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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看遍幾多苦——康有為的苦感美學

作者:經濟觀察報
人間看遍幾多苦——康有為的苦感美學

單正平/文 神農嘗百草,“百”應是虛數。這個老祖宗能嘗多少種草?史無記載。李時珍《本草綱目》載植物藥881種,附錄61種,具名未用植物153種,共計1095種。我估計神農的田野調查數量和李時珍記錄的相差不會太遠。地球上植物種類共有37萬種,再神的人也不可能全部品嘗一遍。

人間的問題則有所不同。古今中外,想全面調查人類所遭受苦難的人,我還沒有聽說過。若有,則非康有為莫屬。他發願要“入世界觀衆苦”,十幾年間,在流亡中走訪了亞洲、歐洲、美洲等二十多個國家。如此壯遊,在同時代的中國人當中沒有第二個。他不但要觀衆苦,還要救衆苦。為人類的“去苦得樂”,他規劃了具體的路徑和操作方案。總的原則就是“去界”,即消除各種差别,使人類逐漸走向彼此完全平等的大同世界。

李澤厚先生說:“回顧百年以來,在觀念原創性之強、之早,思想構造之系統完整,對當時影響之巨大,以及開整個時代之風氣等各方面,康都遠非嚴複、梁啟超或其他任何人所可比拟。”

對康有為的研究,以蕭公權先生的《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和李澤厚先生的《康有為思想研究》最為全面、深入。總體看,關于康有為的研究大緻可分為三大領域:一為曆史研究,即研究康有為的早期經曆、戊戌變法過程、流亡時代以及晚年活動等;一為思想研究,其中又分為,康有為與傳統儒家特别是與經學關系的研究,《大同書》思想研究;此外尚有以《廣藝舟雙楫》為中心的書法理論和文藝思想研究。

迄今為止,未見有系統研究康有為美學思想的著作。首先需要強調,在康有為寫作《大同書》的1900年前後十餘年間,歐洲的美學尚未傳入中國。在康有為的大量著作中未見有關于美學方面的直接論述。但這并不等于康有為沒有自己獨特的美學見解。《廣藝舟雙楫》的大量書法繪畫内容足可證明,康有為是現代中國美學的先驅之一。當王國維、蔡元培開展美學研究并産生廣泛影響時,康有為實際上已經退出了中國思想文化領域,成為一個熱鬧而孤獨的“天遊化人”(康有為晚年号“天遊化人”)。

實際上,《大同書》中的美學思想具有特殊而重要的理論價值,但一直未受重視。縱觀全編,《大同書》包含有豐富的美學思想,如:作為特殊美感的苦感美學——人生無處不苦難;去苦求樂是人類的本質要求。苦是不自由,樂是自由。人類的終極自由就是美的最高境界。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美就是自由的象征;為求自由須先去界,去界需要清晰的理論和具體的路徑方法;差别既已消除,則人人均獲得平等之自由,從社群到國家,從國家到全球,從全球到宇宙,空間越大,人獲得的自由越大;最終人将走出地球,成為天人,而天人即是絕對自由的實作。一定程度上,馬斯克今日所做,正是康有為當年所想。

在此,我們先隻說一個問題——人生無所不在的苦。

苦感清單

《大同書》開宗明義,人世大道理,就是四個字——去苦求樂,或求樂免苦。求樂是人的本性,去苦是人的願望。

苦樂是什麼?是截然對立的兩種心理狀态,兩者都是從感覺到知覺的情感體驗,但價值不同,樂感是積極的,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苦感是消極的,有害于人的身心健康。而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苦極多而樂甚少。既如此,李澤厚先生說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而不涉及苦感,就未免片面。康有為在《大同書》裡列出一個龐大的人生之苦的清單,這個事實足以支援相反的假設:中國文化也是苦感文化。為使讀者有清晰的印象,這裡先把康有為羅列的苦事抄錄如下:

