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腦子裡完全是空白,或者就是一團模糊的黑影子。我那一年倒在松木地闆上就睡着了。的确困得不行。我堅信,六十年代那個悶熱、陰沉沉夜晚,包括零星槍聲都沒有把我鬧醒。黑暗就像生鐵被蓋在我單薄的身體上。後來我做了個夢,在夢境裡我獨自、百無禁忌走在荒原上。有一些閃亮的碎片,跳動光斑,在流星雨過去了後,我那顆咚咚咚狂跳的心髒,活像白太陽那樣升到了我前方一大片濃霧中。也就是四平八穩擱在模糊不清遙遠的群山之巅。白得瘆人!我仿佛看見單獨一隻烏黑的眼睛,正射出一道冷電光芒,我還聽到恐怖的腳步聲音哧嚓哧嚓、哧溜哧溜在爛泥漿中越來越遠——事實上已經長時間沒下過雨了——我立即看到撕裂天幕一角,有道像鞭子抽動的閃電,帶着金屬質感。我還聽到連串轟隆隆雷聲。我聽見一隻夜鳥掠過頭頂撲棱撲棱,嗖嗖的聲音。我聽見貓頭鷹球譜球譜叫。我聽見什麼被擊中和什麼動物啃噬骨頭嚓嚓嚓聲音。同樣疲憊不堪、受傷的孤狼正朝着我面前那片灰黑色影子一瘸一拐走來。我驚叫了聲,萬分驚恐地從地闆上坐起,後背頂牆,雙手搶住後腦勺。我一直那樣坐門後面打抖。
“我想聽到敲門聲音響起。”我說。
這時候,廖望打牌輸了,氣憤地砸了牌。他撐起身。也用不着到處找兒子丁香,關在四合院他哪裡都去不了,會自己回來。
高音喇叭歌唱響時,丁香會拿塑膠碗搶到叔叔們前面去排隊打飯。除非是生病,實際上壓根兒都不需要任何人照顧,更不用擔心他出危險。四合院遠比外面正常社會安全,我默默地想,驚監打死人那個晚上丁香波瀾不驚,是否依然睡得同樣香甜?
“希望他無憂無慮的。”我對絡腮胡說。
“謝謝你。”男孩小大人一樣回答。
廖望扭頭望大家,愁眉苦臉,罵罵咧咧。
“算什麼事?從沒有哪一件事順心。”
他媽的。活見鬼的事情,光吹牛。四合院全部人就愛講假話,簡直就跟放屁一樣。
“連幹部也是鬼話連篇。”一個同學說。
“好像……你裝得特别有志氣。”
“隻有等腦袋瓜碰破才後悔。”
“血流不止,對誰都充滿了刺激。”
“反正,我不會再對明天抱任何希望。”
“随遇而安才是最大的騙局。”
“問題是每個人都裝腔作勢在教育你。”
“古今中外都有靠謊話才能活的人。”
“不安份,絕對沒好下場。”
貌似看上去像真理。恰恰相反,也許老天爺睜不開眼睛。變成人就不會一帆風順。
“故意的,上帝想經你點苦難。”
“那沒辦法了,隻能繼續熬天天。”
“你屙尿打天沒有用。”老鬼神經質說。
老天爺也是想借這次機會,就看看你有沒有資格仍繼續活在世上。四合院大操場上從沒有在光天化日出現讓大隊拐子們不痛快的事。四合院所有人都清楚,廖望帶個孩子處世會更小心翼翼,他原來就屬于比較耿直那種。絡腮胡子并不是真跟哪個人鬥氣,他隻不過在跟命運發牢騷而已。何況還有丁香幫他爸為人,男孩在四合院不經意帶結大家很多快樂。我解教離開勞教是以後,除了跟丁克諧假借親情紐帶繼續交往,打夥做生意,徒步窮旅,有時候找借口回農場。我倆吵吵鬧鬧是常态。我回到原機關上班,後來,他對毒品着了魔,差不多把我氣死。丁克諧死在旅行途中。
“當年四合院那些人幾乎不再來往。”
我們再沒有聽到朱雲、絡腮胡子以及小丁香的任何消息。我在小黑屋鐵床上,聽到夜風詭異地、不停拍打窗子,貌似看見去老醫務室小橋上那個黑影。古大隊副又吹鐵哨子,喊集合,大家準備晚點名。我知道,隔半個小時曲華就要放熄燈号那盤錄音帶。同學們都在急匆匆朝外走。有兩三個人追打着,七八個人正奔跑。我用力握了下丁克諧的手指,好像借機會向他傳遞某種資訊。然後我就告辭。我跟着一大群同學背後跑出去,穿過亂哄哄的人堆,同樣莫名其妙在主席台靠後串來串去。場面有些兒亂,我看見曲華告訴他幫忙擔戴點。
我拿嘴湊在他耳朵邊壓低聲音說:
“今晚,我不打算回小黑屋睡了。”
原本想留在裡面照顧丁克諧,他發高燒。
分明就是個神經病,在找借口。我想。
“不要緊吧?”曲華問了句,歪着脖頸。
“應該沒啥大問題。”我回答。
“那就好。”曲華說。
“你也小心點兒。”
他笑着說:“我會的。”
“如果有事,半夜查崗我叫你。”他說。
“等早點名我再出去。”我說。
