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童年生活
1903年1月13日,我出生在湖南省石門縣商溪河畔南嶽寺的一個農民家庭裡。
我的父親名叫鄭定瓊,原也靠下田耕作為生,中年以後因患腰疾,不堪重體力勞動,隻好将田地交給家中的一兩位幫工去耕作,他自己又去學了些裁縫手藝,賴以貼補家用。不過,也許是因為半路出家,他裁剪衣服的手藝一直不很高明。我的母親陳英教,也是農民出身。她是一位中國傳統的舊式勞動婦女,為人善良、勤勞儉樸。聽人說,她在生我的一位姐姐的當天,産前還在廚竈旁勞作。從同我父親結婚,一直到她去世,母親幾乎沒有生活過一天安閑舒适的日子,艱辛操勞了一輩子。
在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末。長兄鄭潼國(表字秦農),年長我14歲。此外還有三位姐姐:鄭先梅、鄭芷梅、鄭盡梅。
石門地處湘西北山區,與臨澧、桃源、慈利、大庸等縣相鄰。那一帶山林茂密、物産豐富,風景亦十分秀麗。但因交通不便、環境閉塞,一些農副産品,如桐油、茶葉、闆栗、竹藤制品和礦産等很難大批外運。再加上耕田瘠薄,常有水旱災情,以及官府的重重盤剝,農村百姓的生活十厘清苦,一般農民辛勞一年,勉強糊口已屬不易,若遇大的天災人禍,便隻好出賣田地、牲畜,為人幫工過活了。
當時,我家有祖傳老屋六七間,田地近三十畝。年成好時,可歲收谷四五十石(按當地标準,每石谷折合一百一十市斤左右)。這在鄉間也算是小康之家了,不過全家也是僅得溫飽而已。
我出生時,母親已是43歲,由于營養不良,體弱多病,根本沒有奶水,隻好用米粉制成的面糊喂養我。是以我一直到二十餘歲,身體都很瘦弱,時常生病。倒是後來的長期軍旅生活,才使體魄逐漸強健起來。
我記事以後,家境愈來愈不好,父母和我們幾個孩子,穿的都是自制的粗布舊衣,日常飯食也大多是番薯絲和糙米混合在一起的雜合飯。隻是到了農曆春節的時候,母親才悄悄給我們塞上幾個壓歲錢,我們可以用它買些爆竹、麥芽糖之類的東西。遇到年景稍好時,母親偶爾還會扯上幾尺洋布,給我們縫件新衣,再做雙新鞋,那便會讓我們高興得不得了。
過年,在鄉間是件很大的事情。每年一進入臘月,家境稍好的人家便開始忙着磨豆腐、做糯米糍粑、殺豬宰雞、熏制臘肉,或到附近集鎮上采辦過年物品,等等,一片熱熱鬧鬧的氣象。在外謀事的人們,也陸續回鄉與家人團聚。這期間,無疑更是我們這些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們最快活的時光了,不僅可以穿上新衣,吃到平常很難吃到的肉食、點心和糖果,還可以乘着大人們忙着準備過年,盡情地到處嬉鬧。除夕晚上,我們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一頓一年中最豐盛的年飯。飯前,照例要由父親說幾句話。他的"緻辭"很簡單,年年都是這樣兩句話:"有朝一日時運轉,朝朝暮暮像過年。"直到今天,這兩句話我還記得很清楚。年飯吃過後,我們小孩子們就急急忙忙跑到房子外面放爆竹。夜深時,再随長輩們去祖墳上祭祖。祭祖儀式結束後,膽子大些的男孩子便打着燈籠,在山坡上跑來跑去地捉迷藏,這樣玩耍一夜也不覺困倦。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們一早便要随着大人給族裡的長輩磕頭拜年。磕頭自然也不是白磕,無論到了哪一家,主人都不免要招待吃飯,或給一些點心之類的東西吃。這種快活熱鬧的日子,一直要過了正月十五才能結束。是以,兒時的我老是盼着過年,因為隻有過年才是我一年中最歡快的日子。
我的父親是位很重視傳統禮教的人,為人嚴峻剛正,性情亦十分倔強。他最恨嫖賭等壞習氣,一發現族内有這種事便要幹涉,是以族内的晚輩和青年人都很懼怕他。他對于子女的訓誡也是極嚴的,在我們面前通常是闆着臉,很少見他笑過。不過,父親與當時鄉間農民不同的地方,就是思想比較開明。他自己曾讀過兩年私塾,粗通文墨,也喜歡讀書。他認定人隻有讀書才有出息,是以盡管家中經濟拮據,他還是省吃儉用,千方百計地供兄長和我讀書,希望我們學成之後,能出去做事,光宗耀祖。我的兄長鄭潼國就這樣一直讀完湖南嶽麓山地區的"留學預備科"專科學校,随後赴日本留學可惜不久即因清政府取消官費而被迫中途辍學,以後就回到家鄉教書。不過,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是相當嚴重的。比如他對兩個兒子的文化教育十分用心,至于其他三個女兒則馬虎得很。雖然經濟條件不夠是原因之一,但實際上他壓根就認為女孩子沒有用,而且長大嫁人時還要賠上一大筆嫁妝,更不上算,哪裡還肯花本錢供女孩子讀書?順便提一下,父親給我後兩個姐姐起的名字分别是"芷梅"、"盡梅",即取"止"、"盡"之意,從中可看出他是不希望多生養女兒的。其實,這種封建思想在當時的農民頭腦中普遍存在,不止父親一人,故那時鄉間溺死女嬰的事時有所聞。
