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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者:遠水

作者:原鄉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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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往往會悔恨過去,這是男人老了的新狀态,黃建疆就是這樣一個人呀。黃建疆的悔恨一直溯及到嬰兒時代的懵懂一望:“小時候為啥那麼不懂事?為啥會目不轉睛地盯着一個地方看……”

讓黃建疆悔恨的那一年應該是1963年,他出生在著名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邊沿。黃建疆的出生地不可謂不著名,這比他爹黃世雲的出生地河南省駐馬店一個叫黃莊的小村子著名多了。按理說黃建疆不應該悔恨,可是,未滿周歲的黃建疆曾被獨自扔在大漠邊緣的地窩子裡,這事攤上誰都會有恨。如此說來,這就不僅是悔恨了,這還有怨恨和記恨。悔恨是恨自己,怨恨是恨親人。

所謂地窩子就是在戈壁灘上挖一個坑,某一邊開門,平出一條坡道供日常進出。上方用紅柳枝蓋着,封土。地窩子如地下室,四壁無法開窗,隻留天窗一處。未滿周歲的小黃建疆躺在地窩子的床上,一睡就是一天。在這漫長的一天裡,無論是餓了還是尿了,都不會有人管。爹娘天不亮出工,黑透了才歸,披星戴月。黃建疆除了忍受饑餓和滾一身自己的屎尿外,最重要的是寂寞和黑暗。小黃建疆眼巴巴地盯着地窩子的天窗看,目不轉睛,在極度恐懼中向往着那唯一的光明。天長日久,黃建疆的眼睛斜視了,成了一個斜眼。當小黃建疆會走了,他能獨自走出地窩子之後,那斜視的眼睛再也無法校正過來了。

這樣說來就是黃建疆的父母不對了,怎麼如此不負責任,把一個孩子扔在地窩子裡不管?可是,黃建疆的父母是第一代新疆兵團人,他們當時的任務是開荒,向大漠索糧,沒有時間管孩子呀。小黃建疆一個人躺在地窩子裡,哭聲像荒原的風一樣若隐若現。黃建疆和大多數嬰兒一樣,哭聲洪亮而又任性,隻是那哭聲是在地下的,就像在另外一個世界。哭聲完全被大地沒收了,真是哭天不應,哭地不靈。

黃建疆的小時代攤上屯墾戍邊開發新疆的大時代,他隻能孤獨地在地窩子裡度過,自生自滅。他能堅持着活下來沒有夭折就不錯了。好在他的哭聲還不夠洪亮,否則很可能把狼招來。當年兵團人的孩子在地窩子裡被狼叼走的事不是沒有,黃建疆好賴沒被狼叼走,隻不過眼睛斜了。

後來,人們給在地窩子裡成了斜眼的孩子起了一個共同的綽号:小斜眼。可見,這種斜眼的孩子不隻黃建疆一個,有一批呢。隻是黃建疆這個斜眼長大後,他幹出了不少邪性的事,有人就給他又取了個綽号叫黃老斜。按新疆話說:“小斜眼長大了,走出了地窩子,黃老斜那個哈慫就誕生了。”

黃建疆出生那年對中國來說很特殊,正是百廢待興的一年。從1959年的下半年到1962年的上半年是中國的所謂三年困難時期。黃建疆的爹黃世雲從老家駐馬店一路流浪到了新疆,沒别的,就是聽說新疆地多,兵團缺人,去了就餓不死。老家黃莊已經餓死人了,黃世雲趁着村口站崗的民兵排長餓昏過去的關鍵時刻,沖破封鎖線,出了村,踏上了西去新疆的漫漫長路。應該說黃世雲的運氣不錯,他到了新疆正趕上國家總理周恩來向新疆兵團發出訓示,要求新疆兵團收容進疆“自流求食”人員。所謂自流求食人員說白了就是“盲流”。據史料記載:新疆兵團前後收留了自流求食人員21萬多人,進而使新疆兵團人口大幅增長。

黃世雲成為兵團人後獲得了新生,當年隻要進了兵團,不但有飯吃,還有政治待遇,都算自動支邊青年。最關鍵的是黃世雲認識了從四川進疆的李幺妹。兩個人同樣是自流求食人員,志同道合,進而結為夫妻。有飯吃就沒理由不好好幹,他們除了在荒原上甩開膀子大幹外,在地窩子裡也沒閑着,于是,在1963年黃建疆在地窩子裡出生了。

