋到父親府邸的時候,卻被下人驅趕。
「我們老爺是新科探花,馬上要做長公主的乘龍快婿,哪來的鄉村野婦,竟敢謊稱老爺的夫人?」
娘親沒有想到,她辛苦供養的夫君到底成了陳世美,她又哭又号,卻隻換來一頓棍棒。
「李明翰,就算你不認我,也不認你的女兒如月了嗎?」
我以為我娘的性子,哪怕告禦狀,也要将我爹府邸翻轉過來,為我娘倆尋到公道,卻不料她将我安置在客棧裡後,就一個人偷偷跳了荷花池。
我娘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腫脹變了形。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無論娘親變成什麼樣,她始終都是我最親的娘親。
我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沒有了娘親,我隻不過一條沒人庇護的喪家之犬。
2
我守着我娘的屍身,喚着我爹的名字,日日在京城最熱鬧的市口号哭。
終于,當朝的探花、皇上親封的翰林院院士,也就是我爹李明翰來尋我。
他穿着绫羅綢緞織成的袍子,戴着紫金冠,絲毫不見那時離家畏畏縮縮的姿态,他本生得好看,如今愈發顯得豐神俊朗。
爹爹抱住我,垂淚道:「月兒,爹爹來遲了,你娘她……」
我哭得肆無忌憚:「爹爹,他們說你做了公主的乘龍快婿,是以不要我們了!娘這才想不開跳湖的!」
爹爹亦是哭成了個淚人:「如月,當年我貧病交加,是你娘照顧我;我要讀書上進,是她夜以繼日幹活,送我上書院;她嫁給我,除了我的一封聘書,一無所有;這些年她一個女子,在家照顧二老和你。我李明翰不是不知恩的人,可是當今聖上賜婚,我求拒不得。你們來尋我這裡,我本是要向聖上秉明我已娶妻,可是爹還來不及說,你娘就已經死了!雲娘,你為何這般想不開,你等等我來和你解釋不好嗎?」
見了他,我哪怕眸子裡早就蘊含着獸一般的狠戾,卻垂下了眼眸,抱住了他,軟軟糯糯的宛若一個無辜的孩童:「爹爹,你帶我回去吧!娘親死了,月兒隻有你了!」
衆目睽睽之下,爹爹隻能将我抱到馬車上,帶回府邸。
五歲的我隐在爹爹懷裡,笑容隐秘而哀傷。
我娘死了,她死在進京這一日,也死在了當朝天子下诏賜婚長公主和我父親十日後,而我在那一天倏然長大,融入了這京都的腥風血雨。
3
娘親死得無聲無息,仿佛一陣風,在京城上空掠過,迅速消弭在京城的繁蕪裡。
爹爹和公主大婚那日,公主鳳冠霞帔,嫁衣上繡着金線和滾圓的珍珠,晃得我幾乎睜不開眼。
我想到了娘親在昏暗如豆的燭光下,縫着她不知打了多少更新檔的衣衫,嘴角銜着笑說:「這還是娘的嫁衣哩!娘當年就是穿着它去了你爹爹家。」
娘親那件百納布一樣的衣裳和眼前公主華貴的嫁衣無限重複在我面前——
我可憐的娘啊!
你這一生又何曾穿過像樣的衣哩!
婚禮十分熱鬧。
他們拜堂時,我卻偷偷将我娘的牌位放在正中央。
我等着公主的暴怒,卻沒想到她不過是掀起紅蓋頭一角,露出芙蓉秀面一隅,爹爹已然虛弱地說道:「月兒不懂事,我、我這就讓人趕緊将牌位拿下去……我和雲娘不過一張我寫的花箋聘書,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本就是作不得數的……」
他讓人撤下了我娘的牌位。
我瞪圓了眼睛,才沒讓眼淚落下來。
當年爹爹父親早亡、母親病在床前,是娘親替他盡孝床前,起早摸黑幹活資助他讀書,爹爹自己寫的一封花箋作為聘書,就讓她歡喜無限,不顧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爹不在的時候她一直拿着那花箋反複看着,哪怕她其實大字不識一個。
可是娘啊,你必然想不到,你曾經深愛為之付出所有的人,如今卻說當年你們的婚事根本就作不得數!
