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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48)《把鐵門打開之•假币案》(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堵在車門周圍那些人紛紛勸:“你就不要再固執了!趕緊下來。等政府的車走。”

“你家裡親戚本來就犯政府的法了,你幫不了他的。”“如果是,真白搭上自己不上算。賠本買賣别幹!”“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嚴打期間?”“你可不能糊塗,明知故犯啊。”“這就是非常時期。”“依着我,你就陰悄悄讓他們走,你别屎不臭挑起來臭。”“你這樣不是幫程三婆,分明想收了她一條老命。”她仿佛是若有所悟,終于慢慢松開了抓緊車門的手,剛雙腳着地,後退半步。市看獄警和司機松口氣,幹部縮回半邊身體,司機立馬就把車門關上了。他抓緊時間發動車,但群衆或許沒有意識到,來不及散開。這時,從街邊門洞有個六、七十歲老太婆鑽出來,活像刮起一陣風朝我們的囚車直撲。忽然車窗外面傳來呼天搶地哭聲:“兒喲——我的兒啊!我可憐的兒。兒喲……兒喲。”

包圍囚車的觀衆,熱血沸騰,或冷漠地,脖頸僵硬地紛紛扭頭,轉過身體,人堆當中從車門邊直插,馬上閃開一條陰溝似的窄縫來。隻怕是又有好長時間熱鬧可瞧。剛才松動的圍觀者快速掉頭,擁擠着,有許多打扮花裡胡哨,雜七雜八男女,老老少少又把我們的囚車團團圍住,車像是波濤洶湧中小塊礁石。更遠處那些人受哭聲吸引,不斷朝這邊奔跑。仿佛,我坐車上能聽到啪嗒啪嗒腳步聲音,嘎吧嘎吧咬牙巴骨聲音,骨頭響攥緊拳頭聲音。當然絕對就是幻覺,囚車動彈不得,但劫法場可能性不大。“這趟車上沒有任何人值得群衆冒險。車廂裡小半人即緊張又興奮,甚至感到恐懼,面紅耳赤,脖頸僵直。我們的額頭上閃耀着片片青光。我差點連臉都轉不過去,眼皮不停歇地眨動。我後排的小夥臉頰幾粒粉刺在輕輕跳動,張大嘴,露出一排細密白牙齒。坐他旁邊那人缺顆牙,有發藍光牙龈。過道旁的同學舌頭像狗那樣,他伸出半截粉紅色舌頭,脖子上有一根綠血管在跳動。另外兩個頭皮上疤痕慢慢漲紅,閃閃發亮,越來越刺眼睛。

我再伸長點脖子看看車窗外,所有人面部表情塗上層蠟似的,目光呆滞。七、八個人裂開嘴角,太陽直接照射在他們身上。

灰蒙蒙,嘩啦啦一大團光芒正在我的對面閃耀着。啾啾,咿呀呀,哇啦哇啦,吱吱啞啞聲音,嘤嘤嘤聲音,嗡嗡嗡聲音,吱嗞,吱啦吱啦,汪汪汪狗叫……我好像隻瞧見那些家夥的牙齒和舌頭。好像有許多人吵吵嚷嚷,小女孩眼睛發直,有的變成鬥雞眼。年齡稍微大點的男孩在打鬧。街道兩邊,矮趴趴的木樓嘎吱嘎吱亂響,一排石頭房子,屋頂的黑瓦,石棉瓦,茅草和油紙在穿過小鎮熱風中打抖。他們一個一個悶聲不響。是什麼蟲子咕噜咕噜。什麼人拖聲賣氣叫喊。有一條半大黑狗在人堆中間擠來擠去,不停亂竄。這時候,又有一隊馬馱着漲鼓鼓蛇皮口袋,估計是藥材,正好從車窗外面經過。領頭的中年人吹了聲口哨,打馬趕緊離開現場。另外有個滿臉皺紋頭發裡綁牛角的婦女用根拇指粗繩子,牽着一條小豬打從街中間穿過。黑豬兒好像害羞,走走停停,扭扭捏捏,老碰到行人的小腿,還湊巧踩了姑娘的新鞋。咔嚓。咔嚓。光聽見哭号。老太婆雙手并不碰着車門,卻一屁屁坐在泥巴地。

她更可能是慢條斯理坐下去,用單手在垃圾上撐了一下。她拉開了噪門号啕大哭,烏哩哇啦:“兒子喲,我不還債的兒。你可讓我怎麼活喲!我聽人說,把你五花大綁押送回來了,你是出門找活路幹,還是當土匪哦……我都不敢擡起頭看,将來恐怕我沒臉去見你爹喲。隻能怪我喲,也是我平時把你慣勢壞了,他們要抓,就應該抓我,要打同志你狠狠打我喲……”老太婆突然擡起頭啪啪啪啪連煽了自己幾個耳巴子。車窗外瞬間安靜,掉根針在地上,人們的呼吸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嗚嗚嗚嗚繼續哭。接着又煽。人群頭頂,風吹動着鉛灰色雲塊,突然灑落了幾顆雨豆。

