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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家鄉的糖坊‖奉友湘

家鄉的糖坊

奉友湘

我的家鄉在内江市東興區白鶴鎮。白鶴,一個聽起來就很美的名字。

每當下雨時,我老家的人就愛說一句十分押韻的俏皮話:越下越大,下到初八;越下越小,下到糖坊起搞。

現在的我當然知道,這不過是幽默的鄉親對老天的調侃。可童年時的我,最喜歡的是真正的“糖坊起搞”,即本鎮糖坊開始榨甘蔗、熬糖漿的時節。這是一個甜蜜的時期,一個溫暖的時期,一個充滿歡樂的時期。

因為這個時候,我們就有甜甜的甘蔗可吃了。在我少年的時候,鎮上沒有多少家庭有錢買水果吃。是以,甘蔗就被當作一種重要水果。甘蔗出産的初冬,一家人圍着一個裝甘蔗渣的籮筐啃甘蔗,就像“打牙祭”一樣充滿了歡樂。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節奏,甘甜冰涼的汁水順着喉嚨暢快地流下,榨幹的蔗渣從白牙紅口中吐到籮筐裡,美妙的多巴胺從心底升起,給當時苦澀的生活增添了無限的甜蜜和幸福。

當糖坊開工時,場鎮周圍的生産隊就開始收割甘蔗,然後陸續運到糖坊去交售。那時白糖、紅糖都是計劃供應的商品,需憑票購買。農民種甘蔗也是政府的指令性計劃。每個生産隊都必須拿出一兩塊地栽種。白鶴鎮的鎮口是幾個大隊、數十個生産隊把甘蔗運往糖坊的必經之路。我同鎮上一群十來歲的小夥伴常常在鎮口守株待兔弄甘蔗吃。

我們把弄甘蔗稱為“抽甘蔗”,就是從農民運輸的成捆的甘蔗中,明目張膽地抽一根、半根來吃。說白了,就是“剪徑”“打劫”。但孩子們并不認為這是一種“搶劫”行為,更多的感覺是一種比較驚險刺激的頑皮。因為我們要得不多,最多一根甘蔗,半截也行。我們這個小團夥全是男孩,沒有女生。因為小女生雖然樂意分享甘蔗的甜蜜,卻不屑于跟我們一起“作案”。

一般而言,農民運送甘蔗無非幾種形式:人挑,“雞公車”推,“馬架”扛,架車拉。

人挑着的甘蔗不大好“抽”。因為一般情況下都捆綁得很緊,很難抽動。而豎着挑的甘蔗基本上無從下手。還有,挑甘蔗的人很容易把擔子一放,扁擔一橫,怒目相視,一般的孩子也就不敢動手了。

我和小夥伴們比較喜歡用雞公車推甘蔗的,尤其喜歡“落單”的那種。一輛雞公車力氣大的人可以推三到四捆甘蔗,一兩百斤重。甘蔗多,抽一兩根不顯眼。推車的人忙着趕路,你抽他一根半根他不那麼計較。我們有時狡猾地設計,通過調虎離山來“抽甘蔗”。先讓一個腿腳快的孩子下手,抽着一根飛跑而去。如果推車人放下車子去追,跑遠了,我們在旁邊假裝老實的孩子便一擁而上,抽走更多的甘蔗。而最先抽甘蔗的孩子看着要被追上,便把甘蔗一扔,空手而逃。他知道可以分享到其他孩子抽的甘蔗。追的人自然不會再追,拿了失而複得的甘蔗便回到車旁。看到被抽得松松垮垮的甘蔗捆,才知上了當。于是,懊惱的漢子會恨恨地破口罵上幾句,趕緊捆好甘蔗,推着車吱呀吱呀趕路去了。

而聰明的推車人則堅決不追,大不了損失一根甘蔗。還有情商特别高的人,知道會遇到調皮的孩子們,預先準備幾截甘蔗。不待我們動手,主動“賄賂”。夥伴們往往會覺得不戰而勝,歡天喜地地吹着口哨,得意地啃着甘蔗一哄而散。

鎮上的人家,在附近農村大都有親戚朋友。我們對于遇到熟人運甘蔗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一般熟人都會主動送上一根;恨的是,不好意思下手多抽兩根。咳,不管怎樣,總是有收獲嘛。于是,歡喜總是多于懊惱。

待農民的甘蔗交售得差不多了,“剪徑”已沒什麼搞頭時,我們這幫孩子便會聚集到糖坊去。那裡可以撿到許多甘蔗皮、甘蔗渣,曬幹了是很好的柴火。

白鶴鎮的糖坊距鎮子約有一公裡,遠遠便望得見那根高高的不知疲倦吐着濃煙的煙囪,讓人想象到一個巨人躺在大地上,口銜一隻燒不盡的雪茄吞雲吐霧。空氣中飄來熬煮糖漿的甜香,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把我們拉了過去。還沒走攏,就聽見機器榨甘蔗的歡快轟鳴聲,看到熬糖漿廠房上冒出的白色蒸汽。在我們這群孩子眼裡,這座巨大的怪獸一般的糖坊,到處都在運動,到處奏出樂章,到處充滿生機,到處洋溢着生命的活力。