我隐在人群裡,爹爹尋不到我,又礙着吉時,便隻能作罷。
我躲在喜桌下,聽到賓客有人竊語。
長公主年少時,和韓諾小将軍定了親,即将成婚之時,金國的鐵騎踏破朝都,聖上西逃,韓諾将軍戰死,皇後、長公主還有京中一衆女眷都被掠到了金國。
而後,新皇登基,重用韓諾弟弟韓子軒為将,鏖戰數年,雙方皆是損失慘重,最後與金國和談,方才接回皇後和長公主歸來。
據說在與金國談判時,是長公主與金國皇子完顔宗賢據理力争,才免了我朝半數歲銀和賠償城池,故而新皇對長公主十分寵愛,雖然公主已經表明為韓諾将軍守節,終身不嫁,但皇上還是憐她孤苦,将她賜婚給了我父親。
隻是聖上沒有想到我父親已有我娘這位糟糠之妻,但我娘一個村婦,又豈能和公主千金之軀、萬業功勞相比?
還沒等皇上下旨,我的娘親就已經墜入湖中。
其實哪怕她活着,她也不過是個沒有正式禮聘的村婦,又擋着了誰的路呢?
4
大婚之後。
她和爹爹過着相敬如賓的日子。
确實是「相敬如賓」。
爹爹在翰林院當值,為當今皇上編纂朝史,早出晚歸。
公主在府中忙碌,她不似旁的京中貴婦,喜歡賞花品茶、吟詩作對,而是和宮中人士頻繁往來,她日常往來的人很雜,有七品小官也有三品大員,甚至還有惡名昭著的東廠酷吏,而她穿梭其中,說話柔聲細語,引經據典,經常有我聽不懂的言辭;而不說話的時候她就冷着一張臉,或者望着遠方,怔怔如寺裡的觀音。
公主對我大婚之日的舉動存有芥蒂,但她是高高在上的女娥,自然不會和我這樣低賤的鄉野丫頭計較。
高位上的人,向來不需要髒了自己的手。
公主巋然不動,自有她的奴婢對付我。
隻要我規矩做得不對,或者府上的活幹得不利索,她們就罰我一天一夜不許吃飯,或者在庭院的長階上跪幾個時辰,或者拿長長的戒尺打我,她們罵我和我娘一樣都是鄉下來的粗鄙的人,不值當在這兒髒了公主的眼睛。
偶爾爹爹瞧見了,她們就辯稱我太過頑劣,需要按宮中的規矩教我,爹爹便隻「哦」一聲不再顧及我。
那會兒我才五歲,可我已經學會了隐忍,隻在夜深人靜時像小獸一樣舔舐自己的傷口。
我一直記得娘親的話:「囡囡,人啊,不是活着,就是死了!這賊老天再不長眼,我們就都熬一熬,總能熬過去的!」
但很快,她們就顧不上我了。
5
公主婚後很快有孕,這一胎讓她嘔吐不止,吃了許多苦頭,自然也無暇顧及我。
我記得自生了我之後,祖母雖然卧床,卻一直希望我爹和我娘再添個男孩兒,她總是躺那兒,涕淚屎尿齊流:「我們李家要有後呢!」
我娘總是一邊麻利地給祖母擦拭身體,換洗衣衫,一邊說道:「我現在哪兒忙得過來哩!再說再添一個小子哪兒有囡囡那麼乖?」
話雖如此,但我娘沒讀過書,到底也隻記得「在家從母、出嫁從夫」,她也會求着我爹再給她個孩子。
但我爹那會兒一心隻讀聖賢書,想着飛出這個窮山寨,哪裡會願意多增羁絆?
當下隻是闆着臉訓斥我娘:「雲娘,我已經過了鄉試,馬上要去京中應考,此時若多了孩兒,豈非擾我精力,你又如何能照顧娘親和月兒?」
可如今,這個孩兒的母親是尊貴無上的公主,無論男女,都會帶來無上榮耀,爹爹應該是歡喜的吧?