自我6歲起,父親開始親自教我讀書。我的啟蒙讀物最初是《三字經》、《千字文》等,以後又讀《論語》等書。每天早飯後,父親即端坐桌旁,高聲喚道:"幺兒,過來讀書!"我聞聲便趕緊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前,垂手站好,倘稍遲延一下就要挨罵。父親教授的方法是先由他自己将課文朗讀一遍,然後再将書中生字逐一教我識别、書寫。這樣反複進行幾遍,他便叫我在一旁默寫、默讀,自己則吸着水煙袋,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再将我叫過來考問。我幼時天資并不聰穎,加上書中文字多很怪僻,意思更難弄懂,是以學起來不免相當吃力。父親的态度十分嚴厲,每當他對我的學習效果不甚滿意時,便拿起預先放在桌上的竹篾片,朝我頭上抽打幾下,我雖感到疼痛,但不敢哭叫,隻能默默地流着淚,規規矩矩地站着重新聆聽父親提出的教正。那時的讀書,對我來說遠非是愉快的事情,每天的學習都使我戰戰兢兢,如坐針氈。直到末了父親揮揮手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裡罷!"我便像得了大赦令一般的飛奔出房外玩耍。當時我年紀太小,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父親的苦心。
我8歲那年,父親把我送人鄉間的私塾就讀。先生是我的一位本家兄長,國學的底子不錯。他待學生很嚴格,不過不像父親那樣常常打人,生氣時至多是将頑皮的孩子申斥幾句,偶爾也用戒尺打幾下手闆。或許是我在父親身邊已有了些文化基礎,抑或是私塾先生不似父親那般嚴厲,我對到私塾讀書反倒覺得輕松了不少,學習也有了些興趣。兩年間,我先後讀了《四書》、《詩經》、《左傳》等書,其中有些内容我至今仍能成段地背誦,這些充滿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和封建禮義綱常的舊國學,對我後來一生的影響是很大的。
就在這一年秋天,革命黨人在武昌舉義,由此導緻了清朝皇帝遜位,結束了中國兩千餘年的封建統治,這就是有名的辛亥革命。那時我年紀尚幼,一時還無從了解這次偉大革命的深刻曆史意義。不過,由于我的兄長鄭潼國一直在外讀書,又去過日本,接受的新思想較多,每逢回家省親,他都免不了要向家人及鄉鄰們講些有關清朝政府賣國、誤國,以及孫中山先生上司同盟會鬧革命的事情。講到激憤處,常常是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對于兄長講的這些事情和道理,我并不全懂。但當時兄長在我眼中簡直是個大學問家,他說的話我都相信,尤其是他講一些新鮮名詞,比如"民主"呀、"共和"呀,更是讓我覺得很有趣味。那時我對孫中山先生景仰得不得了,以為他一定同小說《三國演義》中的關雲長、趙子龍一樣,是位長得又高又大、本事高強的大英雄。總之,由于受兄長的影響,我在幼小的心靈裡已開始刻印下一個觀念,即清朝皇帝不好,必須推翻帝制,建立民國,中國才有希望。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兄長無疑是我政治上的一位啟蒙教師。
我剛滿10歲,鄉間開辦了新式國小,父親知道這個消息後非常高興,連忙送我轉入就讀。豈料這所學校竟是有名無實。學校裡隻有一名教員,而且這名教員除了懂些國文,對算術、音樂、體育等幾乎一竅不通,最可笑的是他連算術作業的評分規則都搞不清楚,隻知道給作業成績不好的學生打上60分,成績好的打100分。對于那些成績極差的學生,他原本想打10分,結果不知怎的在1的後邊加了兩個零,也成了100分,弄得成績好壞不分,笑話百出。至于音樂、體育等課程,在我記憶裡似乎就根本沒有開設過。這一年的時光差不多等于白白混過去了。以後父親終于了解到這所學校的教學情況,氣得捶胸頓足,大罵教員誤人子弟,馬上将我重新送回私塾讀書。
