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是個考古的重點地區,西周、秦漢和隋唐,都建都在這裡,這裡發掘出土的許多重要資料,将有助許多重大曆史問題的解決。古代史分期問題,學術界還在讨論中,大體上有三種不同說法:一種認為西周是奴隸制;另一說法認為西周是奴隸制,但屬于古代東方型的;第三種說法認為西周是封建制。至于春秋戰國之際的曆史,不同的說法也很多。有的同志認為這時由奴隸制轉變為封建制;有的同志認為這時由領主制轉變到地主制。關鍵問題在于對文獻有不同的解釋,看法有很大的不同,還由于考古資料的不足。是以許多研究曆史的人,對陝西的考古工作期望殷切,希望能提供更多的考古資料,以幫助解決那些關鍵性的問題。
有關古史分期的關鍵性的問題很多,其中有關考古資料的問題也不少,現在我們分兩方面來談談。
一、如何解決各時代生産力發展水準及其相關的問題。
從西周、春秋到戰國時代生産力水準究竟有怎樣的發展?這是目前史學界尚未解決的問題。各方面的估計,距離很大,有的估計很高,有的估計較低。西周初期的生産工具與商代比較起來有何發展和變化?這是個重要問題。生産力的提高,主要是人的作用,但也不能忽視工具的改進,它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生産力的發展水準,這是從考古方面可以提供資料,作出正确論斷的。
從已有的考古資料來看,豐鎬出土的生産工具與商代的差别不太大,但是史學界對西周生産工具的估計也還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為西周已有青銅工具,《詩經》中的“庤乃錢”應該是金屬工具。有關這方面出土的資料不多,同時它們的質地如何呢?須要考古工作者進一步加以解決。
西周的耕具主要是耒耜,形狀可能同鏟差不多,據《說文》解釋“耒,絃也。”絃,就是鏟。西周的主要耕種工具就是鏟一類的東西。耕作方法是一面掘土,一面倒退。這種耕作法到漢代還有。《淮南子》中就有織布向前,耕地後退的記載。現在的深耕翻地還是用倒退的耕法。
錢實際上是鏟,是以河南發現的商代青銅耕種工具主要是鏟。《考工記》中說到的“耦”,可能就是有金屬鋒刃的耒。就是兩人用兩把耒同時掘土,互相協作。《國語·周語》“宣王不籍千畝”中的籍禮,實際上是皇帝親耕之禮(也就是舉行耕作儀式)。行禮時,天子“一土”用的也是掘土的工具。大陸在犁铧沒有發明以前,耕地的方法是掘土,豐鎬出土的骨、石、蚌鏟,應該就是當時耕作的主要工具。看來西周的農業耕作技術的水準就是如此,不會很高的。這時青銅農具可能有,但使用的數量恐不多。
大陸鐵器在何時發明和普遍運用的問題,目前史學界也有不同意見。根據考古出土的資料,到春秋末年和戰國時代才有鐵器。但究竟春秋以前有沒有鐵器呢?郭老認為鐵器的發現應該在春秋以前。日本梅原末治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創立二十五周年紀念論文集》上發表的論文中,列舉12件青銅器(已被美國盜去),有一件有“大保”二字的銘文,其花紋是饕餮紋,他認為是西周初年的,其中有兩件有鐵的部分。是以,他斷定鐵的發明應在西周初期。如果這種判斷正确,則鐵在西周初期已發明,但為當時的貴金屬。在古代埃及、巴比倫,最早的鐵都是貴金屬,是靠天然的隕石來煉的,隻有認為寶貴或重要的東西方用鐵來做。這個問題究竟如何?還是要靠我們考古工作者來解決的。
大陸古代冶鐵技術的發展水準,也值得很好研究。據今天考古出土的鐵器來看,較早的鐵器是春秋末年和戰國時代的,都是鑄鐵(生鐵),是用模翻出來的,經他驗也證明是鑄鐵。按照世界各國冶鐵技術的發展的曆史來看,一般是先有煉鐵,後有鑄鐵。歐洲在12世紀以前冶鐵生産的都是鑄鐵,因為爐子小,鼓風裝置差,溫度不高,隻能使鐵礦石起還原作用。最初煉出的是像棉花一樣的鐵塊,到12世紀由于煉爐和鼓風裝置的改進,才發明煉冶鐵的鑄鐵,到14世紀才普遍使用煉鑄鐵的方法。中國在公元前四至五世紀已經有鑄鐵,鑄鐵技術的發明和普遍使用,比歐洲至少要早1 500年,究竟在鑄鐵之前有無煉鐵階段?也有兩種說法,有人認為我們無煉鐵階段:理由是殷周冶煉青銅的技術已很高,是以一下子就發明了鑄鐵冶煉技術。這樣的解釋是可以的,但是冶鐵技術的發明和發展,在我們中國也有一定的過程,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徹底解決,需要我們進一步的努力,因為這對曆史的研究關系很大。
