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被長公主看上,成了最受寵的面首。
而我被當作取悅公主的大禮。
他劃花我的臉,逼我看他們親熱。
後來我被凱旋的将軍八擡大轎娶進府,成了人人豔羨的将軍夫人。
沒過多久,長公主失勢,他奄奄一息。
宋祈年匍匐在我腳邊,抖着手抓住我的裙擺:「晚晚,求你不要恨我。」
我與宋祈年是青梅竹馬,恩愛夫妻。
當年宋父獲罪流放,宋母一病不起,家中本想退了婚事,是我執意要嫁心中所愛。
我以為我們是患難夫妻,終會苦盡甘來。
卻不想,他一朝得長公主青眼,平步青雲,成了長公主府最受寵的面首。
我捏着薄薄的一紙休書,幾欲暈厥。
明明前幾日還好好的,往日恩愛近在眼前,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
我執拗地要宋祈年給我一個解釋,不自量力地尋到長公主府。
仆從引我進府,見到權勢滔天的長公主左擁右抱,與她的男寵們尋歡作樂。
宋祈年也在其中,他穿得單薄,正在長公主膝邊為她撫琴。
見我進門,他滿面驚愕,琴弦猛然掙斷。
刺耳的餘音中,他大步而來,迎面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賤婦!竟敢唐突長公主,還不快滾!」
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偏頭過來,卻見他紅眼怒目,如自地獄而來的索命羅刹。
相識數載,成婚兩年,他連句重話都舍不得對我說,如今卻為了攀附權勢,恨不得咬死我。
「宋祈年,我礙不着你的青雲路,但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封休書就想打發我,你當我是什麼?」
他冷笑一聲,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扯出門外,像丢棄一塊破抹布一樣置在地上。
「謝晚凝,别死纏爛打,太難看了,偏要我将話說難聽嗎?」
這時,長公主前擁後簇地走了出來。
她扔下把精緻的匕首,趴在宋祁年耳邊嬌笑道:「祈年在磨蹭什麼?還要本宮教你?」
「微臣隻是怕污了公主的玉階。」
長公主居高臨下地掃我一眼,眼神漸冷:「是個美人胚子,難怪你舍不得。」
宋祈年輕笑着吻上公主的臉,俯身撿起地上的匕首。
「這賤婦不及公主萬分之一,臣有何不舍?隻是……一刀殺了确實痛快,但未免太無趣了些。」
長公主聞言又高興起來:「哦?那便給本宮瞧些樂子。」
于是,宋祈年用那匕首,劃花了我的臉。
他死死掐住我的肩頭,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
我從不知一向儒雅的他竟有這樣大的力氣,以至于我怎樣哀求掙紮都掙脫不了。
手起刀落,從左耳至下巴,一道長痕爬上左臉,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宋祁年紅着眼,笑得猙獰:「晚晚,疼嗎?恨嗎?下輩子别再遇見我了。」
我捂着臉疼得癱倒在地,溫熱的血從指縫流下,漫進了眼睛裡,混着淚流成了血淚。
模糊的猩紅中,我看他拾級而上,曾經隻屬于我的懷抱,卻擁住别的女人。
他卑微又讨好地親吻她的指尖,親吻她的紅唇。
長公主一邊與他親昵,一邊斜眼睨我,居高臨下間,盡是扭曲的暢快和對蝼蟻的不屑睥睨。
2
我被休了,又毀了臉,早已無顔回娘家,便靠着一手繡活在繡坊做起了繡娘。
我心中有恨,卻獨獨無悔。
愛他時,飛蛾撲火,換來恩愛兩年。
如今我雖毀了臉,但總算心死,可以無牽無挂地度過餘生。
長公主府我開罪不起,宋祈年我也不要了。
原以為生活終會歸于平靜,直到那夜,我在小院中賞月獨醉時,院牆上翻下一個人來。
我還未來得及尖叫,便被那人捂住了嘴。
