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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幼稚園到養老院,一個幼師的選擇

作者:果殼童學館
從幼稚園到養老院,一個幼師的選擇

本文授權轉載自:極晝工作室(media-fox)作者:魏曉涵 編輯:王珊瑚

民辦幼稚園倒閉,公辦幼稚園裁員,在生育率逐漸下降的環境下,幼教行業處境艱難。實際上,背後的原因遠比孩子減少更複雜。

危機之中,幼教老師正在“自救”。有人被迫轉行,也有人主動告别。重新面臨職業選擇,老師們才發現,過去的積累并不能幫到太多,他們需要從頭開始,真正邁向屬于大人的複雜社會。

從幼稚園到養老院,一個幼師的選擇

另一所“幼稚園”

去年九月,二十多歲的小張第一天來這家養老院上班,第一印象是安靜。它在一座“很進階”的樓裡,老人們就坐在養老院的走廊上,有人能自理,有的已經糊塗了。内部的設計倒是她熟悉的,可愛的貼紙粘在告示欄上,或者從天花闆垂下,彩色的氣球拼成拱門,像是身處另一所幼稚園。

兩個月前,她還是一名幼稚園老師。現在,除了負責養老院的活動策劃、瑣碎的日常工作,護工不在的時候,幫老人翻身、換袋子也要跟着學,“要讓家屬感覺到我們挺重視這個老人的。”

小張覺得自己适應得挺快。不少工作能在過去幼教的經驗裡,找到映照——和家屬打交道,也是幼稚園工作的日常,這方面她很有經驗了;遇到有的老人吵着想回家、哭,她就來哄。都是“提供情緒價值”,她覺得哄老人比哄孩子簡單多了,“小孩兒你要給他編(故事),老人說實話就可以,比如告訴他,你乖乖服藥了兒子就會來看你,這個事兒一下就過去了”。

她依舊擁有一方“講台”,隻不過台下從吵吵鬧鬧的小朋友變成了銀發老人。小張帶着他們唱歌、學手勢舞,也演奏音樂,這是她在幼稚園的拿手技能。台下的老人,動作、表情看起來跟小孩兒是一樣的,都學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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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在養老院中 講述者供圖

來到這家養老院之前,一年左右的時間裡,小張在西安的一所公辦幼稚園做老師。這是一份讓父母很滿意的工作,穩定、有五險一金、假期充足、福利不錯。以至于她轉而進入養老行業的時候,父母非常不支援。“他們覺得和小孩打交道很有朝氣、單純,和老人在一起思維也會固化。”

小張不這麼覺得。離開幼稚園,更多的是重獲自由的感覺。累、身體吃不消,是作為幼教老師最直接的感受。公辦幼稚園的行政事務龐雜,一場會議三個小時起步,教師技能教育訓練、準備公開課、環創(注:指創造幼稚園内外部環境,包含室内外的牆面設計、活動器材的布置、綠化養殖,營造師生關系、教學風格等等)的壓力都在老師身上。工作強度太大,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是半夜兩點睡覺。

在她的觀察裡,這也是周圍同僚們的常态——工作強度大,身心疲憊,收入少。小張每個月三千多的工資,交完兩千的房租就不剩多少了。沒辦法,她隻能趁着周末偷偷做兼職,在教育訓練機構教課,補貼生活支出。

她喜歡和孩子們待在一起,收到孩子們親手做的小禮物、一入園就奔向她的場景,回憶起來真的很開心。不過在那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幼稚園因為疫情停課,剩下的半年,她又被派到教育部門挂職,真正接觸孩子的時間隻有三個月。

最後迫使她做出決定的,是去年9月那場裁員。她所在的公辦幼稚園辭退了許多合同制的員工,雖然她有編制,也不在名單上,但依舊産生了強烈的危機感,不知道哪天會裁到自己頭上呢?