可是我卻看見爹爹的臉一點點灰暗下去。
夜裡,我聽到父親似是哀求的聲音:「公主,打掉這個孩子吧!」
公主的聲音似帶着冷蔑:「這個孩子我是必然要留下的!你既然娶我,就必然知道要承受這一切。」
父親哀傷地說道:「公主,我把真心捧給你,為了你,我甘願放棄我的前程,隻在翰林院做個閑職,甚至……為什麼你就不能對我有一絲真心呢?」
公主的聲音冷漠而疏離:「李明翰,早在你求娶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告訴過你,你隻會得到一個驸馬的稱謂,其他什麼都不會有。至于前程……若沒有我,就你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寒門子弟,你覺得你能在翰林院當職嗎?」
父親羞愧不敢再言。
而我伏在窗底下,既對父親添了鄙夷,心中亦是奇怪:父親……竟然不想要那個孩子?
我想着公主平日裡往來那些人,心裡漸漸有了大膽的揣測,五歲的孩子,就因着在這充滿爾虞我詐的環境裡,一顆心早已落入泥沼,再也不見那光明。
6
長公主有孕後,雖是身體不适,入宮更是頻繁,旁人都羨公主得蒙聖眷,隻有父親愈來愈灰暗的面色。
七個月後,公主早産誕下了一個麟兒。
小小嬰兒,就已見得皮膚白皙、鼻梁高挺,尤其是瞳孔是淺淺的棕色,極似公主這一脈的皇室。
父親抱着那嬰兒,笑得極為開心,而隻有我知道,那笑容下是怎樣的苦澀。
公主和我爹爹婚後生活本就頗為冷淡,自有了孩子後,她就更将所有精力放在弟弟身上。
公主為弟弟取名君澤,對他寄望甚高,旁的孩子三歲才啟蒙,公主卻在弟弟不足兩歲就已經拜了太傅為師,送他與宮中幾個皇子一起念書。
那日,公主為弟弟的拜師在府中大擺宴席。
而我因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玉碗,正被公主的近身侍女碧玉大聲呵斥。
爹爹飲了酒,正搖搖晃晃從筵席上走來,待瞧清我如同鹌鹑一般被奴婢斥罵,他就像驟然想起自己還有我這個女兒般,闆起了面孔:「如月是我女兒,你一個下人,憑什麼罵她?」
碧玉在公主身邊向來是驕縱慣了的,哪裡會看得起我爹爹這個鄉下來的、沒實權的驸馬,當下冷笑說道:「李如月犯了錯,當然該責罰。」
我雙手環抱着自己,可憐巴巴地望向父親:「爹爹,如月以後會乖的,以後如月給公主娘親和弟弟幫忙浣洗衣裳、送吃食,都會更加小心的……」
我哭得大聲,引來不少筵席上的人來圍觀。
而我說一句,爹爹臉就黑上一分,他平日裡雖看得我被呼來喚去,可都沒怎麼放在心上,如今卻是在這許多朝中官員面前,讓人聽到他的親生女兒被當成侍婢對待,而不過公主身邊的丫鬟,也根本不将他這個驸馬放在眼裡。
爹爹怒極,随手拿起牆邊懸着的一根鞭子,劈頭蓋臉就往碧玉身上抽去,怒道:「我是驸馬,如月是我女兒,這都是你主子!你對主子不敬,那就該責罰!」
爹爹在公主府這麼多年,謹小慎微,旁人從不知道他發起脾氣來會是這般可怖,隻有我知道,屈辱藏得多深,爆發起來就有多可怕。
碧玉在爹爹皮鞭下捂着臉翻滾,終于挨不過,苦苦求饒:「驸馬、驸馬,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父親這才丢了鞭子,抱起我,我适時地挽起袖子,讓爹爹看清我身上的淤青和舊傷,哭道:「爹爹,如月會乖的,可是如月還不認字,如月也想和弟弟一樣念書!」
衆人喧嘩:翰林院學士的女兒竟是個文盲!