二、少年求學及第一次投軍
我在私塾裡又讀了三年書,直到1917年春天,父親在兄長的說服下,才決意送我去石門縣城的石門中學附屬國小讀書。這所國小是三年制,全部采用西式教學。那時我已滿14歲,隻好直接插入到二年級學習。可我除了國文還有些基礎外,其他課程都不行。特别是算術,程度更是低得可憐,老師在課堂上講授的東西根本聽不懂,為此我大傷腦筋,急得寝食不安。最後無法,隻有橫下一條心發奮用功,每日早起晚睡,根據老師和同學的指點反複研讀、演練,直到把每個題目搞通為止。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第二年,我的算術成績在班上同學中就很不錯了,其他功課也都陸續趕了上來。
我初到石門縣城讀書時,所需費用均由正擔任石門中學校長的兄長承擔。以後兄長應聘到林德軒的軍隊中任林氏的秘書,便無法經常資助我了(那時石門尚不能與外間通彙)。是以,供我讀書的經濟負擔又落到了在鄉間的父親身上。可那一時期我家裡的景況卻在繼續惡化,地裡的莊稼連年歉收,母親又因生病時常請郎中看視,弄得經濟上人不敷出,以至後來我的讀書費用都成了問題。有一次放暑假回家,我見到父親整天為維持生活而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臨到快開學了,父親始終不曾提到我的學費的事情。我雖然心裡焦急,可望着他那張陰沉沉的臉,哪裡還敢提及此事?末了還是母親不知從哪裡借來4塊光洋,偷偷地塞給我。靠着這4塊光洋,我省吃儉用地用了許久,但最後還是用光了,無奈隻好向有錢的同學借用。那時天氣已漸漸地冷了,我還沒有換季的棉衣,但為了能繼續讀書也隻好挺着。有一天,我有位在常德做縣長的堂侄鄭康侯(約年長我十歲)因事路過石門縣城,特地前來看我。見我隻穿一件破舊長衫,在寒風中不住地打抖,心中老大不忍,當即取出20塊光洋,再三讓我收下。有了這筆錢,才使我渡過了難關。以後,兄長從别人口中知道了這件事,心裡很難過,從此他唯恐我在經濟上再受窘,千方百計地設法按期支付我的讀書費用。
我到石門縣城讀書的那一年年末,湘西一帶突然鬧起匪患,而且愈鬧愈厲害,攪得百姓們居無甯日。有一次,一夥土匪居然打進了縣城,殺掉縣長,劫走了在押的匪囚。此後一連數年,石門一帶再也沒有安定的日子了。
就在這年冬天(1917年),經父親的一手包辦,我與鄰鄉的一位農家姑娘覃臘娥結婚了。其實婚事早在兩年多以前就訂下了,父親一直當作一樁心事,巴不得我早日完婚。我那時年紀太小,尚不知結婚娶妻為何事,一切悉聽父母安排。記得婚前不久父親有事去我嶽家做客,我正放假住在姑母家裡。姑母家緊挨着深水,門口的河邊上拴着一隻小船供擺渡之用。我閑得無聊,便和幾個孩子一起跳上船,解開纜繩,胡亂在河裡遊蕩起來。過了一會兒,船不知怎的猛烈搖晃了一下,我沒站穩,"撲通"一聲栽進河裡。船上的夥伴們吓壞了,一面大聲呼救,一面拼命向上拉我。可我水性不好,加上河水冰冷刺骨,幾經掙紮也爬不上來,周身也有些麻木了,漸漸失去了知覺。恰好這時有人路過,聽到船上孩子們的哭救聲,才及時把我打撈了上來。回到姑母家裡,正當一家人忙不疊地為我烤換衣服、灌熱姜湯的時候,父親差人來叫我立即去拜見嶽母(其時我嶽父已病故)。姑母沒好氣地要打發他走,那人說什麼也不肯,再三說父親命我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才行。姑母得大罵,總算把他支走了。原來,按湘西風俗,女婿在結婚前夕要親自到嶽家拜望,并且住上幾日,以示鄭重。父親是很遵守禮教的人,對這些事情自然看得格外重些。
也是禍不單行,幾天後我去嶽家時,又受到了一場虛驚。我到嶽家的頭一天晚上,嶽母十分高興,特地預備了不少酒菜款待。我因年紀輕,沒有酒量,隻喝了兩小杯便有些支援不住,于是早早就安歇了。大約午夜以後,我突然被房子外面的一片嘈雜聲驚醒,遂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朝外一望,頓時吓得魂飛魄散。隻見院子外面立着十餘個手執長矛大刀的大漢,正喝令嶽母一家開門。