這座糖坊是半機械化的,可以說半土半洋。榨甘蔗基本上算機械化。但把甘蔗搬上傳送帶,卻是人工手動。小山似的甘蔗堆上,兩人一組把一捆捆甘蔗擡起來,扔上傳送帶,用刀砍斷捆甘蔗的篾條,甘蔗就乖乖地順着傳送帶,鑽進第一台榨機。大部分甘蔗汁順着機器下面的蔗汁槽,汩汩流向熬煮房的巨大鍋池。第一次榨汁後還要複榨。榨過一次的甘蔗殘骸已經扁扁的,但還基本成形。但甘蔗的苦難尚未終結,它們被推擁着無可奈何地進入第二台榨機。這個榨輥顯然縫隙更小,剩下的甘蔗汁水繼續被榨取。接下來還有第三次壓榨加粉身碎骨,最後出來的已經是被徹底榨幹的、碎碎的、雪白的蔗渣了。

這些蔗渣通過一條往上的傳送帶,被源源不斷地傾吐到蔗渣壘起的小山包上。那裡有兩個蔗渣打包機,由人工操作,把蔗渣壓縮打包成一塊塊至少一米見方的巨大“方糖”。而這些沉重的“方糖”,又被一輛輛解放牌大卡車運送到30公裡外的高橋紙廠。蔗渣們在那裡脫胎換骨,涅槃重生,變成潔白的練習本紙張。想到甘蔗會以另一種面貌回到自己身邊,我常常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我喜歡看糖坊的整個生産流程,覺得人類很了不起,把一根根不起眼的甘蔗,變成更加甜蜜的緻命誘惑。

熬糖漿的廠房,是我更熱愛的地方。這個熬糖房很特别,它不是全封閉的,而是隻有三方封閉。我在外面就可以看到全部操作過程。廠房裡有5口巨大的翻滾着熱浪的水泥池子。白色的水汽,飽含着濃情蜜意,在池子上氤氲,飄散到空中,飛得很遠很遠。每口池子底部就是鍋,再下面則是熊熊燃燒的巨大爐膛,人們近前能聽到沉悶的煤炭熱烈焚身的轟隆聲。從我的角度看,從右到左,便是從甘蔗汁濃縮為糖漿的過程。最右邊的池子裡,隻能說是糖水。往左的每一個池子,會一個比一個黏稠。最左邊的,就是接近成品的糖漿。

【記憶】家鄉的糖坊‖奉友湘

内江糖廠制糖工廠中的房間(圖源:投資四川)

每個池子邊上都有一個勞工負責。因為池邊溫度很高,大冷天裡他們還穿着短褂,露着油亮油亮肌肉鼓鼓的膀子。他們使用的“武器”,是一個裝着幾米長柄的大勺子。這個勺子既是攪拌糖漿的器具,也是舀糖漿的工具。勞工會時不時舀小半勺糖漿,慢慢地傾倒回池子,觀察焦糖色糖漿的黏稠度。待最左邊池子裡的糖漿達到品質要求了,便會通過管道輸入一個巨型碉堡似的鐵灰色金屬冷卻罐。然後,左邊第二個池子裡的糖漿便輸入第一個池子;而左邊第三個池子裡的糖漿便輸入第二個,以此類推。糖漿就這樣循環往複地一天天被熬煮出來。而成品糖漿會躺在憋悶的罐車裡,被運到别的工廠華麗轉世,變成白糖、紅糖或食用酒精。

我和小夥伴們喜歡看勞工舀糖漿。聞着香甜的氣味,吞着口水,看看滿池的糖漿,想象那種甜蜜的味覺。成品糖漿我嘗過,甜得有些發膩。夏天用它淋在米做的涼糕上,倒不失為一絕。

看夠了榨甘蔗、熬糖漿,我們便背靠在巨大竈門兩旁的灰色磚牆上,在熱乎乎的牆磚上取暖。一邊遠遠看着打包蔗渣勞工的勞作,一邊海闊天空地侃“李扯白”之類的龍門陣。待到天色漸暮,我們才背起裝滿甘蔗皮的背筐,蹦蹦跳跳地向鎮子走去。

如今,家鄉白鶴鎮的糖坊早已消失。但那種煙火氣,那種童年的甜蜜,那推着甘蔗往糖坊趕的雞公車吱呀聲,還時不時萦繞在我的心間。

END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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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學經濟系畢業。進階編輯,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四川日報首席編輯、華西都市報常務副總編、四川農村日報總編輯、四川大學文新學院碩士生導師。作品有《遠離危機》《機會是種出來的》《交子》《蜀女皇後》《蜀王全傳》《蘇母紀》,散文集《飛鴻雪泥》即将出版)

供稿:内江市委黨史地方志研究室

配圖: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