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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作者:甘肅文物

多年來,考古出土的唐代胡俑中背行囊彎腰者較為多見,海内外學術界許多研究者都将他們定名為“步行胡商”或“波斯胡商”“大食商人”,指代穿越茫茫西域絲綢之路的商人。凡是向人們展示絲綢之路商貿時,就會擺出這類胡商形象的陶俑。

從目前搜集到的幾十具這類胡商陶俑造型來看,形象可大緻分為三類:一是彎腰負重者,二是端立不動者,三是手持包袱者。每一類都形象基本雷同,姿态正常不變。

1、彎腰負重者

由于這類背負包囊而被壓成駝背的胡俑,作躬身行走狀,是以被形容是穿越茫茫西域絲綢之路的商人,即“行進于沙漠之中執壺背囊的大食人”;還有人把他們描繪成沿着絲綢之路長途跋涉的波斯商人,是不畏艱辛的“行旅商人”或估客,“模仿原型肯定是千裡迢迢長途販運的中亞胡商”,但這樣的判斷令人生疑。單獨一個胡商背負着如此沉重的包囊,沒有攜帶必備生活用品,根本不可能長途跋涉穿越沙漠戈壁。漫漫路途沒有護送,不跟随駝幫或馬隊、驢隊,非常容易遇到劫匪強盜或自然災害的侵襲。所有的胡商陶俑,造型上全都戴帽子,都穿一樣的長及于膝蓋的夾衣皮袍,少有束腰單衣長衫裝扮,似乎旅程中總是寒冷季節無分冬夏。而且皮袍下擺均被風掀開一角,頗有風餐露宿之态。胡商都穿粗糙的長氈靴,而不是精細的短皮靴,或是褲筒紮進鞋履,靴鞋是他們最重要的裝備之一,不僅暗示他們比較寒酸,亦意味着他們身份較低。

從藝術造型上說,雕塑工匠細切入微地狀寫了胡商的形象:一種是莞爾而笑,風塵仆仆中露出善良本分;一種是低頭俯視、氣喘愁苦,眼神迷茫中帶着警惕,似乎是迷失方向的販客。飽滿動容的形象背後是細膩的心理刻畫。這種胡商流動廣泛,屬于小商小販無恒産者,甚至屬于社會底層“遊民”行列,作為“販夫走卒”地位肯定不高。他們流落遊走于城鄉之間,滲透在鄉裡草根和市井平民中間,無法與那些粟特富商大賈相比。這類胡商全身粗糙的服飾已經說明了身份。富有的胡商絕不會自己背負沉重的行囊步走。

從社會身份上說,獨立的小商販身份不會很高,可算是地位卑下的弱勢群體。在雕塑者眼中,低頭、佝偻的負重形象并不美好,曾有人諧谑駝背人“出得門來背拄天,同行難可與差肩。若教倚向閑窗下,恰似箜篌不著弦”。值得注意的是,這類胡商都不是年輕人形象,而從史君墓、安伽墓等發現及美秀美術館所藏的粟特商隊圖像上可以看到,商隊的主要成員應當是青壯年的男人。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卧駝及騎駝俑,西安博物院藏

2、端立不動者

這類陶俑全都是站立者,雙腿恭恭敬敬站直,一律右手手握執壺,其範式沒有變化,仿佛是聽從主人的指令,或是恭順地讨好主人神态。然而,胡商為什麼被塑造成如此謙恭順服的形象,令人納悶。筆者曾認為這類站立端正者就是史書上記載的“細腳胡”。

“細腳胡”大概原指體形細瘦、地位低微的胡人,後引申為那些攜帶輕便而易于步行運輸貨物的胡商。《北史·儒林傳》記載:“何妥字栖鳳,西域人也。父細腳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緻巨富,号為西州大賈。”然而,“細腳胡”事例僅此一則,很難據此定性。唐代被商人(包括胡商)雇傭運輸貨物、驅使駝馬的“作人”又稱為“趕腳”“腳夫”,他們是商業經濟領域中的重要勞動力。從吐魯番文書過所來看,往來西域沙碛長途販運“行客”必須雇傭有“根底”認路而又強壯的趕腳。然而,這樣的趕腳往往隻是裝貨卸貨的搬運工,本人不是行走小商販,他們與馱隊雇主有着不能脫離的依附關系,不是自來自往的單幫,不會是孤苦伶仃的形象,也不會手持波斯式胡瓶,是以作人與單獨背負行囊商販應該有差別。

