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莫泊桑短篇小說:珍珠小姐(下)

作者:愚者故事彙
莫泊桑短篇小說:珍珠小姐(下)

雪又下了有一個鐘頭了;樹木都覆寫着積雪。枞樹幾乎被這灰白色的外套壓彎了腰,看上去就像一座座白色的金字塔或者一個個巨大的糖錐;透過細密的雪花織成的灰蒙蒙的帷幔,隻能隐隐約約看到那些較小的灌木,它們在黑暗中已經變得十分模糊。雪下得那麼大,隻能看出十步遠。多虧那盞提燈在我們前面投下一道耀眼的亮光。開始沿着在城牆體内鑿成的轉梯往下走的時候,老實說,我害怕起來。就好像有人在我身後走來,這個人就要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走似的。我真想往回走;可是回家又要穿過整個花園,我更不敢。

我聽見通向平原的那扇門打開了;接着,舅舅又罵起來:“媽的,他又走了!這狗雜種,隻要看到他的影子,我就一槍幹掉他。”

茫茫原野看上去陰森森的,不,不如說感覺到是陰森森的,因為我們根本看不見它;能夠看見的隻是無邊的雪的帷幕,頭上,腳下,前面,左面,右面,鋪天蓋地。

舅舅又說:“聽,那條狗又叫了;我這就去讓它領教一下我的槍法。還是這樣幹脆。”

但是我父親心腸很慈善,他說:“最好還是去找找它,這可憐的畜生是餓極了才叫的。它是在呼救呀,這不幸的東西;它像遇到危難的人一樣,在喊我們。咱們快去。”

我們繼續前進,穿過那雪幕,穿過那持續、濃密的大雪,穿過那充滿黑夜和夜空的飛絮。飛絮冉冉舞動、飄灑、跌落,落在我們的肌膚上,融化了,把我們的肌膚凍僵;就像火燎一樣,每當一朵小小的白色雪花觸及皮膚,皮膚就會感到迅疾、劇烈的疼痛。

我們在這柔軟、寒冷的積雪中一直深陷到膝蓋;必須把腿高高擡起來才能邁進一步。我們越往前走,狗的叫聲越清楚,越響亮。舅舅突然大喊:“在那兒!”我們就像在夜間遭遇敵人似的,停下來觀察。

我呢,什麼也沒看見;于是緊跑幾步,趕到其他人身邊,這才看到它。那條狗看上去既可怕又奇特。那是一條大黑狗,一條毛很長、頭很像狼的牧羊犬,站在提燈在雪地上撒下的那一長條亮光的盡頭。它并不走開,而且頓時安靜了下來,注視着我們。

我舅舅說:“多奇怪呀,它不沖上來,也不後退。我真想給它一槍。”

我父親語氣堅定地說:“不,還是捉住它。”

這時我哥哥雅克補充說:“而且不光是這條狗。它旁邊還有一個東西呢。”

它身後果然有一個東西,一個灰顔色的東西,沒法看得清究竟是什麼。我們又開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見我們走近,這條狗一屁股坐在地上。它并沒有露出兇惡的樣子,倒不如說它在因為終于把人吸引來了而感到高興呢。

我父親徑直朝它走過去,撫摸着它。那狗舔着他的手;這時我們才發現它被拴在一輛小車,一輛用三四層毛毯包得嚴嚴實實的玩具似的小車的輪子上。我們細心地揭開毯子,巴蒂斯特把提燈移進這個像帶輪的小窩棚一樣的車子的小門,隻見裡面有個睡着的嬰兒。

我們驚異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父親首先恢複了鎮定。他心地非常善良,又有點容易沖動,當即把手放在車頂上,說:“可憐的棄兒啊,你從此就是我們家的人了。”他随即吩咐我哥哥雅克推着這意外的發現走在前面。

父親又自言自語地說:“一定是個私生子;可憐的母親聯想到聖嬰,是以選在三王來朝節的夜晚來叫我們的門。”

他又停下來,透過夜色,朝着四邊的天空放聲大喊:“我們把他收下啦!”然後,他把手搭在我舅舅的肩膀上,低聲說:“弗朗索瓦,要是你朝狗開了槍,會怎麼樣呢?……”

