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作者:花家地考古文博文摘

#頭條創作挑戰賽#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嚴文明,1932年10月出生于湖南華容,是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的創始者之一。嚴先生的考古之路始于北京大學,畢業後,嚴先生留校任教,承擔起新石器考古的教學與科研任務

嚴文明先生,1932年10月出生于湖南華容,是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的重要創始者之一。他的考古生涯始于北京大學,1958年畢業後留校任教,承擔起新石器時代考古的教學與科研工作。他的學術研究和田野考古工作,為中國考古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嚴先生以其卓越的洞察力和深厚的學識,提出了“重瓣花朵”理論,将中國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形容為一個巨大的重瓣花朵,為中國史前文化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理論基礎,為中華文明綿延至今的密碼提供了解答。

嚴先生的考古足迹遍布全國各地,他主持了20餘次重要的田野考古發掘或調查項目,為中國考古學的發展和繁榮做出了巨大貢獻。他還為大學生開設了“考古學導論”課程,緻力于培養新一代的考古學家。嚴先生的學術成就和對考古學的推廣,使他在國際上獲得了極高的認可和榮譽。

嚴先生一生的考古生涯見證了中國考古學百餘年的發展和繁榮,他的工作不僅推動了考古學科的進步,更為我們了解中華文明的起源和演變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和深刻的見解。

2021年末,《文化大觀園》攝制組有幸拜訪了嚴文明先生。在嚴先生的家中,我們有幸聆聽了他對考古學的熱情和見解,深入了解了他的學術生涯,以及考古學如何推動我們對中國曆史的了解和認知的深刻見解。嚴先生的逝世是中國考古學界的巨大損失,但嚴先生的考古精神将永遠照亮後人探索文明之路。

在此,我們特此附上本節目内容的節選,以此表達我們對嚴文明先生的深切懷念和崇高敬意

(《對話考古學泰鬥嚴文明》 節目拍攝于2021年11月 )

王魯湘:這裡是介于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之間的藍旗營小區,是專門為北大和清華的兩院院士和資深的文科教授而建立的一個小區,嚴文明先生就住在這個小區,我們今天到嚴文明先生家裡來對嚴文明先生進行一個采。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嚴文明,中國考古學界泰鬥,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體系建立人之一,他以對考古非凡的洞察力,把仰韶文化作為研究新石器時期文化的一把鑰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提出了“重瓣花朵”的理論,解答了中華文明綿延至今的密碼,推進了中華文明起源的研究。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從1921年河南渑池縣仰韶村遺址的發掘算起,中國考古已經走過百年。這百年間,考古學在中國得到了空前的發展。1932年,中國考古學發展初期,嚴文明出生在湖南省華容縣一個普通的家庭,此時,沒有人知道,他的一生,将與仰韶文化和中華文明起源的研究,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并最終成為他畢生的責任和使命。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王魯湘:嚴先生您好,今年是中國考古100年,那麼這100年是從100年以前仰韶村的考古開始的,那麼考古所的王巍所長就跟我們說,紀念中國考古100年,如果不采訪嚴文明先生那是不行的。我們也覺得特别奇怪,像您的這個名字,“文明”,就好像生來就是要做這件事情一樣的,這個名字不是您後來改的,是父母當時就給您起的這個名字嗎?

嚴文明:對,因為我父親是根據《堯典》裡面有一個贊揚舜帝的話,“浚哲文明”,是以,我這個輩分是文字輩,是以他就叫文明,然後号浚哲。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小時候念過私塾的嚴文明,多少有點古書底子,但是他卻不喜歡念古書,而是想成為一名科學家。考北大時第一志願,也是實體系,然而,或許像他的名字一樣,是冥冥中的安排,他被調劑到了曆史系。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大二那年,嚴文明遇到了他“永遠的導師”,新中國考古學的主要創始者,中國高等學校考古學教育的開拓者,蘇秉琦。