「阿凝,是我。」
我醉眼迷離,在月下辨了半晌才認出,來人竟是出征多年的盛煜安。
他是我和宋祈年的兒時好友,青梅竹馬。
隻是在我與宋祈年大婚前,他便與我辭行說是要投軍去,铮铮鐵骨,戰火硝煙處自有他的抱負。
沒想到,一别數載,待他歸來時,我們三人已經物是人非。
「煜安,見你平安歸來,我很高興。這些年你可好?」
他在我身旁坐下,奪了我的酒:「我很好,但你看起來可不大好。」
我摸了摸臉上未好的傷,又釋然地拿開手大方地給他看:「醜嗎?月下是不是格外吓人?」
盛煜安掏出一瓶藥放在桌上:「你的事我已知曉,這藥很好,用完保你像之前一樣美。」
他語氣輕松,我卻知道他是在寬慰我。
為了讨好長公主,宋祁年那日是用了力的,傷口這麼深,又耽擱了幾日,就是華佗在世也是要留疤的。
我笑笑,收了藥瓶:「美不美的,我已經不在意了,如今我隻求溫飽糊口,美有何用?」
這臉上的傷還不是因着長公主那句「美人胚子」留下的禍患。我留着這疤,改日長公主又惱起來,興許還能留我一命。
盛煜安眉眼沉沉地凝視我許久,突然抓住我的手。
「自然是待你我成婚時,讓你美美地做我的将軍夫人。」
3
第二天,将軍率軍凱旋,京都百姓夾道相迎。
我也在繡坊的二樓窗邊瞧了一眼熱鬧。
盛煜安鐵甲銀盔,騎坐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地行于京都主道。
日光灑在他那锃亮的盔甲上,耀眼得令人敬畏眩目。
我很難相信,這個人昨夜偷偷進城,隻為翻牆過來,說要娶我。
數載前,我們三人還泛舟蓮池,懶卧舟,閑看雲,剝蓮子,笑無憂。
如今,我成了落魄繡娘,宋祈年于公主裙下求前程,唯有盛煜安肆意生長,成了他夢中的模樣。
很好,至少我們三人中,有人活得恣意。
隻是盛煜安要娶我的事,我回絕了。
他來找我時,我還是在院中喝酒。
「阿凝,你少喝些,醉酒傷身。」
我本是不喝酒的,但臉上的傷總是一疼就疼半宿,另半宿輾轉難眠,竟揪得心也疼,便多少喝些捱過這漫漫長夜。
酒是個好東西,即便不能解千愁,但能讓我一夜好眠。
至少噩夢裡,宋祁年那日猶如地獄羅刹的臉,不會再讓我夜夜驚醒,渾身汗濕地自夢中逃出來。
此時我醉得不輕,難得有幾分無理:「我自己掙錢,不偷不搶,幹幹淨淨的錢買的酒,憑什麼不喝?」
盛煜安支着下巴看我,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
「那你做我夫人,我的錢也歸你,你想買多少便買多少,如何?」
我靜默片刻,擱了酒,也歎氣。
「盛煜安,别可憐我。」
别像可憐喪家犬一樣地可憐我。
以他現在的身份,什麼樣的高門貴女娶不到?沒必要為着那幾載的情誼,把他折了進去。
無論是他的家世,還是他的軍功,盛煜安都值得更好的。
他喜歡的也好,對他有所助力的也罷,反正不是我這樣一個被休了的醜女。
況且,我隻是過得不大好,卻并不可憐,更不需要别人可憐。
盛煜安捉了我的手,攥在掌心裡。
「阿凝,我沒在可憐你,你也别把我想得有多好。我隻是……」
他緊張地抿唇,掌心竟有些汗濕:「我隻是心儀你多年,想乘虛而入拿下你。是以,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成全我好嗎?」
4
盛煜安心儀我多年這事,我頭次知曉。
或許是因為往前的那些年裡,我的眼裡隻有宋祁年,也或許是盛煜安藏得太好。
又或是,他隻是在可憐我,這些不過是放低姿态誘哄我的說辭。
但無論如何,我都拒絕了他。
「煜安,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
他搖頭苦笑:「還是怕毀了我?」
「是,我怕毀了你。你我多年情誼,我不能拖累你。況且,我不能騙你……自始至終,我心裡沒你。」
我心裡的那個人,是溫潤儒雅的宋祁年。