舅舅沒有回答,但是他在黑夜中畫了一個大十字;别看他愛說大話,他可是個虔誠的教徒哩。

系着狗的繩子已經解開,它就跟着我們。

啊!我們回家的情景才有意思呢。我們首先費了好大勁把車子從城牆内的暗梯擡上去;不過我們還是成功了,并且把它一直推到門廳。

我媽媽的神情多麼逗呀,她又是高興又是驚慌。而我的四個表妹(最小的一個當時才六歲),就像四隻小雞團團圍住一個雞窩。最後我們把還在酣睡的孩子從小車裡抱出來。那是一個約莫六周大的女孩。在她的襁褓裡還發現了一萬法郎金币,是的,一萬法郎!爸爸把這筆錢存了起來準備給她做嫁妝。這說明她不是窮人家的孩子……而可能是某個貴族和城裡的一個小市民階層女子生的……要不然就是……總之我們作了種種推測,卻永遠一無所知……一無所知……甚至連那條狗,也沒有人認得出來。那狗不是本地的。不過無論如何都可以斷言,到我家門口敲了三次鐘的那個男子或者那個女子,十分了解我的父母,才選中了他們。

這就是珍珠小姐在出生才六周的時候來到尚塔爾家的經過。

不過,我們叫她珍珠小姐,那是後來的事了。最初給她起的名字是“瑪麗-西蒙娜·克萊爾”,“克萊爾”算作她的姓。

我敢說,當我們帶着這個嬰兒進入飯廳時,那情形真是有趣極了。她已經醒了,用那雙蒙眬、迷離的藍眼睛看着她周圍的這些人和燈光。

大家又重新坐下,分食糕餅。我當上國王,并且像您剛才做的那樣選珍珠小姐做我的王後。那一天,她肯定沒有想到會有人給她獻上這份榮幸。

孩子就這樣收留下來,在我們家裡撫養。她長大了;多少年一晃就過去。她善良、溫柔、随和。所有人都喜愛她;要不是母親阻攔,我們一定會把她慣得不成樣子。

母親是一個門第觀念和等級觀念很強的人。她同意像對待自己的兒子們一樣善待小克萊爾,但是她又堅持我們之間的距離一定要劃清,身份一定要明确。

是以,這孩子剛懂事,她就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以很婉轉、甚至很溫存的方式向小姑娘的腦海裡灌輸了這種觀念:對尚塔爾家的人來說,她是個養女,是被收容的,總之是個外人。

克萊爾有着罕見的智慧和驚人的本能,她了解自己的處境;而且她知道接受并且嚴守留給她的這個地位,總是那麼有分寸,那麼心甘情願,那麼善解人意,常常把我的父親感動得流淚。

這個溫柔、可愛的孩子,滿懷熱烈的報恩以及甚至有點誠惶誠恐的盡忠之情,連我母親也被深深感動了,開始叫她“我的女兒”。有時她做了什麼對人厚道、體貼入微的事,我母親就把眼鏡推到額頭上——這是她心情激動的表示——一疊連聲地說:“這孩子,真是顆珍珠,一顆真正的珍珠啊!”——這個名字就這樣留給小克萊爾。克萊爾變成了珍珠小姐,我們從此一直這麼稱呼她。

4

尚塔爾先生沉默不語了。他坐在撞球桌上,兩條腿晃動着,左手玩弄着一個撞球,右手揉搓着一塊擦拭寫在石闆上的得分用的抹布,也就是我們所稱的“粉擦”。他的臉微微漲紅,聲音低沉。他現在已經是在對自己說話了,就仿佛步入了回憶之境,在重又浮現于腦海的聯翩的陳迹和往事中緩緩前行,就好像我們重遊故鄉的花園,我們在那裡長大,那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條路、每一種花木:帶尖兒的枸骨葉冬青、撲鼻香的月桂、鮮紅肥美的果實、一捏就破的紫杉,每走一步就喚起我們過去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一件微不足道而又饒有興味的小事,然而正是這些小事構成了我們人生的實質,人生的内容。

我呢,依然面對着他,背靠着牆,兩手拄着那根已經沒有用場的撞球杆。

他沉靜了片刻,又說:“天呀,她十八歲的時候多麼漂亮……多麼優雅……多麼完美……啊!漂亮……漂亮……漂亮……又善良……誠實……迷人的姑娘喲!……她的眼睛藍藍的……清澈……明亮……這樣的眼睛,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從來也沒有!”

