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作品：背叛

針灸室裡煙霧缭繞，艾草的香味滲透進每一個角落，不僅是皮膚、毛孔和發梢。在這裡待上數小時，便“腌”入了味，煙熏火燎的艾草香能跟随人很久，甚至進到入睡後的夢中。瑾慧很喜歡這氣味，它萦繞在她的工作環境裡，為病人解憂，意味着安全、利他、秩序且充實的時光。

她所在的中醫診所有兩間針灸室，每間挨挨擠擠并排而列7、8個床位，每個床位上都有一圈拉簾，患者治療時就拉上簾子形成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因為治療需要褪去衣物，露出必要的部位，肚子、手臂、腿、肩膀、腰或者上腹。治療室不分男女，當人們在這裡脫去衣服時，簾子是必要的遮擋，而進進出出工作着的年輕護士會讓這遮擋不時透出空隙——沒有那麼嚴謹和絕對的私密，在艾草香氣和護士們叽叽喳喳的對話中，這不會令人感到不安，反倒是一種莫名的平靜、祥和，幾乎去性别的自由。可是性别意識并不會消失，隻是更隐秘或非常輕易地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竄出來。

剛來的大姐“嘩”地拉上半邊簾子，面對牆壁很快脫掉了所有上衣，即使她身後隔壁床的男患者還在侃侃而談。有那麼幾秒，瑾慧替她緊張——簾子還在晃動，她光溜溜的背以及背上醒目的内衣勒痕會在簾子下一閃而過。

“小王，我跟你說，你爸爸媽媽要是看不上的男人絕對不能要……”

“許老師，我不是小王，我是瑾慧。”瑾慧笑道，她正在給這位大叔拔罐。他是這裡的熟面孔，幾乎每周都來，一個半小時是治療時間也是他滔滔不絕的演講時間。

“哎呦，對對，你是瑾慧，你們戴着口罩我就認錯了，不好意思。”他正趴着，費力地擡起脖子看了看瑾慧，“你們這，你和小王的眼睛最漂亮。但是不戴口罩，你最漂亮，你臉型長得特别好看，知道吧。”

“哈，謝謝。”她感到一種冒犯，不是因為被認錯，而是因為被評價，不相幹的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相貌品頭論足，便是一種冒犯。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的一位朋友來做客，看到她穿着裙子點評道：“小慧腰細，穿裙子好看。”事後，媽媽很生氣“關他什麼事！用得着他來說！”父親卻一頭霧水，絲毫沒有覺察哪裡值得生氣。

“小王的事你們得勸勸她。我剛才一進來看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了，跟丢了魂似的。”大叔煞有介事的擔憂裡難免有幾分誇張和表演成分——他知道此時有多少聽衆。

“許老師，你又說我什麼壞話呢？”小王進來了，是個文弱的小護士，像孩子似的不發達的肩膀和胸，微微弓着的背以及細長的腰身，令她的護士服顯得空蕩而又拘謹。小王最近談了個男朋友，家裡反對，男人也不太積極，隻有她獨自品嘗戀愛的甜蜜和苦澀，情緒波動大，整個人瘦了一圈。她是本地拆遷戶、獨生女，将繼承來自父母、祖輩的六套房産，這讓與她戀愛的男人都自然地顯得可疑。小王的戀愛成了針灸室的熱門話題，所有人都喜歡給她出謀劃策，急切地貢獻自己的人生“金句”，大家都覺得作為過來人自然掌握着生活的硬道理。小王聽着，不置可否又羞怯、尴尬地笑笑。

“小王啊，你要不要聽聽我這個過來人的看法啊？”還沒等她回答，大叔繼續道，“你得聽你父母的意見，那絕對沒錯，隻有父母是絕對為你好的。”

小王不說話。

瑾慧替她回答：“可小王自己喜歡呀，父母也不能替她過日子。”

“我覺得他沒有什麼不好的。”小王盡量克制着聲調，不急不緩以顯得更加客觀。

“完了，完了，你已經被他迷住了。”大叔不費吹飛之力擊破小王的“僞裝”，恨鐵不成鋼地晃了晃腦袋。

“那是，小王男朋友長得可帥了。”瑾慧脫口而出，她想：談戀愛本來就是被對方迷住才談的嘛。

“光帥有什麼用？你不知道，有些男人有多壞，這邊跟女朋友約會轉頭又跟别人開房去。能裝的很。”大叔忿忿不平，這些話一下子将房間裡去性别的假象攪得稀碎，在場的每位女性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了難堪的兩性對立的沖擊。浮動的簾子的空隙瞬間變得難以忍受。

而對年輕小姑娘來說更是駭人聽聞，小王漲紅了臉。

大叔不依不饒，說自己會看相，要求看看男孩子照片，在強烈的好奇、迷信以及不甘的驅使下，小王向大叔展示了照片。

“呦……”大叔沉吟良久——蓄勢待發，“這種男孩子我見多了，帥是帥，花花腸子可不少，你看這桃花眼，手裡估計釣着一大把女孩子嘞，小王你可要長點心。”

小王幹幹地笑了幾聲，想要辯解又不知如何辯解，不戰而敗。

“哎呦，像許老師這種又老實又有才又帥的好男人真是打着燈籠難找的，隻可惜年紀大了點，你們都趕不上趟了。哈哈哈！”隔壁床大姐洪亮的聲音揶揄道。

“帥是沒有的，不過像我這種直來直去，被老婆死死拿捏的男人現在可真的不多。”大叔有些自得和陶醉——就算被諷刺，但也令自己成了話題中心。他繼續侃侃而談，勸小王“清醒”，小王順從地回應了幾聲後再也不吭氣。瑾慧莫名生厭，耳邊又想起媽媽的那一句“關他什麼事！用得着他來說！”此外，她覺得他這樣的惡意揣測和自鳴得意簡直是種背叛，是他身為男性對其他男性的背叛，也是對“死死拿捏”他的老婆的背叛。

幾天後，小王真的跟男友分手。針灸室裡再聊起戀愛話題，她不再窘迫，而是同樣作為“過來人”忍不住輸出“金句”了。其中一句是：“我可不會等着他來背叛我，甯願我先背叛我自己。”小王大義凜然又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