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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斤撥千斤”的科學獨幕喜劇

作者:中國科學報

文 | 李月白

《科學外史》是科學史家、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江曉原多年專欄寫作的文章結集,自第一卷成書以來就廣受歡迎。所謂“廣受歡迎”絕非虛言套語,一方面它獲得了首屆“中國好書”“上海圖書獎一等獎”等諸多榮譽,意味着社會效益;另一方面它至今已經在多家優質出版社發行過,代表了市場支援。近日,《科學外史》兩卷新作出版,又展現出江曉原這幾年思考的哪些特點和方向?

科學與文學

科學、科普類文章寫作者不少,真正能得到市場認可的并不多。雖然江曉原謙稱《科學外史》本是小衆圖書,收獲市場歡迎乃是意外,但是現象背後自有原因。許多讀者都曾評價《科學外史》是有趣的書、好讀的書。“有趣”和“好讀”隻是對表觀感受的描述,我認為其更深層的内涵是,《科學外史》比其他科普讀物具有更高的審美價值。

如何讓科學、科普類文章兼具審美性?這是一個難度頗高的課題。賽先生入主中國後,思變求新的民國文人曾對融合科學與文學的寫作方式進行過探索,但是結果并不算成功。他們探索的産物“科學獨幕喜劇文”,大部分隻是披上各種文學修飾手法的趣味科普。例如将白細胞比作人體戰士,或引出杜鵑啼血典故再闡發其生物學的習性……這些文章固然可以被評價為“生動”“有趣”,但很難說具有文學性。

對于此類文章,作家周作人曾批評道:“所謂科學獨幕喜劇不知到底是什麼東西,據我想這總該是内容說科學而有文章之美者,若本是寫文章而用了自然史的題材或以科學的人生觀寫文章,那似乎還隻是文章罷了,别的頭銜可以不必加上。”

從這一視角來看,江曉原的《科學外史》乃是真正實作了“内容說科學而有文章之美者”。即便忽視科學方面的内容,僅作為散文随筆看,也是好文章。在科學與文學聯姻的探索上,江曉原給出了一份超越前人的答卷。

盡管“科學獨幕喜劇”這一稱呼今日已經不大流行,但我還是願将《科學外史》系列文章稱為科學獨幕喜劇文的審美标杆,類似雅舍獨幕喜劇、知堂獨幕喜劇。

載道與我道

科學與文學的聯姻之是以困難重重,隻因理想中的作者難覓。專業科學人士寫大衆文章,能做到曉暢已經難得,不能再奢求文學之美。而擅長寫作的文人又缺乏對科學内容的了解和内化,無力觸及科學領域的深刻話題。在兩者之間,有一群極少數的人最适合做科學與文學的媒人,那就是科學史學者。

科學史學者的研究對象是科學的曆史,是以并不缺乏對于科學的深度思考。傳統的科學獨幕喜劇文和科普類文章大多以“載道”為己任,傳播正确的科學觀點,因而再怎樣包裝也很難遮掩字裡行間的“說教”痕迹。《科學外史》之是以在一衆科學、科普著作裡獨樹一幟,是因為其沒有為科學載道的誓願,自然就有更好的閱讀體驗。

當然,思想是文章之骨,文無思想不立。《科學外史》也載道,但載的不是“科學大道”,而是科學史學者江曉原對科學技術領域諸多問題的本質洞察與反思,是“我道”。正是因為這一轉變,思想之美才能真正在科學類文章中展現,科學内容與文學性才能以思想為核心完成結合。

與前三卷相比,最新出版的《科學外史》Ⅳ與《科學外史》Ⅴ具有更鮮明的問題意識和更銳利的思想性。問題意識展現在與當下社會現實的緊密連接配接,而銳利的思想性則具現在争議問題背後。

在《科學外史》Ⅳ第三章《神刊背後》中,江曉原用了13篇文章破解當今科學界對影響因子的崇拜問題。他用科學史家曆史溯源的缜密邏輯細緻解構了《自然》雜志從寂寂無名到登臨頂刊寶座的經營套路,又針對科學論文“開放存取”模式的本質進行了尖銳刻骨的揭露。《〈自然〉雜志登龍術》4篇、開放存取的四重騙局……僅僅從這些系列文章的标題中,就能看出江曉原以筆為刀、直指真相的風格。

對科學與技術關系的研究,是江曉原近年來最新拓展的學術領域,而這方面的學術成果與思考,也化作深入淺出的文章出現在最新兩卷中。“科學與技術的分界在哪裡”“沒有科學的技術是否可能”等問題确實能擊中思維盲點,讓讀者的“科學技術觀”得到提升。

兩本書中我最感興趣也最喜歡的文章是《從心靈遙視到科學遙視:一段超能力探索往事》。講的是美國國防情報局局長期資助人體遙視等實驗項目,并試圖将之應用于諜戰工作的趣史。當然,這樣的内容像是八卦,但其實是科學哲學中經典劃界問題的代表,探讨的是科學邊界的問題。

四兩與千斤

江曉原毫無疑問是一位高産作者。《科學外史》系列迄今已經出版五卷,包含約200篇文章,而這隻是他作為學者學術之外的一部分産出。

對于一名學者而言,學術文章往往有安身立命般的意義,面向大衆的文章則不具備此類價值。然而并不盡然。在某些情況下,大衆領域獲得的名譽聲望能反向影響學術體系内的價值判斷——這并不缺乏事例。是以,許多學者對于非學術文章寫作具有一種沖突心理,也就産生了“四兩”與“千斤”之辯。

作為一名學者,在大衆寫作領域獲得成功,即是“四兩撥千斤”嗎?我認為此論有失公允。

專深容易,通俗難得。學者的通俗是建立在知識完全内化、邏輯徹底通透的基礎上。是以成功的大衆文本寫作并不比學術寫作容易,且背後往往需要更多的研究工作才能開拓、支撐。僅有四兩者,是撥不動千斤的。

以《科學外史》系列為例,其背後有廣博的知識積累、深厚的文學造詣。更讓人佩服的是,江曉原學術方向的不斷開拓和數十年如一日的自律堅持。從傳統天文學史到中外文明交流,從科幻與科學到反科學主義,從對《自然》雜志和影響因子的研究到對科學與技術關系的本質思考……在新作自序中,江曉原提到“科學外史”的專欄始于2006年7月,每月一篇,至今已經堅持到第18年,可以說是以“萬斤撥千斤”了。

然而,有一個地方用“四兩撥千斤”來形容或許是恰當的。那就是對于讀者來說,隻需翻開這本書,花幾分鐘閱讀一篇,就能收獲小衆而專業的談資,實在是“四兩撥千斤”的最佳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