他又沉默不語了。我便問:“她為什麼沒有結婚呢?”

他回答了,不是回答我,而是回答一閃而過的“結婚”二字:

“為什麼!為什麼!她不願意……不願意。盡管她有三萬法郎金币的家資,而且曾經有好幾個人向她求過婚……可她就是不願意!那段時間她好像心情很不好。也就是我娶了現在的妻子——我的表妹小夏洛特的時候,我和她十年前就訂婚了。”

我看着尚塔爾先生,仿佛深入到他的靈魂,突然看到發生在誠實、正直、無可指責的心靈中的無數平凡而又殘酷的悲劇中的一幕。這悲劇往往埋藏在心裡,從不向人吐露,從未有人探索,任何人——哪怕是默默忍受着痛苦的悲劇的犧牲者們——都不知情。

我突然受好奇心的驅使,冒失地問:

“您本來應該娶她的,是不是,尚塔爾先生?”

他打了個哆嗦,看着我,說:

“我?娶誰?”

“珍珠小姐呀。”

“為什麼?”

“因為您愛她勝過愛您的表妹。”

他眼睛睜得圓圓的,露出驚異、慌張的神色,注視着我,然後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愛她?……怎麼愛?誰告訴你的?……”

“這還用說,一看就知道……您就是為了她才拖了那麼久才娶您的表妹,讓她苦等了六年。”

他放下左手拿着的那個撞球,用兩隻手抓着那塊粉擦,捂着臉,嗚咽起來。他哭的樣子既可憐又可笑,就像擠海綿一樣,鼻涕、眼淚、口水一起流。他咳嗽、吐痰,用粉擦擤鼻涕、揉眼睛、打噴嚏,然後臉上的各個縫隙又開始往外流湯兒,同時喉嚨裡發出令人聯想到漱口的響聲。

我呢,又驚慌,又愧疚,真想溜之大吉,因為我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怎麼辦才好。

忽然,尚塔爾太太的聲音從樓梯裡傳來:“你們的煙快抽完了吧?”

我打開門,大聲說:“是的,太太,我們這就下來。”

然後,我又連忙跑到她丈夫身邊,抓着他的兩肘,說:“尚塔爾先生,我親愛的尚塔爾,聽我說;您太太在叫您,鎮靜些,快鎮靜些,該下樓了,鎮靜些。”

他結結巴巴地說:“好……好……我就來……可憐的姑娘!……我就來……請告訴她我這就來。”

他開始用那塊擦石闆上的各種标記已有兩三年之久的破布仔細地擦臉;後來臉露出來了,但變成了白一塊紅一塊,額頭、鼻子、兩頰和下巴都染上了白粉;眼睛還腫腫的,滿含着淚水。

我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他的卧室,一邊小聲對他說:“對不起您,非常對不起您,尚塔爾先生,讓您難過了……不過……我并不知道……您……您一定能了解……”

他緊握着我的手,說:“是的……是的……誰都有難過的時候……”

說完,他就把臉浸在臉盆裡。當他的臉從水裡出來時,我覺着還是見不得人;不過我想出一個小小的計策。見他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正有些犯愁,我就對他說:“隻要您說眼裡掉進了一顆沙子,您就可以盡情地在大夥兒面前哭了。”

他真的用手絹揉着眼睛走下樓。大家都很着急;每個人都要來找那顆根本找不到的沙子,并且還舉出一些類似的情況,都是弄到後來不得不去找醫生。

我呢,這時已經走到珍珠小姐身邊,端詳着她。強烈的好奇心折磨着我,這好奇心正在變成一種痛苦。的确,她早先一定很漂亮;她那雙溫柔的眼睛,那麼大,那麼甯靜,那麼開朗,似乎從來也不曾像常人那樣閉上過似的。她的打扮是有點兒怪,道地的老處女的打扮,但這隻減少了她的姿色而并沒有讓她顯得笨拙。