此時,公主抱着弟弟,循聲走了出來。
她站在長廊的盡頭,與抱着我的爹爹對視。
雖然隔得這般遠,我卻依舊能感覺到公主眼神裡的森然。
但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不能始終在府中為奴為婢,像我娘大字不識,我必須讓爹爹記住,現在我是世上唯一流淌着他血脈的親人,我要學這京上的規矩,也要像男兒一樣讀書練武,我要洗去身上鄉野的氣息,哪怕這曾是我娘帶給我的,我要這京中記住的李如月,是尊貴無比的長公主和翰林學士的女兒。
我不知道公主有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機,不過想必她就算察覺到了,也不會在乎。
在她眼裡,我爹爹和我都是如同草芥一般的人物,根本不值得她多看上一眼。
那晚之後,在爹爹一力要求下,我有了和李君澤一起得太傅授業的機會。
7
初上學時,李君澤才不過兩歲,冬天多穿了衣裳,圓圓鼓鼓如同洋芋,上下馬車頗為不便,我便抱着他;他人小坐不住闆凳,我便扶着他,握着他的手執筆。
李君澤雖小,卻已顯露出皇室血脈的尊貴與傲氣。他常瞪着一雙酷似公主的棕色眼眸,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矜。
我跟在他的身邊,既似長姐,又若侍婢。
公主雖并不滿意我的存在,總是想找貼身的婢女替換我的位置,可奈何李君澤總黏着我,旁人一碰他就大喊大哭,圓圓鼓鼓如同洋芋的身子向我竄來,公主無奈,又見我照顧李君澤頗為妥帖,方才斷了心思。
而我在無人處,握住了手裡特制的奶糕,微微垂下了雙眸。
曾在鄉下時,鬧過災荒,餓得沒有法子的時候,我偷了人家的牛奶,卻手一抖全部灑在地上,娘親見我餓得哇哇大哭,就拿着家裡僅剩的米糕混着地上的牛奶,還有我們家山崖上特有的香料,給我做了奶糕,那奶糕帶着讓人上瘾的香味,讓我如法炮制,一點點喂給了李君澤。
我雖然一直照顧着他,可是孩子并不認人,若不是吃食,怕是過得一時三刻他就不記得了人,但他是我在這府裡的護身符,我怎能讓他脫離我的身邊。
待得李君澤大些,他就顯示出天資上的聰穎,無論詩詞歌賦、騎馬射箭,他都學得極快,但他隻是懶于夫子布置的許多臨摹字帖,我便挑燈模仿他的字迹,一張張與他寫好,在每日上學前偷偷遞給他。
這幾乎成了我和李君澤最為親近的秘密,也終于替代米糕,成為我們最隐秘的聯結。
我們在宮裡和其他皇子一起上學的時候,皇上偶爾會來,他有着和公主一樣白皙的皮膚、棕色的眼睛,但他并沒有公主那樣乖戾的面孔,眼底似乎總是滌蕩着若有若無的憂郁。
皇上子嗣艱難,膝下僅有一個皇子宋胤,年長李君澤兩歲,與我們一道上學。
皇上待李君澤這個侄兒很是親切,猶勝他的親生皇子。
8
冬去春來,光陰如白駒過隙。
轉眼李君澤已經十三歲。
他生得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朗,高鼻棕目,嘴角卻總是上揚,帶着溫和的笑容,是個讓人一見就會歡喜的少年。
而我亦成了皇城規矩下生長的貴族女孩兒,舉止端莊,談吐有物,我總是極力模仿着公主和其他人來往的樣子,得人誇一句我不愧為長公主和翰府學院院長的女兒,但隻有我知道,我生活得如何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在夜深人靜時,幼時的記憶如同潮汐襲來,我總是能看到被河水泡得腫脹的母親,那記憶幾乎要将我吞噬。
但是李君澤看不到我心底的黑暗,在他眼裡,我是漂亮的、溫柔的阿姐。
隻是随着年歲漸長,他生得高大,隻不過十三歲,已經高了我一個頭,如今看來倒是像我哥哥。
他不慣叫我姐姐,總是「阿月、阿月」地喚我,我便也随他去。