黃建疆算是第二代兵團人,稱為新疆“白侃”。意思是什麼都沒有,一窮二白,連說話都沒人聽,說了也白說,屬于被獻出去的一代。新疆兵團人不是有一個口号嘛,叫做:“我為邊疆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作為被獻出去的一代,黃建疆心中充滿了怨恨、不服和憤怒。他總是在人多的場合語出驚人,說:“憑什麼把我們獻出去?說獻就獻了,還要看看我們自己願不願意。”黃建疆第一次說這話是在高中畢業的時候。那還是80年代,黃建疆正面臨聯考。學校開聯考動員大會,成績還不錯的黃建疆上台表決心,沒想到他說出了這番話:“如果我們不願意被父母當小羊羔獻出去,成為一個時代的祭品,我們一定要考上大學,回口裡(内地)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方水土。”末了,黃建疆不無深情地說,“我的那方水土在四川,那是我母親的故鄉,在嘉陵江邊,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那是我心中的遠水。”

黃建疆當年所言美麗的地方就是西南農業大學,在重慶。也許因為黃建疆在新疆長大,看慣了土地、果園和牛羊,黃建疆一心想學農業技術。在兵團農業技術人員最吃香,可拽了。黃建疆為什麼就認定了西南農業大學呢,因為母親李幺妹探親時帶黃建疆回過一趟四川,一個遠房親戚在西南農大當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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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黃建疆上高中後的一個暑假,李幺妹眼看着自己的斜眼兒子調皮搗蛋,在學校打架鬥毆,不好好學習,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探親時把黃建疆帶回四川老家,想讓他開開眼界。黃建疆和母親坐了一個星期的火車,火車在河西走廊就爬了兩天多,除了戈壁灘沒有任何能吸引黃建疆的地方。可是,當火車翻過秦嶺進入四川後,黃建疆被山清水秀的四川盆地震驚了,原來世界上不僅僅是大漠和戈壁,還有綠水青山。黃建疆還去了一趟西南農大,遊覽了校園。黃建疆看到了同齡人不同的人生,這對他觸動很大。

當黃建疆再一次回到大漠邊緣那個叫“一碗泉”的綠洲後,他幾乎變了另外一個人。黃建疆的學習成績上去了,名列全班前三甲,是以,老師才讓黃建疆在全校聯考動員大會上發言。老師沒想到黃建疆會說出那番話。當時,黃建疆的話引起了同學們的共鳴,還赢得了掌聲,可見,他說出了“兵二代”的心裡話。誰願意被獻出去呢?隻是,這番話校長聽着就别扭了。校長人家是“兵一代”,他不能容忍被新的一代挑戰。黃建疆挑戰的可是整整一代兵團人的豪言壯語:“我為邊疆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兵二代相當于回嘴了,說:“你獻子孫俺不幹,俺的青春俺做主。”

校長在黃建疆發言後,立即上台對黃建疆的言論進行了消毒,甚至上綱上線了。校長批判黃建疆的論調是邪門歪道,十分反動。最後,激動的校長不惜對黃建疆進行了人身攻擊,說黃建疆不但眼斜,心術也不正,這樣的學生怎麼能考上大學呢?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校長話鋒一轉,又說,即便考上了大學又怎麼樣?也不可能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材。如果都是這種思想,兵團将來就會後繼無人。到那時候,誰來屯墾戍邊,誰來建設邊疆,保衛邊疆。最後,校長說:“你還叫什麼黃建疆,完全沒有了解你爹起這個名字的深刻含義,不配叫黃建疆,我看你應該叫黃老斜。”

在同學們的哄笑中,黃老斜這個綽号就叫開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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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老斜是我大哥,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批判他時,我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我上國中,他上高中。校長在全校大會上這樣批判他,作為弟弟我很為他難為情,可是我發現他完全無所謂,斜眼睥倪着台上的校長,用一隻腳惡狠狠地踩死了一隻螞蟻。