人生之苦七:投胎、夭折、廢疾(殘疾)、野蠻、邊地、奴婢、婦女。

天災之苦八:水旱饑荒、蝗蟲、火焚、水災、火山、屋壞、船沉、疫疠。

人道之苦五:鳏寡、孤獨、疾病無醫、貧窮、卑賤。

人治之苦五:刑獄、苛稅、兵役、有國、有家。

人情之苦八:愚蠢、詈怨、愛戀、牽累、勞苦、願欲、壓制、階級。

人所尊尚之苦五:富人、貴者、老壽、帝王、神聖仙佛。

佛家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求不得。康有為在此基礎上做了極大的擴充。這個清單合計三十八項,其中天災僅八項,其餘皆為人類自己有意無意制造的災難。八項天災造成的苦難,其強度烈度,特别是死亡人數,随着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社會管理的完善,正在逐漸降低。康有為認識到,人類去苦得樂在很大程度上要仰仗技術進步。但如果苛求古人,康有為似乎沒有意識到,科技對人類的控制壓迫,正在成為一種新的苦。與此相關,康有為似乎也沒有觀察到人在社會中勢必遭遇的競争之苦,沒有感受到“卷”是啥滋味。這三十八項苦,大部分都好了解。“愚蠢之苦”和“神聖仙佛之苦”,超出了一般人的認知,有必要略加介紹。

康有為說,人之能橫六合,經萬劫,證神明,成聖哲者,皆智之力。而愚蠢的人,“既不能考大地萬物之理,又不能收今古諸聖之華……問七星而不知,數萬國而不識,學問止于《論語》,而以《南華》《漢書》為僻書,知識限于國土,而以球圓地繞為奇事……愚陋若此,是割地自棄,暴殄天與,豈不哀哉”。

智力缺陷導緻愚蠢,愚蠢自然難以被啟蒙。但康有為的大弟子梁啟超和深受其影響的魯迅,提倡新民,改造國民性,在這裡,他們的見識如同李澤厚所言,遠不及康有為深刻。

胡适在1930年與梁漱溟争論中國的敵人是誰,梁漱溟說是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胡适卻認為是“貧窮、疾病、愚昧、A錢、擾亂”。在這裡,胡适幾乎是照抄了康有為的說法。

至于“神聖仙佛之苦”,更能見出以聖人自居的康有為的“同情之了解”:

神聖仙佛,以自度而度人者也,入濁世救人而不厭不倦者也,入地獄救人而不苦不惱者也。然言則易矣,若實行之,則經無量患苦,經無量生死,經無量險難,“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以故斷頭殺身,破家沉族,以救世之患,雖浩氣剛大,萬劫不變,然當其難也,心憾目怵,情傷神苦,肢解魄動,蓋亦有萬難者焉。夫有人之形而無人之情,身若枯木,心若死灰,是避世之士也,滅絕之果也,非大道也……而丁是亂世,竭其智能,或讬天以勸仁,或設法以立義,或多方以開智,或濃熏以禮樂文章,或直捷以明心見性,要皆小補,無裨大方。橫目之民,憂患滔滔,大劫源源,無以救也。于是冒險以嘗之,犯難以濟之。故亂世之神聖仙佛,凡百教主,皆苦矣哉,而尚未濟也。

一言以蔽之,人間苦難太過深重,神聖仙佛不要說濟世救人,他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就益發表明苦的無所不在,苦的難以消解。這是康有為的夫子自道嗎?