李君澤不喜歡讀那些之乎者也,卻喜歡看各種各樣的山河日志,他帶我騎馬到京郊,我們閉着眼一起躺在草地上,他會給我講草原上的趣事,比如夜晚擡頭可見滿天星河,草原上吹過的風帶着野草的香氣,冬天下了大雪後,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一片純潔無瑕。
說到酣暢之時,他笑着揉了揉我的頭發:「阿月,以後若是得空,可去草原上玩玩,保管你會喜歡的。」
我微微側過臉看向他,臉上微微泛着绯紅,烏色如霧的發被風拂起來,我看到少年微微失神的眼色,卻扭過了頭,微微勾起嘴角——
李君澤簪了一朵花在我耳邊:「阿月,你長得真好看!」
我微微紅了臉,宛若那天我們一起看的夕陽,卻故意嗔道:「你應該叫我姐姐。」
他卻笑了,拿手比了比我們的個子:「我比你高一個頭呢!我才不叫你姐姐。」
我拿手握起拳頭打他胸口,卻被他握住掌心。
仰起頭看着他,眼波流轉,嘴角噙着笑容。
我承認我對李君澤懷着陰暗的心計,但此刻我卻也曾帶着爛漫的笑容,看着眼前的少年,隻是這一刻,稍縱即逝。
9
李君澤徹底落入我的斛中,是在他十三歲生辰這日,他終于知道自己不是爹爹的兒子。
這日,公主為李君澤的生辰宴請賓客。
爹爹在一旁自斟自飲。
席上有人說,李君澤生得這般英氣,不似爹爹的兒子,倒似當年韓将軍的遺腹子。
卻也有人說,公主在金國幾年,韓諾将軍早已戰死,不過看李君澤的模樣,倒有些似草原男兒。
這些人,本就是多事之徒,酒酣腦熱之際,再稍做引撥,這話自然就向我想要的方向而去。
爹爹聽到了,酒越喝越快,終于喝得酩酊大醉。
「嗆」的一聲,爹爹終于摔碎了酒壺,跌跌撞撞站起身,拿起佩劍,踉踉跄跄地晃了一圈,吼道:「誰?誰說君澤不是我的孩兒?」
公主見爹爹失态,不經意地皺皺眉,然後緩緩站起身,走向爹爹,語氣中帶着幾分不悅:「驸馬,今日是君澤的生辰,你何必為了這些無稽之談而失了分寸?」
爹爹此時已經醉得雙眼朦胧,他緊緊握着佩劍,目光在公主和賓客間遊移,聲音顫抖:「楚瑜,你告訴我,君澤……君澤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兒?」
公主拂袖:「驸馬,你當真是醉了!」
她讓人将爹爹帶了下去。
我在一旁,狀似不經意地望向李君澤,他好看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他确實不太像爹爹,這十三年間總有人有意無意地提起,聰慧如他,自然也早已起疑。
這夜,在賓客都散去後,李君澤自己向公主問道:「娘親,我真的是爹爹的兒子嗎?」
公主神情依舊高傲,聲音清冷:「君澤,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兒子。」
「是以我的父親是誰,當真如同他們所說,我是金國留下的孽子嗎?」
「啪」公主的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臉上,也揮斷了他們母子間僅剩的溫情和信任。
公主太過高傲,她總是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釋她的一切,卻不知這句話就是在向李君澤承認,他不是我爹爹兒子。
我故意站在公主院落的門口,當看着李君澤紅着眼睛沖出來的時候,低聲與他說道:「無論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君澤。」
說完,我就快速隐入黑暗中,眼睛帶着獸般熠熠的光澤,嘴角笑容凜冽。
娘啊,我一直按你說的,忍耐着、熬着像隻蟄伏的野獸一般活下去,現在我是不是該亮出我的爪牙了?
