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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項羽的三思

作者:齊魯壹點

對項羽的三思

東夷昊

一篇《項羽本紀》衍生出了許多成語或常用語,譬如力能扛鼎、破釜沉舟、鴻門宴、四面楚歌、楚河漢界、作壁上觀、霸王别姬、錦衣夜行、沐猴而冠等等。這些圍繞項羽而生的豐富的詞語充分說明了項羽這個人的豐富性。

本來我想寫一篇正能量的附和李清照“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小文,說一說他的勇、他的直、他的情,以證明這個人是個值得表揚的赤子。但慎重起見,今天早晨還是重讀了一遍《項羽本紀》。讀後,覺得這個事兒還得三思而後行。

一思其“勇”。勇的另一極端則是霸道、是暴戾,不加遏制的勇會催生蔓延至廣的惡。如果僅僅看到項羽的力大無窮,一生幾無敗績,萬軍叢中取上将首級遊刃有餘的大勇,卻看不到他屠滅城鄉、坑殺俘虜、燒毀宮室、睚眦必報的殘暴,那我們所說的,就不是項羽這個人,而是一個被美顔遮蔽了的無鹽姑娘。

審視曆史,不能單一角度。看待一個人,察其言觀其行,還要分析其行為成因。

項羽一把火燒掉阿房宮後,無心定鼎關中,反而認為“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以至于被人鄙視為戴着帽子學人形的猴子。的确,他表現得非常“政治不成熟”,像個頑童,把戰争當成了遊戲。他的天下概念是故鄉本位的,他的富貴是在遊戲中靠打怪獸爆出的禮品。賺了這麼多裝備和高等級珠寶,怎麼着也得穿個貂戴個大金鍊子開輛勞斯萊斯回老家顯擺一下。這真的就是一種缺乏“知識”訓練的“單純”,不像劉邦,混迹在弱肉強食爾虞我詐的底層早已接受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通達皆文章”的實踐和飽經過教訓的洗禮。

他是楚國貴族的後裔,楚國貴族曆來有荒誕不經的想法和做法,要不也不會出個辭藻繁麗異想天開即便以死明志還要用峨冠博帶香草美人來修飾自己的屈原。

當代曆史學家好标榜“貴族精神”,比如身先士卒、勇于犧牲,尤其對歐洲貴族的騎士風度、紳士做派贊歎不已。不過這對于劉邦來說簡直就是個笑話。劉邦為了逃命可以把自己的兒女推下車去、可以向要烹他老爹的項羽讨杯羹喝,當鐘鼎世家遇到野生的劉邦,從此曆史就成了另一種形态,不擇手段、勝者為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果項羽在争霸中勝出,我們漢族可能會有另一種身份辨別,例如被稱之為楚族?楚的遺風,不止貢獻了以賦開啟的文學,還貢獻了一種不屈服的精神。“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口号,後來在抗日戰争時期也被一些流亡學校寫成了校歌,這是楚人留給中華民族的精神印記。所謂的漢族,其實是這些精神的集合體,如果僅僅因為劉邦,我們才被稱之為漢族人,這裡面多少也有點“向無賴學習”的味道,幸虧有項羽這樣的愣頭青、這樣的赳赳武夫,這樣的主流文化之外的、不愛學習愛武裝的猛士精神的摻和,我們才會産生更多的民族自豪感。

再思其“直”。項羽性情坦蕩甚至率真,做事敢作敢當,從小并沒有被“文學”所馴服,保持着天性。但是未加匡正的天性往往會旁逸斜出、未加規訓的人性往往會放任自流。他沒有機心,是因為缺乏思考的耐心。他和世界迎面沖撞,以力取勝,是以在智力上他不會比一個地痞流氓更狡狯或言之為更有計謀。在一個崇尚“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文明古國,在一個崇尚陰謀詭計為基礎知識的大時代内,項羽無疑是一個異類。即便放眼整個中華民族的曆史,項羽也是作為“莽夫”的形象出現的,他巨大的陰影之下,是彈冠相慶的流氓階級以及所謂知識階層。這兩個階層之是以能夠達成共識,是因為他們有着共同的利益,那就是,要把天真的人改造成聽話的人。一是服從權力的聽話,一是服從文化形态的聽話。很顯然,項羽是個不好的榜樣,需要“削足适履”,就算割掉頭也要把他塞進“主流文化”的圈套中。