小張的擔心并非沒有來由。近兩年生育率下降、幼稚園關停的新聞不斷,從2021年開始,幼稚園在園人數逐年下降。2023年大陸新生兒的數量達到史上最低,根據教育部釋出的統計公報,同年全國幼稚園數量減少了五千多所,學前教育專任教師比上一年減少了十七萬。

雖然沒想好轉行做什麼,但小張還是下定決心離開。和小張一樣,許多幼稚園老師正在走上轉行之路,他們在網上分享的去向也五花八門,做客服、銷售、HR、美甲的,也有像小張一樣進入養老機構的,随着人口逐漸老齡化,這個行業愈發被看好;還有人實在沒有找到合适去處,在水果店暫時打工。

現在想想,那是一次有些幸運的離開,兩個月後,還在幼稚園的前同僚來找小張吐槽,工資好久沒有按時發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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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曾經工作過的幼稚園 講述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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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奪生源大作戰

如果說那家哈爾濱的民辦幼稚園,倒閉之前有什麼信号,楊悅覺得大概是“老拖欠工資”。從去年十月開始,薪水就沒準時發過,過年的時候,她還忙着在微信上催園長,強行要回來一部分。即便這樣,她也沒尋思過主動離開,和孩子相處下來有感情了,她不想随便換地方。

決定生死的時刻很快到來,今年三月新學期開始,招來的孩子依舊很少。倒閉的消息是突然來的,直到房東拿着招租的條幅貼上那天,她才知道,幼稚園黃了。當時園裡還有将近三十個孩子,被匆匆疏散。

對比往年教育部的公報資料,從2020年開始,民辦幼稚園的數量就開始逐年下降。楊悅發現,最近兩年開始,明顯招不到孩子了。“招不夠孩子,幼稚園怕教育局檢查不合格,就派老師出去發傳單招生。”

有時候下午三四點,附近的公辦幼稚園放學,楊悅所在的民辦園園長就領着一堆老師,去門口蹲守,給放學的家長孩子發傳單。周末老師們也沒閑着,為了招生,要準備各種免費親子活動,夏天組織吹泡泡玩水,春天就去做蛋糕、采摘等等。

楊悅所在的幼稚園處在一個競争激烈的片區,周圍四五家幼稚園,公辦的、民辦的都有,一個孩子退園,就會迅速轉入附近的另外一家。留住生源的壓力,也轉移到了幼教老師身上。

孩子的出勤率和老師的收入挂鈎,遇上請假的、回老家的、出去玩的,楊悅要想辦法和家長溝通,“時不時關心一下——寶貝怎麼樣啦?老師和小朋友在幼稚園都非常想你。早點回來,落下的課太多就跟不上了。”

招生難帶來的後續影響逐漸顯現。她發現,孩子變得“不好教”了。家長提出的要求,幼稚園都是有求必應,比如遇上挑食的孩子,楊悅總會被要求“多喂喂他”。她表達過不同的意見,覺得孩子上幼稚園要學會适應社會生活,但被駁回了。“因為競争太激烈了,怕孩子留不住,幼稚園就慣着家長,也慣着孩子。”

盡管付出了不少努力,去年,楊悅帶的小班,原本就隻有十多個孩子,還是流失了四個。園長在公開的會議和私下的微信交流裡,都隐晦地敲打過她。每來一個新生都要叮囑,一定要留住這個孩子,她感覺身上無形的壓力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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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悅和孩子們在一起 講述者供圖

總體生源減少,同時公辦幼稚園的數量在增加。二胎政策放開之後,從2017年開始,為了解決“一園難求”的困境,教育部等四部門聯合提出,增加普惠性幼稚園(包含公辦和享受政府财政支援的部分民辦幼稚園)比例,提高公辦園占比,原則上達到50%。

有的老師印象中,短短幾年,她所在的區,同一家公辦幼稚園擴張到了第七所分園。生育率下降的大環境下,一部分生源轉移到公辦幼稚園,一些民辦幼稚園的招生就更難了。

和公辦幼稚園不同,楊悅覺得民辦幼稚園的競争力展現在“學習”上。家長都想讓孩子多學點,民辦園往往開設許多特色課程吸引生源,比如閱讀、識字、算數、手工、跳舞、禮儀等等。後來狀況變了,2021年雙減政策之後,“不提倡讓孩子學太多東西”,進一步增加了招生的艱難。

有的民辦幼稚園為了生存和吸引生源,不得不把特色課程轉到地下開設。教育部門來檢查,園長提前聽到風聲,讓老師把書和學習材料都藏起來。

李園長在廣州開辦過十幾年的“雙語教學”特色課程,她記得,剛開始的時候,懂幼兒教育的都不會英語,她完全靠自學,成為較早開課的那一批。雙減政策之後,就很難再繼續。

2022年,李園長結束了上一份合同,接觸新的幼稚園時,給出的工資從以往的五位數降到了六七千,而且幾乎都是找她去“救場”的——招生情況非常不樂觀,一家幼稚園給她的招生資料說,原本一百多孩子現在隻剩四十多個,她找了行業内部的人打聽才發現,實際隻有二十多個孩子。