就算是幼時,他也是那般模樣,永遠眼含笑意,語似春風,讓人不經意回眸間,便沉溺于其中。
而盛煜安則成日莽莽撞撞,招貓逗狗,總惹得我咬牙切齒,忍不住壞了閨閣小姐的持重端莊。
便是今日再看盛煜安,在我眼裡,他依舊是兒時那個讓人氣得跳腳的壞小子。
他嘴裡說的每一句甜言蜜語,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總讓我錯覺,一本正經的下一句便是忍俊不禁的玩笑。
宋祁年不再是宋祁年,謝晚凝也不再是謝晚凝,但盛煜安,還是那個盛煜安。
恣意明亮,永遠真摯的盛煜安。
「煜安,謝謝你。」
盛煜安奪過我的酒杯,自顧自地斟滿,仰頭一飲而盡。
這酒算不得烈,他卻喝紅了眼。
「阿凝,沒關系,我等得起。」
5
我從不知道盛煜安這人竟如此固執。
自那天後,他時常來找我,成天将要娶我的話挂在嘴邊,分明他以前做什麼都沒幾分耐心。
當然,我同他一樣,對待什麼都三分熱血。隻有宋祁年……隻有他能耐住性子,做什麼都能做出樣子。
腦子裡剛想起那人,繡花針便紮了手。
我将手指含進嘴裡,吮盡血珠,心頭沒由來地慌亂起來。
從繡坊二樓的窗戶望下,這裡臨街而立,此時正是熱鬧的時候。
樓下人頭攢動,熱鬧不止,轉角熱氣蒸騰的包子鋪旁,有道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我猛然起身,卻見蒸氣缭繞間,俨然是一張陌生面孔……
對面的繡娘蘭心也跟着望下去:「怎麼了?」
我揉揉眼,笑着說:「沒事,許是繡太久了,有些累。」
「早些做完回去吧,不是還得歸家給你弟弟做飯嗎?」
盛煜安時常來家裡蹭飯,有時路過繡坊,便等我一同回去。
後來繡坊的繡娘們見了總忍不住去瞧他,紅着臉問我那是誰。
我不想被誤會,又怕他與我多了牽扯,便硬着頭皮說他是我弟弟。
戰場上殺敵無數的盛煜安難得在女人嘴上吃了癟,硬生生将要說的話咽下去,磨着後槽牙問我:「弟弟?弟弟是吧?」
「……嗯。」
那日,他皮笑肉不笑地走近,高大結實的身子壓下來,右邊的眉毛挑得高高的,眼底盡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嗎?姐,姐。」
從此,我多了個弟弟。
繡娘們不知我的底細,隻知道我毀了臉,被夫家休棄,有個從軍歸來的阿弟。
不過前幾日,盛煜安去郊外的軍營練兵,臨走前說過這幾日不用備他的飯。
他不來,我自然樂得輕快,畢竟我廚藝有限,為了做他的那口飯,也是費盡心力。今日打算回去随意熱口吃的,對付對付罷了。
隻是我剛轉進無人的小巷,就被一個黑衣人堵住了去路。
他手裡的刀泛着冷光,二話不說向我砍來。
我将手裡的竹籃砸去,轉身往巷口跑。
身後的黑衣人幾步追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擲到牆上。
我撞破了額角,隻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那人舉起刀來。
「長公主要你死個明白,她想要的男人,眼裡隻能有她一個。她本想放你一馬,可奈何宋祁年不讓你活。」
說完這話,男人的刀落了下來……
隻是預想的疼痛并未襲來,有溫熱的血濺了我一臉。
眼前的身影應聲倒下,脖頸上橫着一把劍。
我抱着頭還未驚叫出聲,便被擁進寬厚溫暖的懷抱裡。
盛煜安緊緊地抱着我,輕撫着我的頭:「别怕,别怕,我來了。」
6
盛煜安說,長公主對我下了殺心,将軍府能護我周全。
可我要以何種身份入将軍府呢?自然是做他的将軍夫人。
我搖搖頭:「不行,這樣會連累你。」
長公主權勢滔天,于當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盛煜安幫我,便站在了長公主的對立面。
他不過是打了幾場勝仗,正得聖恩,即便是聖上眼前的紅人,又如何越得過聖上一母同胞的嫡姐?