嚴文明:最不感興趣的是曆史,當時在中學也不知道考古。

王魯湘:也不知道。

嚴文明:二年級的時候分專業呢,那個時候開始有考古專業,考古教研室的主任,蘇秉琦先生,他就找了我,考古需要有一些理科的知識,需要有很多技術的工作,我建議你學考古。

王魯湘:蘇秉琦先生這麼來建議您。

嚴文明:後面我也很适應,因為我第一個考古實習是北京猿人的發現者裴文中先生,他帶我到内蒙古實習,裴先生這個人呢,當然那個時候是叫做“中國舊石器考古第一人”,北京猿人是他發現的了,“中國猿人之父”了,還有裴先生這個人,他不但學問很好,他特别風趣。

王魯湘:很幽默。

嚴文明:跟誰都能談得來,是以跟着他一路非常愉快,這樣的引領我進入了考古這個行當。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重要考古發掘和研究,是從1950年以後開始的。嚴文明學術思想的形成和發展,是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發展的縮影。1958年,嚴文明從北京大學曆史系考古專業畢業後留校任教,主講的正是新石器時代考古。

嚴文明:當時中國沒有新石器時代的著作。

王魯湘:沒有。

嚴文明:隻有一些報告,報告也不太詳細,但是全國那個時候,其實各個地方已經挖了不少地方,然後我就把全國轉了一遍,每一個省的,它都有個文物考古隊,他們挖的資料我全部拿出來看了。當時有人說沒有人有你這麼勤快的,你全國都跑遍了,全國的資料你都掌握了。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嚴文明:這在甘肅。

王魯湘:在蘭州,這個站着的是您?

嚴文明:對,這個很有意思,我們在這兒做了一點什麼事呢?因為當時安特生發現的彩陶罐子,有一種上面有鋸齒紋,說是喪紋,隻有墓葬裡面才能出來,因為當時他發現的都是在墓葬裡頭,是以他把這個叫做喪紋。我就不相信,我說這樣的罐子怎麼可能都是喪葬的,我就到了蘭州郊區的青崗岔,挖了一個房子,房子裡面都出了那樣的彩陶。

王魯湘:是以半山期的。

嚴文明:我說這房子裡面出的。

王魯湘:那就不是喪紋了。

嚴文明:那還是喪紋嗎?很有學術意義的一次工作,但是我們在那兒挖了20幾天,沒有吃一粒糧食,全部是洋芋。

王魯湘:1963年。

嚴文明:那個時候困難了,這個地方最困難,而且沒有水,結果我們每天都是弄這麼一盆水,這盆水帶着學生,還有幾個人,一塊拿個毛巾沾一沾,擦擦臉,留下來晚上工地腳髒了吧叽的,也還是它,沾沾水,擦擦腳。整個20幾天,我們隻花了20幾塊錢。

王魯湘:錢花不出去。

嚴文明:錢花不出去。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或許,這就是考古學家“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決心。自從安特生發現仰韶文化以來,這個黃河中遊地區,重要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一直是學界研究史前文化的熱門課題。嚴文明的考古學研究,也是從仰韶文化開始的。

嚴文明:仰韶文化的遺址多得很。那麼後面挖的比較大的就是半坡,西安半坡比較大,後面挖了個姜寨。

王魯湘:姜寨,在臨潼。

嚴文明:姜寨就做得很好,一個完整的村落出來了,是以仰韶文化完了以後,當然是工作很多了,那麼分布範圍也知道了,最早的最晚的也都清楚了,本身的分期,本身的地方差别也都清楚了,是以後面我就寫了一本書,就是《仰韶文化研究》。現在我想,好像沒有人對這本書提出什麼質疑,那麼這也就是我的新石器考古的一個基礎。我有這個基礎,蘇秉琦先生,我的導師,他說他很欣賞我這個,我那本書出來的這個書名就是他給我寫的,然後他就說“你找到了一把解開新石器時代考古的鑰匙”。