10
那夜,李君澤翻牆進了我住的院子,如同幼時一般。
他坐在窗前,月光灑在他俊朗的臉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他看起來有些迷茫,也有些不安,那雙棕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顯得尤為深邃。
我輕輕推開窗,他擡頭看向我,聲音裡帶着幾分顫抖:「阿月,娘親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一怔,随即輕輕歎了口氣,坐在他的身旁:「君澤,無論你是不是爹爹的兒子,你都是我最親的弟弟。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不是嗎?」
他的眼睛泛起淚水,眼睛紅紅的:「我真的會是金國的孽子嗎?」
我伸出塗着蔻丹紅的指甲,輕輕托着他的面龐,在幽黑的夜裡吐氣如蘭:「君澤,我已經說過了,無論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君澤。」
我的話如同帶着蠱惑,我身上萦繞的昙花香氣萦繞着他。
李君澤撲在我的懷裡,哭得宛若個孩童。
我輕輕撫着他的秀發。
良久良久,直到他的哭聲逐漸弱小,我感到懷裡那個身體蓦然生了熱氣。
我擡起頭,看到有烏雲掠過,遮住了月光。
11
接下來的日子裡,李君澤是與公主在置氣,他不再去宮中求學,而是帶着我肆無忌憚地騎馬遊玩,我們一宿一宿地不歸府,我知道他的所有行徑都是在将我一步步往死路上推,但我卻隻是緘默着,眼睛帶着笑,默默陪着李君澤。
果然,公主的怒氣不再能抑制,這日趁我爹爹和李君澤都不在府裡的時候,她帶着一隊侍衛到了我的小院子。
我正在石桌旁看書,聽到腳步聲,隻是慢慢放下了書籍。
公主再不是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模樣,美麗的面孔上是無法掩飾的厭惡,她站在我面前,冷着臉收緊力道恨不得把我掐死:「你真是和你那賤人娘親一模一樣,一樣礙眼!」
她原本不在意我,以為我不過是在她腳邊的草芥,卻不料我竟如野草肆意瘋長,就在她眼皮底下染指她最心愛的兒子。
我卻笑了,這麼多年來我最厭惡看到的就是她永遠矜貴的模樣,仿佛我們不過隻是塵埃,而此刻,我終于讓她看到哪怕是如我這般的頑草,也能糾纏起來掀開她所謂完美的面具。
我的笑容愈發讓她憤怒。
公主伸出戴着長長甲套的手掌,狠狠掌掴了我,随即向我扔來三尺白绫和一壺鸩酒,冷冷地說:「你自己選擇一種死法吧!」
一旁的侍女碧玉攔住她:「公主,她到底是驸馬的女兒,如果就這麼死了,難免會有人起疑……」
我以為她在為我求情,卻不料她話鋒一轉,愈發掀起我骨子裡的冷懼:「不如還是推她進府裡的荷花池吧!就讓她跟她娘一樣,死得無聲無息。」
終于,那個我求了十二年的答案,此刻就在我的耳畔,如同驚雷一般炸響。
我一向都知道,我那個兇悍狠厲的娘親,絕不會因為我爹的抛棄就去跳荷花池自殺,以她的性子,哪怕掀了爹爹的府邸都會為我和自己讨回個公道,可是那麼多年啊,我也怕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娘親,是為了我去自殺的啊……
我倏然起身,望向公主:「是你……你讓人殺了我娘?」
公主的眼神冷漠:「你娘,你娘是誰?哦,是李明翰這個賤民無媒苟合的村婦!」
她……果真是平等地看不起我們這些草民!