牛耕(或犁耕)的發明在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在黃河流域普遍推行?這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這個問題今天史學界也有不同意見,一種是根據甲骨文中某些字的象形,認為在商代就有。另一種說法根據《國語》,認為春秋末才開始。看來在大陸古代,牛耕是在各個地區逐漸推行的,直到漢代南方有些地區還在“耦耕”,牛耕首先開始于那些地區,後來流行于那些地區,都值得研究。《呂氏春秋》上農、住地、耕土、審時等篇,是講農業生産的,其中談及農具仍是耒耜,無犁,但是有人認為《呂氏春秋》所談的耒耜已是犁。《呂氏春秋》談到籍禮,已不是“一土”而是“天子三推”,可能就是犁。這些說法都值得進一步研究,希望能從考古上得到證據。
糧食作物的品種問題,我們也應重視。從商代、西周、春秋到戰國在糧食品種方面有些什麼發展?商代的糧食有多少品種?這個問題還從甲骨文看,“黍”頂多,“齊”次之,可能是稷,在《說文》上二者互訓(從于省吾說)。來(小麥)也是常見的。另外還有一些有關糧食的字,各家在考釋上有分歧。如果釋“稷”的說法可靠,則西周和商代也有不同,就是商代以來黍為最多而西周最多的是稷。《詩經》大、小《雅》裡涉及到稷的地方很多。稷即小米,清代漢學家有釋為高粱的,那是不可靠的。稷原是周族栽培得很出色的糧食作物,他們的始祖就叫做後稷。西周以後,可能由于周族的活動關系,把稷的播種面積推廣了。西周以後,糧食有五谷、六谷之稱,如黍、稷、麥、麻、菽(豆和大豆)和粱。豆的名稱最早見于《戰國策》,古時叫菽。大豆作為糧食作物是否開始于西周?(甲骨文中無此字)如果說是,那麼在農業方面還是□□□□有所發展的,同時稷的種植面積推廣,而稷比黍的産量高。
小麥有兩種,一種為冬小麥(一般種的),另一種是春小麥,它是春種秋收。今天春小麥的播種地區在長城以北,長城南是冬小麥播種區。冬小麥在夏收後可以種其它糧食作物,種冬小麥後,一塊田一年就可以收獲兩次。冬小麥的種植地區在古代是否如今天一樣呢?據《詩經·豳風·七月》來看,當時種的還是春小麥而不是冬小麥,看來當時長城以南有不少地區還是種春小麥的,大概到春秋時,河南地區的周、鄭一帶已種小麥,而山東地區的魯國還是在種春小麥,這在《左傳》上有明證。從《呂氏春秋·十二紀》來看,種的已是冬小麥,是四月收的,可是戰國時冬小麥的種植已經普遍。究竟那些地區在種,什麼時候普遍的,還值得進一步的研究。在考古發掘中,常有糧食的發現,我們希望加以注意,以求有助于這些問題的解決。
粱從西周起,是一種貴重的糧食,古書上往往以稻粱并稱,它是稷中間的一種優良品種。粱可能就是從西周時勞動人民培養起來的一種優良品種。西周中期的銅器銘文中有粱字,也有待考古發掘加以證明。
古代的生産力發展水準主要是看農業,可以從工具、技術、品種等方面來加以估計。要解決古史分期問題,當然要看重生産關系的發展和變化,但是其動力是生産力;由于生産力的提高和變化,才能引起生産關系的改變。二者是互為辨證的影響關系。但一般的講,生産力總是走在前面。在考古上,解決這些問題是大有可為的,僅僅根據文獻是不夠的。
除農業外,其它方面的社會經濟情況,考古工作者也可以提供資料。如貨币的問題,在西周金文中以貝當貨币,也有嘗金的,也有把金當罰金的。交易也用金,計算機關是,可能重半兩。金究竟是什麼?布是從何時開始的?睘卣銘文有“貝布”連用,是否布即刀布?布是從鏟形變化來的。戰國時的布都有地名,但春秋以前如何?布是否在西周末年已經開始有了?空首布與農具相近,有人認為時代較早,這些問題在考古上尚未得到解決。秦國用圜錢在何時?《史記》有記載,以兩铢為機關,但在考古發掘上還無證據,也有待解決。
二、政治制度及其有關問題。
随着春秋戰國之間社會發生變革,政治制度也發生很大的變化,這也值得我們作進一步研究。這個轉變關系很大,清代學者即已看到。顧炎武的《日知錄》十三卷“周末風俗”,他認為這個時期是個大變化。春秋時貴族講姓氏、宗族關系、禮樂都很講究,各國之間有聘禮。戰國時代這些都不講究了,這是一個大變化。王夫之《讀通鑒論》也說春秋戰國之際是一“大變革之會”。春秋時貴者即富者,到戰國時有些不是貴族的也可以是富者,富者大賈很多。但他們都隻看到現象,未從本質上來進行分析。