王魯湘:這句話評價是很高的。

嚴文明:這評價很高,是以就是說你研究别的文化也可以用這種方法,這是一把鑰匙,因為有這樣的鼓勵,我當然也就有一些信心了。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太湖文明五千年,崧澤良渚踵相連。

開辟沃野千百裡,首創石犁耕稻田。”

嚴文明對良渚有着特别的感情,他寫的《良渚頌》在考古人中廣為傳播。2019年7月6日,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良渚古城遺址成功列入《世界遺産名錄》,中國古文明一角的光輝閃耀于世人。探尋中華文明的起源,是中國考古學百年來的使命,如今在一代代考古人的努力下,一個中國之前的“中國”已經逐漸清晰了起來。

王魯湘:我們現在就是叫“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起源工程”,其實就是要回答一個問題,就是中華文明的5000年文明是在連續不間斷的。但是現在仍然還是一些西方學者,包括我們國内也有一些人,堅持就是說我們的文明隻是到商,商以前都是傳說,它文明要求有城池,要求有文字,要求有人工冶煉的金屬,這三要素,如果三要素不具備,你就不能稱自己是有文明。那麼嚴老我想聽聽您這對這個觀點的看法。

嚴文明:什麼叫文明?文明是對野蠻來講的,浙江的良渚,我就舉這麼一個例子,良渚的玉器現在有幾個玉工能把它雕得出來?

王魯湘:對,特别那些微痕的那些神徽。

嚴文明:對吧?

王魯湘:對。

嚴文明:那麼高等級的,良渚還不光隻有玉器,它有很好的漆器,它也有絲綢,它的手工業是全面的發展的,有宮殿,有城,有内城,有外城,有水利工程。那個工程的浩大,我說沒有上萬的人持續工作多長時間做不出來。是以《大禹治水》這個傳說可能都與這個有關系,為什麼呢?會稽。

王魯湘:離得很近。

嚴文明:禹治水于會稽,不就在浙江這個地方嗎?是以很難說。這些工程,你在世界上還找得出來第二個嗎?沒有了。你說良渚還不是文明,什麼是文明?對不對?非得有個文字?

王魯湘:對。

嚴文明:但是我們現在也不能說良渚一定沒有文字,就是沒有發現。

王魯湘:對,沒有發現。

按照傳統的說法,世界上有四大古代文明,中國古代文明就是其中之一。它從誕生之日起,就一直連續發展而從來沒有中斷。這樣一個偉大的文明是如何發生的?它有什麼特點?對現代社會發展會有什麼影響?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拍攝于2021年11月)

嚴文明:比如說我們的文字,我們的文字現在知道最早甲骨文,再早應該還有,不知道,我們發現的就是甲骨文。我念一句甲骨文,你大概齊知道它什麼意思,但是古代埃及文,古代蘇美爾那的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誰能念?

王魯湘:那是死亡了的。

嚴文明:誰能念?誰能念得懂?那是後面人家什麼法國的商博良弄的數學的方法把它推演出來,那到底對不對?天知道。中國因為它自己這種文化的傳承非常強有力,5000年沒有中斷,世界沒有第二個,古埃及以後文明哪兒去了?

王魯湘: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嚴文明:世界上你琢磨琢磨,隻有中國這個文明是這樣的,為什麼?我就喜歡追根問底。

為什麼中華文明五千年從未間斷?嚴老給出了一個考古學家建立在大量考古發現之上的,科學辯證的答案。在嚴文明看來,中國北方地區以種植粟和黍為主的旱作農業體系,和長江流域以稻作農業為主的兩大農業體系的形成,使中華文明擁有了一個寬廣的基礎,兩大體系互為補充,使文明延續不斷。

嚴文明:中國就形成了兩大塊農業起源地,這兩大塊面積很大,人口密集,而且兩個是可以互補的。北方欠收了,南方可以補,南方欠收了,北方可以,它可以互補,這是這一個特點。

王魯湘:是以它文明不容易中斷。

嚴文明:第二個特點,它又在中國的中間,它不在邊上,它如果在新疆或者在西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在中國的心髒地方。

王魯湘:它幾何中心。

嚴文明:幾何中心,它在這兒,它本身有輻射力,然後又有向心力,在中華文明它為什麼那麼穩固,長期?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如果我們最發達的地方在新疆,在西藏,中華文明形成不了。

王魯湘:形成不了,對。

嚴文明:明白這道理嗎?