我跳起來,喉頭嗬嗬作響,宛若一隻野獸。
公主退了一步,早有無數人擋在她面前。
「一個村婦,怎麼值得我動手?不過是我尋了個借口想退了和你爹的賜婚,你爹就跟狗一樣乞憐,還巴巴拿你娘的性命和我表忠心!」
聽到公主的話,我如遭雷擊,身體瞬間僵硬。
我早料到,我娘的死和公主有關,卻萬萬沒想到是我爹親手殺死了我娘。
公主見我愣住,臉上笑容更冷:「本來你娘可以活着的,可她偏偏要告禦狀,說要為她自己和你争得一争,結果這一争就把自己命給争沒了!」
她的話如同一把銳利的刀,刺入我的心頭,我顫抖着聲音問:「如果真是我爹殺死我娘……他這樣的衣冠禽獸,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因為我早已活在煉獄中!之是以嫁給你爹,不過是窮途末路!」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皇兄既讓我嫁,那我便嫁就是了!」
公主美麗的面龐扭曲着,一雙向來冰冷的眸子裡此刻竟帶着野草一般瘋長糾纏的熾熱!
「李如月,你原本可以活着的。你這樣的賤民,根本不值得我動手。」公主獰笑着,是我從未見過的瘋狂的樣子,「可是你為什麼敢動我的澤兒?你這樣卑賤的血脈,果然和你爹一樣,隻會不顧廉恥、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我緊閉雙眼,任由公主的話如刀割般刺入我心。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傷口,被無情地揭開,鮮血淋漓。
12
公主見我不說話,便指令侍衛将我拖到了府中的荷花池邊。
那池水清澈,荷葉搖曳,可在我眼裡,卻成了死亡的深淵。
「推她下去!」公主的聲音冰冷而決絕。
我隻覺得身體一輕,然後便是冰冷刺骨的水湧進了我的鼻腔。
我掙紮着,想要呼救,但水卻像是魔鬼的手,緊緊地扼住了我的喉嚨。
娘親!
那個時候的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絕望?
你望向岸上的那個人,是你曾經含辛茹苦、付出一切的人,可是他為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最終喪心病狂地殺了你。
娘是會水的,但她卻淹死了。
也許那個夜裡,她就在湖裡眼睜睜地看着爹爹,任憑湖水淹沒了自己,始終沒有一絲掙紮,因為她知道,隻有她死了,我才有一絲活的可能。
是以當我看到我娘泡脹的屍體,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在人聲鼎沸處喧叫,就是為了讓爹爹不堪壓力來尋我回府。
「可是,娘,對不起,我還是沒有按你想的,好好活下去。我是蚍蜉,卻總想撼動那棵大樹!」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死去的時候,一隻手卻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擡頭,看到的是李君澤那張俊朗而焦急的臉。
「阿月,抓緊我!」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天籁之音。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他的手,然後,我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被他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出來。
我躺在岸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而李君澤則蹲在我的身邊,眼中滿是擔憂。
「娘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李君澤站起身,擋在我和公主之間,憤怒地質問他的母親。
公主臉色一變,但很快就恢複了高傲的模樣:「君澤,你有這世上最高貴的血統,你有你自己的康莊大道要走!這個賤婢在你身邊,隻會毀了你!」
李君澤一臉怒色,反問道:「當真是你和父親殺了如月娘親?」
公主冷冷道地:「一隻蝼蟻而已。」
李君澤逼視着她:「現在你又要殺了阿月?」
公主不為所動,愈發強硬:「早知今日之禍,我一早就該斬草除根!」
李君澤望向公主,那眸子裡閃爍着決絕和冷意,他彎腰抱起我,徑直往府外走去。
那些侍衛攔住他。
李君澤吼道:「今天你們不讓我們走,留下的就隻有我和如月的屍體!」
侍衛不知所措地望向公主。
「李君澤,你會後悔的!」公主蓦然從一個侍衛那抽出佩劍,「唰」的一聲,寒光映在我的眼前。
李君澤無所畏懼地迎着劍尖而去。
「李君澤!」
李君澤神色堅毅地又邁了一步。
公主淚流滿面,雙手顫抖,「嗆」的一聲,佩劍落在了地上。
「如月别怕,我們走。」李君澤看也不看公主一眼,隻溫柔地低頭和我說,然後抱着我,決絕地離開。
公主望向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的疼痛,想必如同刀割。
「李君澤,你會後悔的!」公主再次呢喃着,聲音雖微弱,卻充滿了堅定。也許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挽回什麼,但這句話卻像是她心中的一道火焰,燃燒着,不願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