縮水的薪資,不明朗的未來,每一點都讓她感到疲憊,她最終決定離開這個幹了二十年的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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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的困境

做幼稚園是個穩賺的生意——李園長說,疫情之前,行業内有着這樣的共識。她2002年從一所中等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投身幼教行業,在她的記憶中,那是幼兒教育的第一個黃金年代,國家支援社會力量辦學,“隻要你放個椅子、放個黑闆,就給你發牌(辦學許可證)”。

第二波熱潮是2016年二胎政策放開帶來的。孩子多,那時候進入她的民辦幼稚園,都需要面試,太調皮的孩子不收,不健全的孩子不錄,多開了兩個“寶寶班”,還是全招滿了,一度超出了規定限額。為了應付教育部門,幼稚園會提前打聽檢查時間,每次抽兩個班,以“社會實踐”的名義把孩子帶出去玩,避風頭。

情況在疫情之後發生了變化。李園長記得,疫情沒爆發多久,廣州有許多小生意做不下去的家長,就回了老家,也帶走了幼稚園的孩子,最嚴重的時候,她所在的幼稚園空了一半。因為疫情管控,幼稚園不停地關門,也被迫降低保教費,開源節流。

根據中國民辦教育相關機構2022年的調查,有33%的民辦幼稚園自疫情以來沒有收過保教費,36%的幼稚園退還保教費,而保教費本身是民辦幼兒院的主要收入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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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省蘇州市姑蘇區楊枝實驗幼稚園孩子們在“微田園”内進行拔草、松土等勞動。圖源IC photo。

2022年,不願意接受那份幾千塊月薪的園長offer,同時遇上疫情封控,李園長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那段時間,她接觸的其他民辦幼稚園,境況大多相似。她四十多歲,重新面臨職業選擇,内心很迷茫。似乎過去這二十年在幼稚園的職業積累,“除了心态良好”,并沒有為她的轉行提供什麼實質性的幫助。

她面試過收銀員,甯願一個月三千塊,做簡單的工作,也不願多拿幾千,去勞神費心地做幼稚園園長。最終也沒能如願,“可能人家覺得我年齡不太合适吧,沒要我”。

最後找到新工作,靠的是英語技能。她進入一家航空公司做地勤,每天在辦公室裡處理系統訂單,和客戶對接。有時候排班要通宵工作,她覺得那也比在幼稚園的時候輕松多了,至少下班的時間都是自己的,不用大半夜還要随時接家長電話,處理各種突發狀況。

像李園長一樣,一些民辦幼稚園的老師轉行迫于無奈,也有一些幼稚園老師的離開,是源于職業本身的壓力,高強度、上升空間局限、薪資太低等等,其中不乏公辦幼稚園的老師。

因為喜歡孩子,劉佳奕早早考了教師資格證,讀了學前教育的雙學位,抱着滿腔熱情進入一家公辦幼稚園。工作以來,除了收入低、身體和精神上的勞累,也很少有時間和身邊的朋友聚會,逐漸她發現,朋友們在談論工作和社會生活的時候,她已經聽不懂了,她能聊的隻有孩子。

“幼師”的身份,也沒有給她帶來被尊重的感受。那時她還和前男友在一起,對方有意無意透露出,“幼師”意味着适合結婚。這讓劉佳奕極度不适,她不想被這樣的身份捆綁。和前男友分手成為一個契機,她離開了幼稚園,從獵頭開始做,這是一個願意接納零經驗求職者的行業,後來轉做HR。

她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經驗之後,收到很多想轉行的幼稚園老師的私信,大多是迷茫的情緒,不知道轉行能做什麼,在幼稚園似乎沒有留下什麼職業積累。

上一家幼稚園倒閉之後,楊悅也沒想好幹什麼。她想要不再換一家幼稚園試試,結果給她“整害怕了”。“那個班上六個孩子,有三個是特殊孩子,和正常小朋友不一樣,有的四歲了還聽不明白話,有的一言不合倆人就幹起來了。現在生育率下降了,不管啥樣的孩子都得招。”