除了範增,項羽一生缺乏良師益友。他就像太陽一樣,太灼熱了,會灼傷任何靠近他的人。而他的光芒又太強烈了,會吸引住所有趨光的生命。

項羽是個真人,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緻命的缺點。他能夠保持“真”,是因為他有着絕對的實力,武力值爆表,天下無人能敵。雖然說,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小伎倆都相當為零,但曆史是一個時間遷延的過程,比的不是爆發力,而是耐力。你雖然能舉起鼎、拔起山,時間卻如崇山峻嶺綿延無窮,凡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何況你要改變的是曆史程序。這需要的就不是個人的人格魅力或者力量,需要的不是安泰、阿喀琉斯,而是特洛伊木馬裡的那一群無名士卒。曆史的拐點,都是一些細節,以及由小人物無意中引發的。所謂蝴蝶效應,絕非來自某位英雄。

直爽不是錯誤,直爽也算是美德,“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嘛。但實際上,在傳統文化标榜直爽是種美德的同時,還有着相反的評價标準,這個标準不是以道德為評判的,而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失敗,就是原罪。這與人的品格無關。

三思其“情”。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為虞姬留了一筆,這千古一筆,實在是有意思。作為一個被無情摧殘的人,司馬遷居然有心留情,這是有意思的一點,作為強調項羽勇猛魯莽形象的大塊文章中預留出一塊溫柔鄉來襯托,使得正史多塊逸聞、文章多處妙筆,這是有意思的第二點。深夜之中四面楚歌,霸王此時居然沒有想自己的千秋霸業,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馬,又想到的是自己的愛姬。“力拔山兮氣蓋世”,“氣”是古老中國中的一個玄學,“人活一口氣”,霸王洩了氣,實質上已經判定了精神上的死亡,之後,隻剩下肉身的掙紮。

“歌數阕,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除了馬和美人,能想到江東父老,那才是最後的事情,而且,因為面子問題。所謂“知恥而後勇”,但項羽一輩子的勇先用完了,最後隻能剩下的是恥。紅顔薄命、英雄末路,大約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悲切的兩件事,合為一幕,成為人間絕唱,被後世不斷演繹。

我想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寫了鐵血背後的柔情,是寫了正史或者“文學”不願直視的一面。弱水三千,霸王為何隻取虞姬這一瓢,留給後人的是無盡的想象。人們看到了愛情的含金量,居然能讓人從戰場上冰冷的血泊中擷取一絲人性的溫暖。是以我想,李清照在寫出“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首詩的時候,潛意識裡不一定就是單純讴歌他的大勇。也許是對虞姬另一種形式的哀悼。作為女性,很難不受情緒化的影響而為是非标準,霸王的英雄氣裡的三份柔情(特别是還會寫詩吟誦歌唱),自然讓女性為之傾倒。是以她們甯願忽視掉劉邦們眼中的這位力大無腦的那種“弱智”形象,忽視男性霸權話語世界,而重塑一個心中理想化的大英雄,直至忽視掉他是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破釜沉舟的渡江,成就了項羽的霸業;臨行踟躇的拒絕渡江,葬送了項羽的性命。江河水,是項羽成敗的宿命,更是流淌不盡的曆史。

以上的所謂“三思”,可能毫無道理。因為畢竟我們被辯證唯物主義熏染經年,凡事都要“一分為二”,怎麼說都有理,完全看風向轉到哪裡。這種馬虎理論盡管有點騎牆,但“一分為二”的看,畢竟是闡釋世界觀的一種管道。任何人,都經不起人性的檢驗;任何人,都會有暗室虧心的時刻;任何人,在利益面前都做不到完全的心如死灰。就譬如虛榮心,項羽能夠說出“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的話來,我們誰能、誰敢、誰會這樣說呢?心裡即便這樣想,嘴裡也不會這樣說的。可人家項羽不但說了而且還做了,這就顯得人很真實。不像我們,做不到“知行合一”不說,還要把虛榮心用更大的虛榮心掩蓋起來。項羽,不過是驕傲了點,卻被時人罵為“沐猴而冠”,顯然是符合王道而非符合“人道”的一種評判。

其實我本不想說項羽這類的大英雄大人物,我更關注的是曆史背後的小人物。他們沒有史記,但頑強地在曆史車輪下負重前行、繁衍生息,無論是哪位大人物上場,都耽誤不了他們春耕夏種秋收冬藏。他們是土地,他們是塵埃。他們是被遺忘者,但又往往會以他們的名義進行一輪輪的戰争和朝代更替。他們一直被視為一個整體,是稅收和戰備的來源,從來沒有人關心到具體哪個有名有姓的生命。“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但他們卻是最為頑強的種子,存續着人類寶貴的基因。這些基因裡,包藏着曆史的密碼,當然也包藏着項羽的那一段,至于是善的部分還是惡的部分、是無情的部分還是多情的部分,或者以上是同步存在的,還是逐漸消釋的,我無從得知。

因為生物形态的遺傳可以被直覺發現,而精神方面的遺傳,真的就不好說了。

2024.05.13

壹點号東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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