我意識到這是土匪打劫,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過了片刻,有七八個土匪已經破門而入,将嶽母全家連同我一起趕到堂屋,為首的一個精壯漢子,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朝屋角一擺,厲聲喝道:"莫動!站到那邊去,哪個動一下我就殺了他!"我們哪裡敢動?都乖乖站了過去。其餘的土匪乘機湧入内室,将房中覃氏的幾箱子嫁妝搶劫一空,然後揚長而去。在驚恐之餘,我發現身邊的一位姑娘是嶽母家中從未見到者,心想這必是我未來的妻子無疑了,那姑娘也覺察到我在注視她,趕緊深深地埋下頭,縮到我的嶽母身後。按舊時禮教,青年男女的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到成婚拜堂之日,雙方是不得見面的。但我們夫妻二人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了第一面,真令人啼笑皆非。
事後聽說,這次搶劫實際上就是我嶽家家族中的人勾結外面人幹的,目的僅是乘覃家女兒出嫁之機劫掠些财物,是以并未打算傷人,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與覃氏結婚時,剛剛年滿15歲,覃氏已是23歲,整整大我八歲。這在今天的青年人看來是不可想像的,但那時在湖南農村卻是相當普遍的事情。對家中長輩來說,娶進年紀大些的媳婦,既可增加一份勞動力,又可早日添丁進口,豈非好事?
不過,我與覃氏結婚後,彼此感情十分融洽。她與母親的性情相仿,做事勤勉,為人謙和,一直到她1930年因病故去,我們從未互相紅過臉。
1918年春,匪患未平,又添兵禍。湖南地方軍隊林德軒、王子彬等部在湘西一帶互争地盤,彼此混戰,地方時局大亂,學校也被迫停課了。到了秋天,局面稍有緩和,學校重新開課,我始得以升入石門中學繼續讀書。
次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五四"運動爆發了。在"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的失敗,激起了全國人民對北洋軍閥政府賣國行徑的強烈不滿和憤怒,成千上萬的學生、勞工、市民在北京和全國各地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帝愛國運動。
石門縣城雖然地處偏僻山區,卻也受到了這場偉大愛國革命運動的深刻影響和震撼。石門中學的學生們在部分愛國教員的宣傳鼓動下,首先起而響應,紛紛走上街頭遊行示威。當時的鬥争矛頭主要是北洋軍閥政府和日本帝國主義,我和同學們幾乎天天在縣城遊行,宣傳抵制日貨,并組成清查隊,到各個店鋪裡清查日貨,平日唯利是圖的店鋪老闆們,有些是出于愛國之心,有些是懾于學生聲威,此時有不少人都主動将店裡的日本商品交給我們。他們見到我們這些愛國學生,一個個點頭哈腰,恭敬得不得了,我們把所有商人上繳和清查出來的日貨收集在一起,在街市上當衆焚毀。這次運動在石門縣城轟轟烈烈地持續了好長時間才逐漸平息下去。
"五四"運動是我一生中經曆的第一次革命洗禮,它喚起、培養了我的樸素的愛國熱情和信念,對我後來的經曆影響很大。從這時起,我開始痛切地認識到,中國外有列強虎視眈眈,内有軍閥混戰,國家殘破,政治腐敗,大有滅種亡國之危險。作為一個熱血青年,應立志救國,解民倒懸。但對如何救國救民,我的想法卻極其簡單、幼稚。覺得中國之衰弱,關鍵在于武備不振,今後欲抵禦列強欺侮,消滅各種軍閥勢力,非有強大武力不可。基于這個認識,我心中開始萌發了棄學從軍的強烈願望。
轉眼又過了兩年。某日,有人從省城長沙回來說,湖南督軍趙恒惕要在長沙舉辦湖南陸軍講武堂,正在籌劃招收學生。這個消息使我喜出望外,急忙托人在長沙打探消息,準備前去投考。也是湊巧,當時率部駐紮在湘西一帶的澧州鎮守使唐榮陽(石門人),有意在石門中學中選拔一批學生進入講武堂受訓,以便将來作為自己部隊的骨幹,乃請準在石門縣城設考場招生。在我看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急忙前去應試。考試那天,由駐兵石門縣城的旅長唐敬德(石門人)親自擔任主考。應試的人很多。其中多是石門中學學生和唐部官兵。考試的題目,是《論語》中子路的一段話:"夫千乘之國,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當時我是怎麼作的這篇文章,現在也無法記得了,總之考試結束後,我很快就被錄取了。我高興的心情簡直無以言喻,顧不上與家人辭别,便跟随軍隊上的一些人前往長沙報到。