找到現在這份銷售工作也是糊裡糊塗的,賣衛浴花灑。面對一個陌生的行業,那些價格、材質、功能啥的她自己也沒完全整明白,不知道該怎麼跟客人溝通。

因為工作強度大、薪水低、上升空間有限等原因,幼稚園老師的流失率一直不低,這是李園長的觀察。當年和她一起學教育的同學,隻有三分之一還在從事幼教行業,許多人早早轉行了。另一位從業十多年的老師說,當初進入這個行業,她想過要幹一輩子;而現在,這個行業更留不住人,從2021年起,近兩年間幼師人數減少了40多萬。除了行業環境的差異,和她剛工作的時候相比,年輕人的想法也有了很大的變化。

楊悅就是這樣,轉行的時候,她突然産生了一點“後悔”的情緒,畢業之後一直在做幼稚園老師,“應該趁疫情早早放棄,幹點兒别的去,做個銷售、賣個衣服都行,我現在已經二十七了,重新進入一個行業,還是挺難的。不像在幼稚園,每天就跟一幫小孩子打交道,他們的世界十分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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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8日,安徽省合肥市蜀山區飛虹社群孩時樂幼稚園,老師向小朋友介紹微笑日。圖源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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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之後

在疫情最艱難,幼稚園關閉沒有任何收入的時候,黃老師都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幹了十幾年的行業。那時她在山東的一所民辦幼稚園當教學園長,早上四點起床帶着老師們一起,準備早飯和午飯,像外賣員一樣送到預定的客人手中。她原本覺得自己能在幼稚園幹一輩子。

去年,這所幼稚園還是沒能堅持住,倒閉了,集團考慮把部分業務轉向養老,為老年人提供活動中心。她勸自己,有機會擺在面前,也應該挑戰一下了,在老齡化逐漸成為趨勢的當下,養老比幼稚園似乎更有前景。去養老機構的前一天晚上,她還是擔心得失眠了。

從幼稚園走出,走入衰老的世界。蹦蹦跳跳的早操變成了八段錦和五禽戲;老人們會招呼她,别客氣,一起來玩,小朋友是不會說出這種話的;不需要再提心吊膽,緊張兮兮地害怕孩子又磕了碰了,在這些老人面前,她好像變成了小朋友,有了一種提前進入退休生活的感覺,“還挺享受的”。

在西安的小張,已經在她工作的養老院度過了第一個冬天。對遲暮之年來說,一個冬天足夠經曆四五次生死别離。前幾天還在聊天的老人,轉頭就不在了。她有一個熟識的老爺爺,九十四五了,經曆過抗美援朝,天天找她講過去打仗的故事,耳朵也聽得很清。她一度以為對方很健康,突然有一天就聽到了他離開的消息,小張心裡咯噔一下,空蕩蕩的。

“經曆多了,也就看淡了,好像每個人都有那一步。”這些在改變着她的生命觀,“以前覺得長命百歲是最好的,現在我覺得也沒必要活得那麼久,不遭罪,有尊嚴,也不給兒女添負擔。”

至于這份養老行業的工作,她也不知道會不會一直幹下去。“我不能保證以後會是什麼樣子,走一步看一步,當下是好的,就是最好的。可能有一天結婚生孩子了,我還會再回去做幼教老師。”

偶爾,李園長還會出來和園長朋友們一起吃吃飯,她們不再談論園裡的生活,彼此都不願觸碰那些壓力,她們更願意聊點開心的、有幸福感的話題。大家同樣處在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有人提前退休去畫室幫幫忙,有人回歸家庭了,也有人還繼續在行業裡支撐着。

面對當下的境況,朋友們不是沒有考慮過轉行,“身邊有好幾個園長朋友,從上一家幼稚園出來了,很難找到下一家。沒有轉行,是因為沒有選擇,現在上了年紀的幼師大多是中專學曆,英語沒學過,唱歌跳舞(在新工作中很多)也用不上。”

而李園長不想再回去了。離開幼稚園之後,她終于有了許多屬于自己的時間,重新學起了小提琴,也有空給還在上學的孩子做做飯了。擺脫了繁雜的事務,她覺得輕松,“幼稚園的工作,越往上走,90%都是行政類的,和孩子沒有關系。”

二十年前懷抱着對教育的熱情入行,現在,她依舊喜歡做“孩子王”的感覺。每周她都會去當地的少年宮教英語,即便收入不高,在那裡又回歸了初心,回到了純粹的講台上。

(文中楊悅、劉佳奕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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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魏曉涵編輯丨王珊瑚來源丨正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關注檢視更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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