小鎮上空氣實在悶熱得很。囚車上,我們仿佛一直都聽到車窗外面老太婆在抽打自己臉頰,煽耳巴子,聲音又脆又響。車上小夥突然喊了一聲:“媽!”他當場就在過道上撲嗵雙腿跪了下去。程明因為有一隻手是铐椅背鐵管上,隻能把單手舉在額頭前擋住眼睛。他淚流滿面,硬生生壓低聲音,“嗚嗚嗚”小聲細氣哭了起來,抽抽搭搭,最後,幹脆跌坐爛糟糟、臭哄哄的,到處都是嘔吐物鐵皮地闆上面。當看到這樣一幕,我心裡酸酸兒的。我們拼命不讓眼淚水擠出眼睫毛,最後還是破防,淚流滿面。我知道,有部分人本來還感到好奇,想看熱鬧,甚至帶幸災樂禍想法。

現在車上,除了那種最沒心沒肺的,許多人别過臉去,或幹脆閉上眼睛,都不忍心再看。老太婆嗚嗚嗚地哭,嘤嘤嘤地哭,哇啦哇啦哭,聲音忽高忽低。但她吐字清楚,漢話标準,聲音聽起來跟她的年齡有點不符合。甚至每唱出一句話,她會拼死了老命,并且把最後那個字調調兒拖得老長,活像真的是在唱歌:“我的兒喲,我可憐的兒。兒子啊,你真是丢盡祖宗臉的東西。平時(猛一陣抽鼻涕)老娘我怎麼勸你喲,你全部都當成耳旁風!我的兒,你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你血氣肝火旺,還愛跟我鬥嘴,吵翻了天,罵我喲。要怪也怪你爹死得早,沒有人管,我沒有辦法教你做好人喲。我的兒哦,我心裡總想你寡崽可憐!娘的兒啊,我生下了你,養大你,平時我連手指頭都舍不得動你一根,現在呀,呀呀呀(又抽鼻涕,好像還吞了)……政府打你,罵你,打得對,我舉雙手贊成!人家原本也是為了你好喲。老人們常說,棍棒底下出好人喲……想起我那早死的男人,你要是不短命,我也少操這份心。兒子喲,娘的兒,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垞肉,你仔細想想,天底下有哪個娘不心疼兒喲。我的兒啊,家裡頭太窮,娘曉得你委屈,你心裡帶着氣,但你千不該,萬不該(又抽鼻涕),丢下了老子娘,一跑出去打工好幾年都不跨進家門坎。現在你讓政府的同志抓到,戴個鐵手表,你怕别個打你,會像打個人喲,是痛在娘的心窩窩。兒子啊,娘從來都舍不得傷了你半根頭發喲(又猛抽鼻涕)。兒子喲,我苦命的兒。兒啊兒啊,你這是想把媽活活氣死喲!那你就吩咐一聲,娘我就一根白布帶随時吊在房梁上,甯願死在你的前頭喲。我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馬上就跳水塘死給你看,讓滿鎮上的鄉親幫忙證明。兒子,你想把你死了沒埋,等你成家立業的爹再氣活過來,讓他再氣死一回喲。兒子,娘氣糊塗了喲。我的老天爺,政府的同志,你就讓我多看我兒一眼,來年我死了,也好給他那死鬼老者有個交待喲。政府的老同志,你就行個友善,要不然,唉喲喲喲,我老太婆連死都閉不上眼睛喲。我的兒喲,将來我到地下的時候,如何向你爹交待清楚喲……”她用唱歌一樣的調調在哭,拖聲賣氣哭,嗚咽,嘤嘤嘤嘤,咿呀呀,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剛拖一聲長腔,使勁抽清鼻涕,又短喊兩聲。

她聲音差不多嘶啞了。有好幾次,我們想笑又害怕笑,差點兒誤以為程明他媽立即就會提不起那口氣來,甚至暈死。哪料到她越哭越展勁,數落好像也是五花八門。甚至聽不懂她在哭哪個,埋怨哪個,罵哪個。大家隔着鐵管防護欄和玻璃聽見窗外囚車旁邊那些人議論,程明他媽年輕時當過代課老師,難怪哭起來也是全套,都不興帶重複。她漢話說得這樣好。市看的獄警臉頰一陣青一陣白。他終于走了過來,彎腰,伸手替程明打開手铐,又把自己手腕同他铐在一起。獄警用比較溫和的口氣壓低噪子對他說:“你叫程明?下車去,對你媽說幾句話安慰她!小夥子,你抓住我的手,這樣别人看不到手铐。也好叫你媽放心!兩三年後回家來了,重新做人,你也還是個好小夥子。”程明點了點頭。

幹部叮囑:“别耽擱得太久。”

“秩序有點亂,”他說。“我曉得!”

程明充滿了感激地沖市看獄警一直點頭。

就在刹那間,原本是站在完全敵對立場,我們突然一下子覺得,實際上押送獄警也不能算太壞,其實蠻有人情味。大家馬上有些感動,也許是從大夥兒的眼神裡,市看獄警徹底受到了鼓勵,他覺得這個險值得冒,也應該冒,可能不合規矩。幹部看得出來,所有人都在替名叫程明的小夥感謝他。“你們其他的坐好,别亂動!”他最後這句話肯定是對全體說的。然後,獄警看看武警,跟駕駛座位上司機對視了一眼,輕松地說句:“開門!”那司機不動聲色就把門打開了,等下車去,又趕緊把門關上,我們看見他倆肩并肩走兩步,到了老太婆面前,程明當場跪在他老母親面前泥巴地。“媽——”小夥嘶啞喊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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