可盛煜安卻無所謂地笑:「我會怕她?」
「你多年不在京都,哪知那長公主……」
他哪知那長公主在朝中隻手遮天,嚣張跋扈,當年一手扶持幼帝坐穩皇位,坊間隐有「女帝當世」的傳聞。
可他如今拜将封侯,又如何不比我知曉這朝中事?
我不禁又想,宋祁年為平步青雲,休妻辱妻拜于長公主裙下,盛煜安卻為了我不惜得罪長公主。
一番對比之下,我曾苦苦追随的愛情與真心,竟顯得如此可笑。
盛煜安問我:「阿凝,你說你心裡沒我,不願嫁我,我無話可說。可事到如今,我隻問你,你想不想活?」
是啊,如今的我無依無靠,唯有盛煜安,能給我庇護。
即便毀了臉,離了家,落魄至此,于權勢前生如蝼蟻命比紙薄,我依舊想要活下去。
「容我想想……」
盛煜安追問道:「要想多久?」
「兩天,給我兩天時間行嗎?」
他眼中有了笑意,唇角高高翹起:「阿凝,你可别怪我趁人之危哦。」
7
第二天,我照常去繡坊,卻繞了遠路。
隻因昨日之事尚在眼前,我不敢再走那偏僻小巷。
本以為能安全許多,然而卻在回家的路上,再次被擄進巷裡。
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捂住我的口鼻,将我困在一處隐蔽的角落。
一時間,我心中湧出無數的念頭。
心想自己今日便要命喪黃泉,又覺得死于長公主刀下多有不甘。
後悔昨日為何沒答應盛煜安的提議,這矯情兩日反倒送掉了自己的小命……
不知自己死後,父母是否會傷心落淚,我的墳回不了謝家,又該修在何處?
再過數年,這世上還有誰能記得我呢?
念頭一起,我才知道,我比誰都想活。
我隻不過是想活着罷了。
正要掙紮,耳邊傳來一道粗粝的聲音:「别動,我不傷你。」
與此同時,不遠處有腳步聲漸近。
「跟丢了,怎麼辦?」
「分頭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長公主說了,東西萬萬不能流出去……」
聽那兩人的對話,我驟然明白,這人竟不是長公主派來殺我的。
反倒像是得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而被長公主追殺。
「你……」
那人松開我,捂着胸口,壓抑地咳了一聲。
隻見他掀開面具一角,擡起胳膊拿袖子擦去唇角的血迹,又放下了面具。
從始自終,我都沒有看到他的臉,隻來得及看見他袖口擡起時,露出腕間的一枚小痣。
「你将此物送去将軍府,可保盛煜安得聖心,步青雲。」
那人将一本厚厚的賬本塞給我:「這賬本是扳倒長公主的重要之物,切記要親自送到盛煜安手中。」
我低頭看眼賬本,又擡頭盯着那怖人的面具,沉聲問:「你是如何知道我與盛煜安的關系?又如何知道我與長公主有仇?」
那人沒有答話,隻是推了我一把。
「走,去将軍府。」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我望着那身影,抖着手将賬本揣進懷中,匆匆出了巷口,隐沒入于熱鬧的人流之中。
隻是走了幾步,便見幾個人向身後的方向跑去:「在那裡,快追!」
我死命地咬着唇,終于清醒了幾分,堅定地往将軍府走去。
8
「煜安,這賬本會不會有詐?」
盛煜安細細地看着,半晌才說:「大約是真的。」
「那便好。」
如此倒不枉費那黑衣人以命相搏,我也算沒辜負他的重托。
我将賬本交給了盛煜安,也将自己交給了他。
「若他日你遇到心愛的女子,隻需休書一封,我定然将妻位拱手相讓。隻是此事于你百害而無一益……」
盛煜安收了賬本,目光複雜地望過來:「阿凝,你還是不信我。」
那目光灼熱,燒得我渾身發燙,無處可藏。
「算了,總歸,你要成我的妻了。」
他朱唇皓齒,笑得明媚,好似多年前我們泛舟蓮池,于夏風中,他也是這樣對我笑的。
我們三人之中,隻有他,未曾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