王魯湘:明白這個道理了,是在一個中心的地區,然後四邊有能量輸入,它有更大的能量在輸出,然後這個中心闆塊又形成一個南北的類似于太極的陰陽互補,它就造成了一種非常穩定的結構。

嚴文明:對,它不是光一個中心的,它還有幾個周圍,它的内圈還很厲害,比如說浙江,浙江它開始是一個什麼河姆渡文化,最早是上山文化了,後面跨湖橋,一直到後面的良渚,它自己形成一個中心。是以這樣中國周圍就形成了一個内圈。

這正是1986年6月,嚴文明在“中國古代史與社會科學一般法則”國際讨論會上送出的《中國史前文化的統一性與多樣性》論文的核心。在這篇論文中,這位中國學者用一朵花的結構來解釋中華文明的超穩定結構,充滿詩意地将學術成果以“重瓣花朵”的形式提出。

王魯湘:對話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

中國的新石器時代文化被形容為一個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文化區是“花心”,其周圍的甘青、山東、燕遼、長江中遊和江浙文化區是第一層“花瓣”,再外圍的文化區是第二層“花瓣”。中原文化區處于“花心”,起着聯系各文化區的核心作用,也向周邊文化區進行文化輻射,而外圍的文化區則保持着自己的活力。

“考古學把中國曆史不單是推前了,而且把它說清楚了。中國曆史說清楚了,中國曆史在世界曆史上,文明史上的位置說清楚了,這就是考古學的貢獻,沒有這個光靠文獻是不行的。”——嚴文明

嚴文明:那是一個國際讨論會,我這個想法其實我早就有,我不一定在美國講,我是故意在美國講,我就讓你們外國人你們聽着,中國文明是怎麼起源的?中國文明為什麼沒有中斷?它有這麼一個結構,“重瓣花朵”。

王魯湘:“重瓣花朵”,每一圈之間,内圈外圈花圈中間不斷的有能量輸出輸進。

嚴文明:對,它不是個單一的,它不斷地有文化交流,這樣它就有活力了,有傳承有活力,這個文化世界上有第二個嗎?

王魯湘:沒有,在文明起源的時候是沒有的。

嚴文明:一直到後面,你比如說埃及,古埃及當時很厲害了,後面呢?兩河流域原來很厲害,後面呢?希臘羅馬也很厲害,後面呢?都沒了,都沒了,唯一的就是一個中華文明。是以我現在,我有一個歸納,早期的文明跟農業是離不開的,沒有農業你光采集你産生文明是不可能的。三個農業起源地,一個就是西方,最早的小麥大麥,美洲的是玉米文明,玉米産生了後面的瑪雅文明,阿茲特克文明。中國是小米大米的文明,不就這麼三個農業?唯一的能傳承下來的就是個東方文明,東方文明的中心就在中國,是以世界上三大農業起源地,三大文明中心,那麼最有生命力的就是東方文明,這不是瞎說,你吹不起來的,這都有科學證據,有曆史證據。沒有考古學,這些事都做不出來的。

王魯湘:都做不出來,沒有100年的考古學,關于中國的認知就是《史記》司馬遷裡頭的那個認知,“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然後從《黃帝本紀》開始說起,然後嚴肅一點的學者就說,史不過三代是吧?就在夏商周三代了。

嚴文明:是以考古學把中國曆史不單是推前了,而且把它說清楚了。中國曆史說清楚了,中國曆史在世界曆史上,文明史上的位置說清楚了,這就是考古學的貢獻,沒有這個光靠文獻是不行的。

王魯湘:這也就是我們現在紀念中國考古100年,其實就是要認識到考古學對中國的這個貢獻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