胡人手拿的執壺(或銀胡瓶)究竟作何用?對此,一種觀點認為路途遙遠,胡商手拿的囊壺是喝水之用;另有觀點認為胡商手執的胡瓶乃是叫賣的物品。我猜測胡商手中所持是胡瓶而非囊壺,也即胡商經常提及的銀胡瓶、金胡瓶。隻有胡商才有金瓶使用,或許是他們必帶的身份标志,而不僅是一般的生活用品。作為胡商身份表征,藝術工匠才會将其塑造在胡俑形象上。

客觀地說,出身小商販的胡商肯定地位低微,他們要飽受地方官府的管控,繳納衙署關口的賦稅,經常遭受掮客牙人的居間盤剝,以及孤單上路伴随商旅沿途風險等苦楚。僅從公元4世紀粟特商人之間的書信來觀察,他們經常由于時局危機而陷入困境,沒有什麼樂觀的消息;而且信件顯示出那種“在一個相當廣泛地理區域内活動的小商販”的典型特征。在唐代社會中,民間商人被視為“雜類”“賤類”“雜流”等社會階層,被貴族士大夫乃至一般市民看作唯利是圖的小人,是不能登大雅之堂,也不能入仕做官的。即使在一些博戲玩樂場所,屬于賤類的商人也常被人驅逐出去,不得與良人平民共嬉同戲。

3、 手持包袱者

這類手持包袱的陶俑出土較少,這裡從形象上見僅舉三例:

其一故宮所藏之定名為“唐代大食人”的陶俑,頭戴卷檐高帽,包袱内包裹的物品據研究者推測是絲綢,大概是因為絲綢可以卷成包袱。實際上這位胡俑左手夾持包袱,右手似乎在振臂揮手、吆喝叫賣或捏碼交易。

其二滿臉胡須的胡商俑,左胳膊手夾卷裹的紡織品,右手舉起作交易捏碼狀,側身似乎在讨價還價。美國博物館研究者稱此為閃族人,即阿拉伯人或猶太人,認為是來自喀什的賣小地毯或是小毛毯的商人。也有人認為是來自伊朗東部的商人,在唐朝控制中亞時類似形象和衣着者多是閃米特(Semite)人。

其三頭發中分的站立俑,被美國私人收藏家判定為西亞商人,其頭發被梳成突厥式,但穿着波斯胡服;右手夾拿氈毯于腰間,左手舉起胳膊,仿佛正在市場上吆喝叫賣。但我們不能肯定他手拿的是氈毯還是包袱。

我們看到的這些手持包袱的胡俑,顯然不是大商人,隻是市集上叫賣的小商小販,流動性極大,哪裡有利就走向哪裡。中唐以後,朝廷文臣官僚多指責商人暴富,甚至誇大其詞說商業發展加劇了農民的貧困。實際上,社會各個階層各有分野,不會都去經商,何況小商小販的資産與營業範圍有限,本小利微,營業範圍不廣,無需雇人,“鬻販為業,日逐小利”,經常是亦商亦農兼有。但是估計這類小販人數衆多,與芸芸衆生的生活非常密切。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1954 年西安灞橋出土,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唐代宗大曆十四年(779年)七月诏令鴻胪寺,規定“蕃客入京,各服本國之服”。但這僅針對國家官府使節,我們可以看到一些胡商俑戴着唐人幞頭,可能是裝束打扮上接近唐人,更容易融入城鄉社會。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西安市王家出土,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1948 年長安嘉裡裴氏小娘子墓出土,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胡商”原本隻存在于文字中,要形象感受,唯有依靠古代雕塑繪畫藝術工匠的描摹記錄。這使人很容易推想到工匠對胡商形象非常熟悉。他們順從墓主人家庭要求,相信如能讓俑環立侍侯,就是和靈魂接觸的最好印證,是以工匠制作那些小本經營胡人商販的造型,放在墓中随時滿足主人需要,而且胡商俑一定是含辛茹苦的憔悴形象。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背囊胡商俑唐|彩繪陶高23.5厘米河南洛陽出土洛陽博物館藏(000071)