康有為将苦作了分類,但分類所依據的原則好像并不清楚。尤其是羅列的“人情之苦”,顯得比較混亂。他最後總結道:“總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這九界分别是:國界,分疆土、部落;級界,分貴賤、清濁;種界,分黃、白、棕、黑;形界,分男女;家界,分父子、夫婦、兄弟之親;業界,分農、工、商之産;亂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類界,有人與鳥獸之别;苦界,以苦生苦,傳種無窮無盡,不可思議。“而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

訴苦說痛,憶苦思甜,是人之常情,不足為奇。但像康有為這樣“叫苦連天”,替世人“大倒苦水”,确乎前無古人。他“入世界觀衆苦”,把各種苦逐一道來,俨然一本“苦感大全”。

李澤厚先生說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其具體内涵有四:“樂生”的生命精神;“樂群”的生命智慧;“樂觀”的生活态度;“樂感”的人性追求。細讀康有為的三十八苦,我以為也可以稱之為“苦感”文化。苦感和樂感截然相反,兩者互為存在的前提,沒有苦,即無所謂樂;沒有樂,則不知苦為何物,甚至以苦為樂。果若如此,那真是苦海無邊,慈航難渡了。

何謂苦感

先說“苦”這個概念。查《說文》可知,“苦”字字形從古到今沒有變化。“苦”首先是名詞,指苦菜。其次是形容詞,指訴諸味覺的一種感覺,經由知覺産生聯想、想象、情感、情緒等複雜的心理反應。這是傳統心理學的描述方式。用現在腦科學的常識說,“苦”大概是某種化學物質經由腸胃,進入血液,最後抵達大腦某個部位,對那裡的神經元産生刺激,進而影響到人的心情。以茶為例最能說明問題。綠茶中的化學成分主要有茶多酚、氨基酸、生物堿、微量元素、糖類等等,其藥理作用極為豐富複雜。日常飲茶的功效主要是提神醒腦,讓人心情愉悅,單純的生理反應也是以而成為複雜的審美體驗。在純粹感覺層面上,适度的苦味最能達成味覺的愉悅。茶道所謂的“回甘”,大體也是這個意思。

由味而再深入一步,就是滋味。滋味既指味覺,也指超越味覺的引申義或通感。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所謂餘音袅袅,所謂孔子聞韶樂三日不知肉味,說的都是滋味綿長,不絕如縷。鐘嵘《詩品》說五言詩是“衆作之有滋味者”。這裡的滋味與味覺本身已經沒有什麼關系了,說的也是餘味綿長。另一種特殊的現象是,嗅覺與味覺的“混搭”。丁香樹葉是苦味,但丁香花散發的卻是濃郁的香氣。味覺的苦與嗅覺的香,對立又同時存在于一株樹上,也是大自然的奇妙作為。類似而且更為誇張的苦感,來自罂粟。毫無疑問,罂粟花是美麗的,但罂粟的果漿是毒品原料,毒品禍害人類,罪大惡極,罂粟花成了“惡之花”。更進而言之,毒品使吸食者産生高峰體驗,進入美妙無比的幻覺世界,也即是審美愉悅的極緻。但同時它也讓吸食者付出慘重代價,在極端痛苦中煎熬,直至死亡。

有幾個爛熟的格言警句值得略作分析。

一,苦盡甘來,或先苦後甜。這是經驗的總結,還是一廂情願的祈望?完全沒有道理可言。苦盡未必甘來,也可能苦盡之後,還有更大的苦接踵而至,連綿不斷。我們之是以不假思索就接受甚至視為真理,其實是希望苦盡甘來。這個甘最終來不來,嘴唇舌尖上有沒有蜂蜜的味道,誰知道呢!

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是誘導,還是鼓勵?好像苦是成功必須付出的代價。但問題同樣是,吃了苦中苦,就一定能成為人上人?未必。無數科場失敗者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這樣的苦就是單調乏味的苦,如同劣質茶葉,完全沒有“回甘”的品質。

三,學海無涯苦作舟。道理同上。天賦太差,付出再大,無論多麼辛苦,學問之海就是渡不過去。一個冒險家駕獨木舟橫渡太平洋,固然可以成功,但機率太小,不足以成為多數人學習效仿的榜樣。