黃老斜這個混蛋從小就沒拿正眼看過我。我這樣說可能有些不厚道,因為他眼斜,根本無法正眼看人。他要正眼看人除非斜着身子,不過,他不用正眼看我是發自内心的,是以我從來也不叫他哥哥,甚至也不叫他黃建疆,我就叫他黃老斜。他叫黃建疆,我叫黃建新,我還有兩個弟弟。老三叫黃建國,老四叫黃建中。我爹黃世雲是個有理想的人,他把我們的名字越起越大,我們四兄弟的名字聯系起來就是:“建設中國新疆”。

我哥黃老斜有生理缺陷,眼斜。他的生理缺陷又不是先天性的,為此,黃老斜怨天尤人。他有很多怨氣,他怨誰呢?開始他怨我們的爹娘,認為我爹娘對他不負責,把他生在那個鳥不下蛋的戈壁灘上,生出來也不管,扔在地窩子裡,成了斜眼,害了他一輩子。相比來說我就幸運的多,我比他小三歲,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年,兵團卻發展迅速。在我出生的時候兵團人已經能住上真正的房子了。上海支邊青年也來了,連隊有了幼稚園和國小。我們的幼稚園阿姨和國小老師都是上海青年,這使我們受到了和大上海一樣的學齡前教育。更重要的是我們再也不會孤獨地躺在地窩子裡望天窗了,是以我的眼不斜。為此,黃老斜在小的時候反而把我當成異類,覺得我的眼不斜就不配做他弟弟,是以他變着法欺負我,甚至折磨我,這遭到了我堅決的抵抗。我總是不遺餘力地回家告狀。我的父母好像十分相信我,特别是我娘李幺妹,總是偏聽偏信。隻要我回家告狀,說黃老斜又幹壞事了,李幺妹就會揍黃老斜。挨了打的他就用斜眼翻我,我知道在放學的路上,我要小心了,不能讓他碰到,否則肯定要挨打。

就這樣,我和黃老斜在戰鬥中度過了少年時代。

對于處在大漠邊緣的軍墾連隊來說,一碗泉應該算是一個好地方了。一碗泉是兵團一師一團38連的所在地。一碗泉處在大漠和綠洲之間,是一個意外。當年,發現一碗泉的是老連長馬尕娃。他随大部隊準備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幹去于阗剿匪。馬尕娃當時還是一個大頭兵,在前衛排,可他還沒進入塔克拉瑪幹就生病掉隊了。部隊首長說,這裡沒有敵人,你們留下就地休整,在合适的時候再追趕部隊。部隊首長的言外之意是:“你們就地求生存得了,今後能不能追趕部隊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馬尕娃和幾位傷病員隻能留下,這是無奈中的選擇,其實就是自生自滅。部隊走了,馬尕娃從高燒的昏迷中醒來,當他得知大部隊走遠了,望着眼前的滾滾大漠和身後的茫茫荒原,馬尕娃吓出了一身冷汗。這種環境比任何敵人都強大,而最大的敵人是無水。除了自己随身所帶的幹糧和水外,部隊隻給他們留下了半袋子包谷,這其實是馬料。首長表示部隊要穿越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糧食很緊張,也隻能為大家留下這些了,有,總比沒有強,留作不時之需吧。可見,馬尕娃他們如果找不到水和吃的就必死無疑。他們陷入了絕境。

馬尕娃出了身冷汗後病迅速好了,他本想獨自去追部隊,可是望着無邊的大漠和眼巴巴求助自己的傷病戰友,馬尕娃主動承擔起了拯救戰友和自己生命的重任。

這是多年之後連長馬尕娃到我們學校做報告,給我們講述的傳奇故事。那時馬尕娃是38連的連長,我正在上國中,黃老斜上高中。黃老斜在全校聯考動員大會上的言論在同學中産生了“惡劣”的影響。其實,仔細想一下,如果連自己青春都無法做主的一代人,還有什麼出息?當然,這些想法隻能放在心裡,黃老斜不應該在聯考動員大會上說。

校長認為有必要進行一次革命的傳統教育,就把馬連長請來了,做報告。

馬連長的報告我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他總是從兵團的前身講起,一直講到他如何生病掉隊,主動承擔起拯救傷病員的重任,如何找到一碗泉,如何在一碗泉開荒種地,又如何把五個人的傷病員變成了如今有上百人的兵團連隊-----38連。