大家從雲遮霧罩四合院亂糟糟氛圍裡短時間難以走得出來。也許是,隻因為我覺得同樣特别孤單,是以打算從此不再理會世俗與偏見。我們隻要不是在遊戲人生,但凡是,一切付出了真愛的情感,我當時反複尋思:“必定也是符合道德規範的。”
“不止朱雲與他姐。”我告訴丁克諧。
我休假那段時間,找機會去了省城公安醫院一趟。快走到門口,我連大門都看得清楚了,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為啥去,難道想讨好誰?本身毫無關系,在半路我還下公共汽車進商店買了蘋果、香蕉和麥乳精,有兩大包。我原本就曉得二中隊的陳朝海中隊長正在這地方住院,突然沖動就告訴了父親。他再三請求我把其他事先放放,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去看望一次。“他不是我們中隊的。”我說。父親堅持說,必須去,錢由他出;如果我不去,逼不得已那麼他就得去。“當然是你去比我去的效果好!”我爸想說服我。真跟陳中隊長半點交情都沒有,這馬屁拍得有點怪,何況四合院一大半人都罵陳朝海壞。我爸仔細想想又說:“正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壞,你更應該去看他。要帶禮物!”我後悔太多嘴,給自己找來的麻煩。陳朝海是頭一年四合院7月7日事件受的内傷,其實,他當時并沒感覺到多麼嚴重,料不到越治療,結果情況越糟糕。陳隊長已經住兩次醫院了,我聽洛思懷偶爾說,包括他本人現在都有點失去信心。聽洛幹這說法我有點覺得驚謊,說句實話,我不希望再死任何一方的人。這也是我把事說給我爸聽原因。
想不到在找病房時,我遇到一中隊的孫迎春。他是來複查,也剛去看望過陳隊長。他倆的關系在我看起來比較好,并不是像丁克諧、辛守益他們說孫幹是馬屁精,真相沒那麼簡單。孫迎春帶我一起去病房。
陳中隊長不像在農場時那麼對人冷漠。我第二年聽人說,他是在我解教都走了,經過手術後才死的。我和丁克諧回農場那次洛思懷告訴我陳朝海真正的死因,他患直腸癌。有段時間他手上成天提個屎袋子。
我倆從公安醫院走出來。我和孫迎春走在河邊一條大街人行道樹蔭裡,心情一直不太好的孫幹突然間變得高興了點兒。他還少有那麼客氣,反複問我忙不忙?孫迎春要我帶他去找石材廠——這麼說,他們搞的大理石闆材,也許有點兒眉目了——孫幹告訴我:“這需要找有經驗的企業來合作開發。”再後來,我倆又去了趟河坎街打算找羅小松的母親。據說臨來省城前,羅小松給孫迎春推薦了一個老師傅,是這方面的專家。如果找到羅小松他媽也就可以找到這個人了!孫幹事實上沒對我說全部真話,倒也并不是他的話漏洞百出。我也早知道他跟羅小松偷偷在搗鼓戰國紅瑪瑙石。松哥曾經對我說過五次,他還吩咐我一定要仔細考慮,解教後也許有興趣。
我相信,絡腮胡子逃跑那次,分在一組追逃,他倆就勾搭在一起了。我對丁克諧一直開玩笑說的原話是“勾搭成奸”。我回答羅小松,孫迎春不象個好人,我搖頭,有他參加我得反複惦量。蘇東陽明裡暗裡同樣反對孫迎春卷進來,還悄悄使絆子。施威死了後,程明又被蘇東陽說動,他反感孫幹,始終站在東陽哥那邊。我的同案李詳在孫迎春手底幹活,又被延期。我想與他緩和關系,馬上答應他去找石材廠。
然後陪他坐公共汽車先回住處拿樣品。廣場的左側是火車站的候車室,小件物品寄存處和貨庫之類,相對也比較冷清。右面就大不一樣,光從建築物的裝修上都可以看出來,熱鬧了很多。許多建築物、鐵架子上通宵達旦閃耀着彩燈,流光溢彩,五彩缤紛。旅社、各式各樣商店、小飯店、小吃店、零散攤,各種服務部應有盡有。
那還是1986年,才剛剛早春,行道樹也沒有完全開始綻放新芽。任何城市都還是灰蒙蒙的。但火車站那一帶,也已經夠繁華的了。甚至,費點兒心思你還能夠發現擦過口紅、化了濃妝,穿着打扮比較妖豔的電線杆女郎。她們伏在大街鐵管護欄上,背靠台階或行道樹,令行人緊張、莫名其妙地盯死來往行人。那年代她們舉止其實還算收斂,在大部分公共場合沒那麼肆無忌憚。個人生活低調,幾年後才敢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