考古出土的唐代胡俑中,胡商多為背負着方形行囊被壓彎腰的形象。為了判定胡商身份究竟是富豪、坐商還是行商、販客,确認背囊裡究竟裝載何種物品極為關鍵。

根據《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記錄高昌時期市場交易狀況,當時官市收取“稱價錢”的賬曆殘片,交易貨物有黃金、白銀、蠶絲、石蜜、香料、藥材、石、硵砂等。盡管這些交易貨物種類出自西域一個地區,但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經過文物與文獻記載互補,我們認為有以下可能性:

1. 石蜜:石蜜一般為固體的硬糖塊,将甘蔗汁或糖稀加熱濃縮,配合牛乳、米粉煎煉合成。石蜜價格昂貴,利潤空間大,自然成為胡商販運的貨物。

2. 雜貨:如果胡商确實是貨郎,他們的行囊就可能是擺放兼展示物品的貨箱子,放下後打開即為多層木制槅子或貨架,友善買主顧客挑選貨物。胡人不用擔挑,背在身後便于快速行走。

3. 藥材:唐代各地均有藥市,城鄉百姓遭受病痛折磨時急需用藥,藥市店主和草肆攤販均可提供。流動于全國大小市鎮和江湖上經營藥材買賣的人,經常吸引着衆多有病求醫的患者。

這樣看來,這類胡商陶俑不是絲綢之路上騎駝牽馬的販運作商,隻能是長安、洛陽兩京以及其他州府城鎮活動的小販。這種胡商走街串巷、進坊入曲,是出賣異地商品的小買賣人。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對獅對象牽駝人物紋錦北朝|平紋經錦長39,寬19(機關:厘米)中國絲綢博物館藏

此錦為1∶2平紋經錦,經線三組,分别為藍色、褐色和白色,圖案經向循環為12.5厘米,緯向循環通幅。圖案以對波紋為骨架,骨架中排列各種不同的紋樣母題,所有紋樣均在經向有鏡向對稱,是以,每一個骨架中表現的都是一正一倒的兩個形象。原織物中間為一典型的廟宇式結建構築,室内有一正面坐像,很有可能是一尊佛像,室外左右兩邊各坐一人,表現的可能是一佛二弟子的造像。兩側各有三組紋樣,從左到右分别是走象、卧獅和牽駝,其中牽駝人物所表現的正如一位商人牽駝來到一泓清泉邊,清澈的泉水映出了完整的人形。

駱駝被譽為“沙漠之舟”,在北朝至唐代的絲綢、雕塑、壁畫等各種載體上頻頻出現,駱駝按其駝峰的數量分為單峰駝和雙峰駝,該錦片上的駱駝形象為雙峰駱駝,這種駱駝産于大陸及中亞,屬巴克特利亞種,也是中國境内藝術品中較為常見的駱駝形象。駱駝行走于沙漠之中,而沙漠中帶領駝隊從事貿易的則以胡商居多,是以胡人牽駱駝、胡人騎駱駝的搭配,中原人視為理所當然,唐代杜甫更是留下了“胡兒制駱駝”的詩句。此件織錦的駝下還織有銘文“胡”字,極可能表現的就是絲綢路上的胡商形象。同類織錦發現甚多,見于報道的有新疆吐魯番出土的“胡王”牽駝錦、獅象紋錦和青海都蘭出土的對獅對象牽駝人物紋錦。

唐代絲綢之路上波斯商人的樣子

胡人牽駝磚唐|磚長35.8,寬34.5,高6(機關:厘米)敦煌研究院藏(Z00065)

此磚出土于敦煌佛爺廟唐墓,位于墓壁下部。磚上駱駝背負重馱,四肢健捷,昂首闊步,甩尾前進。牽駝人頭戴中亞塞種人的尖頂帽,高鼻深目,身穿圓領窄袖服,右手緊握缰繩,左手杵短杖,表現了牽駝人與駱駝長途跋涉的精神面貌。磚面構圖均勻、緊湊,造型比例适度,神态生動真實,刀法熟練,從内容到形式均屬敦煌文物代表作品中之上乘。不僅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而且具有珍貴的曆史價值,它真實地再現了當年運載絲綢等貨物的駱駝商隊不畏艱險,日夜兼程,在叮當作響的駝鈴中行進的情景。看到它不禁使人想起唐代詩人張籍《涼州詞》中“無數鈴聲遙過碛,應馱白練到安西”的生動詩句。它是中西經濟、文化交流的曆史見證,國際間友好往來的象征。

(作者:葛承雍)

(來源:文彙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