作為一個中學生,我們對他的報告耳熟能詳,對于新疆兵團的前身我們都非常熟悉了。馬尕娃的老部隊前身就是在南泥灣開荒一舉成名的359旅。359旅到達新疆後三個團被分散開來。現在分布在于阗(現和田)、阿克蘇、伊犁、庫爾勒四個方向,發展壯大成了新疆兵團的四個師。

一碗泉這個地方隸屬于兵團第一師第一團38連,前身應該是718團。馬尕娃的老部隊屬于719團,他本來應該随老部隊穿越大漠去于阗,可是他掉隊了。他們當時有五個傷病戰士,他們要在大漠邊緣生存,首要任務是找到水,否則就死定了。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下,馬尕娃将背包打開,把毛毯挂在樹枝上用來遮擋太強的陽光。他們望着眼前的大漠,幾個人躺在樹下等死。可是,馬尕娃不想死,他還年輕,他不相信自己就這樣被渴死了,參加過那麼多戰鬥都沒有被打死,槍林彈雨都過來了,卻渴死在大漠邊緣,死得太窩囊。馬尕娃隻是生病發高燒,燒退後就是一個好胳膊好腿的戰士,這比其他四個戰士情況好多了。馬尕娃決定找水去。就在馬尕娃準備出發時,沙塵暴突然來了。馬尕娃連忙把挂在樹枝上的毯子拉下來裹在頭上,隻露出眼睛。馬尕娃趴在死胡楊樹底下,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但見,沙塵暴從大漠方向排山倒海般撲來,正憤怒地追趕着一群野生動物。羚羊,野駱駝,野驢,野馬、野豬、狼、兔子、狐狸……拼命奔跑,沙塵暴瘋狂追趕。那些動物避過馬尕娃所在的死胡楊樹,向着西北方向奔去。

沙塵暴過後,大漠又恢複了平靜,趴在胡楊樹下的馬尕娃還心有餘悸。幾個人抖掉身上的沙子,馬尕娃向那群野生動物奔跑的方向張望。馬尕娃興奮地對大家說,我們也許有救了,隻要我們找到那群動物,我們就有肉吃了。馬尕娃讓大家在胡楊樹底下等着,他背着槍去打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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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馬尕娃沒走多遠就發現了一片胡楊林,走近了發現那些胡楊樹都是活的,有棵十幾摟粗的胡楊樹在冬季居然滿身金葉,宛若深秋。這是一個綠洲,在綠洲中心是一個小湖,雖然是冬天,湖水居然沒有結冰。湖面有一層氤氲的霧氣,湖中有遊魚,湖面有水鳥,湖邊還有動物喝水。馬尕娃激動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這簡直是一個世外桃源。當然,馬尕娃沒有心情欣賞美景,他當場就撂倒了一隻羚羊。讓馬尕娃意外的是他放了一槍,居然沒有動物逃跑,它們隻是在意外的槍聲中打了一個顫,然後繼續喝水。那些動物根本不怕槍聲,也不怕馬尕娃這個新來的動物,把馬尕娃的槍聲當放屁了。馬尕娃這個動物也趴下來喝水,覺得比自己水壺裡的水好喝多了。馬尕娃随即把水壺裡的水倒了,灌滿了一壺。馬尕娃圍繞着小湖走了一圈,發現這個小湖最多有一畝多的水面,形狀如碗口,水沒有來處,也沒有去往。馬尕娃判斷這是泉水,随自言自語地說:“就這麼一碗水呀?”

後來,這一碗水救了馬尕娃等五個傷病員。

老連長馬尕娃給我們做報告,往往講到發現一碗泉後,正好是一節課。下課鈴一響,我們就一哄而散去撒尿。在撒尿時黃老斜會在廁所大放厥詞。說一碗泉有啥好,那泉水是苦的,我小時候喝過。那水喝了要得大雞巴病,得了這病沒法治,隻能靠女人那包藥。黃老斜這樣一說,高中部的男同學就哄然大笑。然後,他們在那抽煙,我們國中部的隻能羨慕地圍觀,等待上課鈴聲。

中篇小說《遠水》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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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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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者 本名張波,男,畢業于北京大學法律系,獲法學碩士學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小說創委會主任,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學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長篇小說《零炮樓》《老風口》,中篇小說集《或者張者》《朝着鮮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書》等。多次登上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百花文藝獎、重慶文藝獎等,入圍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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