這時變化中顯著一點,是宗法制度的變化。宗法制度大體上是從原始社會末期的父系家長制度發展變化形成的。在這種制度下,大權在父系家長手中,采取嫡長子繼承制,還有姓氏制度和分封制度。同一血統為“姓”,分封出去的分支為“氏”,在春秋以前,統治階級的内部組織以族(宗族)為機關,每族以家長為代表,族中成員是“同居共财”的。如占有土地,一個宗族就占有一大塊,一般是不能買賣的。到戰國時代,貴族中宗族組織開始瓦解,小家庭出現,土地以為小家庭所有,并開始買賣,這是經濟上的重大變化。
春秋戰國間,政治上的變化也很大。最主要的是中央集權政治制度的形成。春秋以前,政治上是由天子、諸侯、卿大夫層層統治的。諸侯是一個國家,卿大夫也是一個小國家,可以自設軍隊和官吏。戰國時大權已集中到國王手中。春秋時期各國官職是由貴族世襲的,戰國時各國的官僚是由國王委任的,做官的不一定是貴族。官僚制度是戰國時形成的,如中原各國有将相制度、官吏的俸祿制度。随着政治制度的變化,也産生了一些相應的文物制度。如官印和虎符的使用等。據文獻記載,官印起于春秋末年,最早出土的印章是戰國時的。調用軍隊用虎符(兵符),出土最早的也是戰國時的,所有這些文物制度,希望能進一步的注意和研究,因為這和政治制度變化有密切關系。這都是由官僚制度産生的。
與政治制度變化的同時,軍事制度也有很大的變化。大體上說,春秋時各國的軍隊是由貴族組織起來的,主要以貴族為骨幹,還有國人(住在國都的人,身份比一般庶人要高)參加。打仗的方式是車戰,是把馬車排在陣勢後作戰的。庶人是被強迫征發來的,跟在車後面出戰或出勞役。春秋時打仗要擺陣勢,雙方會戰隻能在邊疆的平原地區,即所謂疆場,往往在很短時間(一二天)内即解決勝負,參加人數不多,至多是幾萬人。當時貴族子弟所受的教育是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禦主要為打仗。
到戰國時代,軍隊的組成就不以貴族為主。當時推行郡縣制,以郡縣為機關,征發農民參加軍隊打仗。作戰方式也從車站改變為步騎戰。因而人數也大為增加,有名的長平之戰即坑趙之降卒四十餘萬。戰場不一定在平原,往往在山區或險要之處作戰。這時戰争規模大,變化多,有持久性,就不是随便什麼人可以指揮的。春秋時作戰是由國君、卿大夫親臨指揮的。戰國時國君不出馬,指揮作戰的是将軍,因為需要有指揮本領和懂得兵法的人才能指揮,于是軍事家也産生了,《孫子兵法》也出現了。這時戰争發生重大變化,原因不外乎人和武器。據恩格斯的訓示,戰争方式的變化不是某些人的自由意志可以支配的,而是随着軍隊人員的成分和武器的變化而變化的。因為這時社會經濟制度變化了,軍隊主要由征發農民組成,于是戰鬥方式也起了變化。
其次,是由于新武器的出現,這時出現了新武器,就是弩。它開張時要用腳踏,力量大,射程遠。又有鐵武器的發明。因為萬弩齊發,殺傷力增大,使密集的馬車無法堅持戰鬥,于是不得不改用步、騎兵進行散兵戰和包圍戰。
弩機在何時出現?是怎樣發展起來的?很值得考古工作者研究。據文獻,齊、魏兩國馬陵之戰(孫膑與龐涓),萬弩齊發,魏敗,全軍覆沒。此戰役即使用弩。據出土的文物來看,最早的弩機也是戰國時代的。戰國弩機無郭,牙裝在木柄上,湖南、四川都有出土。有些著□的弩機,有刻着戰國文字的。《孫子兵法》裡有弩,其成書年代應在戰國初年,可能是春秋末年孫武所著,經戰國初年的孫膑修改而成。弩機的出現是兵器上的重大發明,是兵器史上的一件大事。
戰國時代同戰争有關的建築便是長城的建築,它是适應這種新的戰鬥方式而産生的,當時各國都築過長城。過去有人作過許多研究,但研究得還不透徹。我認為長城是由農業上防禦自然災害的河堤擴充而成的。如魏的長城即靠北洛水。趙的長城靠漳水、滏水。燕的長城靠易水。很明顯,它是由河的堤防擴大而成的。因為軍事上的建設是依靠當時生産技術上所達到的程度的。當時長城的建築結構,我們考古工作者也可以作些調查,如果調查清楚,不僅有助于當時軍事的研究,也有助于建築史的研究。
上面隻是就先秦遺址考古工作中值得注意的問題,提出來談談,希望我們考古工作者多加注意。因為考古學是曆史科學的一個組成部門。它必須與曆史科學研究工作密切配合起來。
(據編者所藏油印本)
來源:《楊寬學術随筆》(賈鵬濤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