四,梅花香自苦寒來。一般的了解應該是:梅花在寒冷的天氣裡才能散發出香氣。冷空氣如何能刺激梅花,令它綻放香氣,未見有植物學家給出解釋。一般人當然就更不清楚了。對于賞梅者來說,嗅覺的香氣,來自味覺的苦寒。這種感覺如何轉換,同樣也說不清楚。對于文學,尤其是詩來說,事物間不合常理的關聯,往往是産生詩意的條件。而邏輯,科學,常識,則成了不解風情的迂腐,消解詩意的毒藥。反過來看,詩意的表達,各種莫名其妙的格言警句,一旦被奉為人生的指南,則難免吃虧上當。

五,日常生活中,我們常聽見長輩給晚輩講述吃不飽飯的苦難日子,而且頗為自豪。在這種語境裡,苦難不再是苦難,它成了用于消費的精神産品,苦真的變成了甜。而其醜陋的曆史則在他的回憶複述中得到了解,“洗白”後變成了不怎麼高明的文學叙事。

真正的苦難不堪回首。回憶複述無異于再受創傷。唐代詩人高蟾有詩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内心深處的苦,既畫不出來,更說不出來。

以上前三條,有一個共同的問題:苦盡甘來,先苦後甜,是經驗的總結,還是善意的安慰,或者幹脆就是不負責任的承諾?作出這種安慰承諾的是誰?聖人?明君?賢達?教師?家長?我們為什麼會不假思索,未經反思,就接受、信從了這樣的承諾?

格言警句大多來自過往的詩文名篇,小部分來自民間文化。諸如:勤能補拙,人勤春來早,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功夫不負有心人,等等,數不勝數。它們從原初語境中被抽繹出來,經過千百萬次重複,變成了毋庸質疑的真理。這個現象,似乎從未有人細加考察。

苦感文化

秦及秦以後兩千多年,中國百姓在大多數時間内,一直生活在連綿不斷的天災人禍中,而人禍,尤其是戰争造成的傷害,遠大于、多于天災。康有為在1857年出生時正值太平天國運動的高潮,這場運動持續十四年,死亡人口超過一億。二十四史中,記載天災人禍的文字都極為簡略。正史雖不見載,野史筆記卻有大量悲慘絕倫的苦難記錄,比如清初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比如張獻忠在四川的殘暴作為……更何況還有民間的口耳相傳。幾千年的苦難曆史,借用李澤厚先生的發明,也已經“積澱”在中國人的意識深處,成為他們特殊的心理結構。

這個心理結構首先展現為,中國人對苦難生活有極其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一方面可以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另一方面頗能以苦為樂,苦中作樂,自我開解,再苦也能想得開。好死不如賴活。甯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這樣的格言充斥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基本的人生哲學。

其次,傳統中國多數地方,由于生存環境惡劣,天災人禍太過頻繁,普通百姓的日常,就是為每一天的生活拼盡全力,不敢有、也不會有對未來的樂觀展望與想象。天地之間,除了憂戚,别無他物。如杜甫所形容的“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惟其如此,《大同書》對人類未來的樂觀想象,就彌足珍貴。晚清中國,除了《大同書》,唯一的未來主義著作是梁啟超作于1902年的《新中國未來記》,這個未完成作品,僅僅展望了六十年後的1962年,那時中華文明将全面崛起,标志性事件是在上海召開萬國博覽會。梁啟超的神預言比現實中的2010年上海世博會提前了48年。對未來,梁啟超沒有想得更遠。康有為在《大同書》裡預計,不同人種的混血,最終都進化成為白人,實作大同,這個過程需要一千年!徒弟的眼光,遠不如師傅高遠。

當大同理想過于遙遠,當人間一切都成為苦感的展現,或者說,當苦感無時無處不在時,它就本體化了。苦感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真實。

末了,抄幾句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在《中國人的特性》一書中說的幾句話:

中國人無與倫比的忍耐力,應該去實作更為崇高的使命,而不僅僅是使他們去忍受生活的苦難和活活餓死的折磨。如果曆史留給人們的經驗教訓可以用适者生存來概括的話,那麼具有這種堅強忍耐力的天賦而又有着強大生命力的這樣一個民族,在将來必定會前途無量。

(作者系海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