到了省城,情況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此時正值趙恒惕大舉發兵攻打湖北督軍王占元,結果反被王部擊敗,湘軍潰回湖南,大肆燒殺搶掠,綱紀蕩然。一些地方軍隊也乘機再度混戰,攪得湖南全省糜爛不堪。在這種情形下,陸軍講武堂自然也就無法開辦了。我在長沙苦等了近兩月,最後見事情已無希望。且身邊盤纏将盡,才垂頭喪氣地傳回石門。幸虧當初走時還在石門中學保留着學籍,否則回去連書也讀不成了。
1922年初夏,我正在學校讀書,家裡托人捎來急信,說母親病重,要我速速回去料理。我聞訊心急如焚,向校方請了假,連夜徒步趕路回家。回到家中,看見母親的病勢已極度沉重,她的面色蒼白如紙,渾身亦浮腫,氣喘不止。見到我回來,母親隻叫了一聲"幺兒"!便不停地劇烈咳嗽起來,再也說不出話來,我不由淚如雨下,抱住母親痛哭。過了兩天,我的長兄也由外地匆匆趕回。我們終日輪流在母親榻前伺湯奉藥,祈望母親病體康複。但是,盡管我們想盡辦法,母親的病情仍在不斷惡化。母親自知病将不起,掙紮着将我們這些兒女喚至榻前,對後事一一做了交代。她除了要我們今後好生孝敬父親,兄弟姐妹間彼此和睦相處,還特别叮囑兄長和我,務須努力讀書做事,為人亦要正直誠實,切不可貪利忘義,有負天地祖宗。母親的這些遺言,後來确實成了我一生處世的座右銘。
大約在這一年的6月中旬,母親終于不治謝世,享年63歲。母親與同時代的無數農村勞動婦女一樣,善良、質樸、勤勞,但一生都未擺脫生活的貧困和艱辛。
兩個月以後,我從石門中學畢業了。由于慈母剛剛亡故,我沒有心思繼續出外求學,就回到家中。次年初,附近的磨市國小聘我去任教,教授地理和英文等課程,前後有半年之久。夏天,我感到在家鄉長久待下去也不是辦法,遂決定去長沙求學。那時,兄長正在長沙做事,收入較過去多些,家中的經濟狀況有所改善,是以父親、兄長和妻子都很贊同我的想法。于是,我收拾了一下簡單的行裝,帶了些盤纏,即告别父親、妻兒,隻身來到長沙。
到了長沙,我先在市内一家小旅館安頓下來,再去見過兄長,然後就在街頭上留意起各學校張貼的招生啟事。晚上則浏覽報紙,尋找學校的招生消息,當時我考慮,報考大學大學,依我的家庭經濟狀況是無力負擔的,不如去考那些專門學校。一來費用少得多,二來可在較短時期内學成一樣特長,以便自立謀生。于是我首先報考了一家工業專科學校,卻未考中。我不氣餒,接着又報考了商業專門學校(今湖南大學前身),這次倒是被錄取了。學習經商本非我願,但為今後生計,此時也顧不得再去選擇了。
那時長沙的物價還算便宜,每月花上3塊光洋,就可以在學校附近找到包吃包住的地方。如果肯出四五塊光洋,那麼吃住條件就相當不錯了。我因讀書費用均由兄長負擔,故很知節儉,隻包了3塊光洋一月的食宿。即使這樣,也比當初在石門讀書時的情形好多了,是以我還是相當知足的。
就這樣,我在長沙生活、學習了半年多。
【鄭洞國,1903年1月13日—1991年1月27日,字桂庭,湖南省常德市石門縣人。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曾參加東征和北伐,是最早參加抗日戰争的國民黨将領之一,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将。1933年率部參加了長城古北口抗戰,“七七事變”後,相繼率部參加保定會戰、台兒莊大捷、武漢會戰、昆侖關大捷、鄂西會戰、第二次長沙會戰等戰役,屢創敵頑,戰功卓著;1943年調任中國駐印軍新一軍軍長,率部會同盟軍收複緬北,揚威國外;1945年回國,曆任第三方面軍副司令、東北保安副總司令、代總司令等職,1948年于遼沈戰役的重要時刻,脫離國民黨陣營。建國後,他曆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水利部參事、國防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第三、四屆委員、第五、六屆常委,第五、六、七屆民革中央副主席,黃埔同學會副會長,長期緻力于祖國建設與統一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