我剛才在尚塔爾先生的心靈中看到的一切,仿佛在她的身上一目了然;這女子的謙卑、淳樸、忠誠的一生,仿佛從頭至尾展現在我的眼前。不過我還是嘴唇癢癢的,忍不住要問問她,想弄明白她是不是也愛過他;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默默地承受過漫長、劇烈的痛苦,沒有人看得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猜得到;但是到了夜間,孤獨一人在漆黑的卧室裡,就會禁不住暗自悲傷。我望着她,仿佛看到她的心在高領短上衣下面跳動;我暗問:這張純真溫柔的臉是否每晚都在淚水浸濕的枕頭裡歎息,這身軀是否在燥熱難眠的床上抽噎得戰栗。

就像孩子們甯可把玩具砸碎也要看看裡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把聲音壓得低低地對她說:“要是您看見尚塔爾先生剛才哭得多麼傷心,一定會可憐他的。”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怎麼,他哭了?”

“啊!可不,他哭了。”

“為什麼哭?”

她好像很激動。我回答:

“因為您呗。”

“因為我?”

“是啊。他對我說,他從前愛過您;沒有娶您而娶了他現在的妻子,他付出了多大代價……”

隻見她那蒼白的臉拉長了一點;那雙始終睜大的眼睛,那雙甯靜的眼睛,一下子合上了,快得仿佛再也不會張開了。接着她便從椅子上滑下去,輕輕地、慢慢地癱倒在地闆上,就像一條滑落的披肩一樣。

我大聲疾呼:“快來呀!快來呀!珍珠小姐不好啦。”

尚塔爾太太和兩個女兒趕緊跑過來;趁她們忙着找水、找毛巾、找醋,我拿了帽子就溜之大吉。

我大步流星地走開,内心卻在劇烈地震撼,又是後悔,又是歉疚。不過有時我也暗自高興,因為在我看來,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稱贊而又很有必要的事。

我自問:“我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以前他們把這一切藏在心底,就好像鉛彈埋在封閉的傷口裡。現在他們是不是輕松些了呢?讓折磨他們的舊情重新開始也許為時已晚,但是讓他們柔情地懷念那段時光總還來得及。

也許在即将來臨的春天的某個晚上,一縷穿過樹枝撒在腳邊草地上的月光,會令他們觸景生情,互相依偎着,互相緊握着手,一起回憶那隐忍在心中的殘酷的痛苦;也許這短暫的親近會在他們身上激起從未領味過的震顫,向這些蘇醒片刻的人身上注入轉瞬即逝的、神聖的陶醉和瘋狂的感覺;而這種陶醉,這種瘋狂,在一陣戰栗間賦予情人們的幸福,可能比其他人一輩子所獲得的還要多呢!

* * *

[1] 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六年一月十六日的《費加羅報》的文學增刊;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小洛克》。

[2] 三王來朝節:又稱主顯節,系天主教節日,時為每年一月六日。有在該節日分食三王來朝餅的習俗,餅内放一蠶豆或小瓷人,吃到者為國王,由他挑選王後。

[3] 格拉斯(Grasse):法國南部臨近地中海的一個小城。

[4] 季風橋(Pont-à-Mousson):法國東北部莫特-摩澤爾省的一個小城。

[5] 喜劇院和法蘭西劇院都是巴黎的著名劇院,均位于塞納河右岸。

[6] 八月十五日是天主教的聖母升天節。

[7] 此處指巴黎巴士底廣場和瑪德萊娜廣場之間的林陰大道。

[8] 東京事件:此東京指越南北部。一八八三年法國強迫越南簽訂《順化條約》,把越南變為其“保護國”。後又向中國軍隊發動進攻,挑起中法戰争。一八八五年中國軍隊大敗法軍,引起法國政局動蕩,以緻費裡内閣垮台。莫泊桑在一八八五年四月七日發表于《吉爾·布拉斯報》的一篇時評中曾寫道:“它(法國人民)為被普魯士戰敗而感到羞恥,但是為被中國打敗而感到榮耀。”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