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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柔:李清照《菩薩蠻》——女性的戀鄉與感傷

作者:文創貝
桑柔:李清照《菩薩蠻》——女性的戀鄉與感傷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

燭底鳳钗明,钗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

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思鄉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傳統母題,曆代文人多不掩飾自己對于故鄉的眷戀和思念。在以溫柔敦厚為主要價值取向的傳統儒家社會裡,講究詩言志,雖然也有“詩緣情而绮靡”的主張,但在詩歌中感情的指向和表達畢竟要受很多限制。唯獨在思鄉這一主題上,曆代文人多數不再遵循“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的含蓄,而是表現得大膽而熾烈。就是在“詞為豔科”的這一體裁中,對故鄉的表達亦是十分強烈而直白的,如範仲淹的兩首詞中,就有動人的表述:“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蘇幕遮》)“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漁家傲》)在思鄉的情緒中失眠落淚,是毫不避諱的舉動。這樣反而表現了男子的柔腸與多情。

而在女性的筆下,思鄉顯然是另一種表達方式。首先,思鄉沒有和建功立業等政治行為和羁旅行役等仕途坎坷緊密聯系在一起,思鄉也不是和離家在外的兵役徭役挂鈎。這便使得思鄉這一情感活動本身顯得單純許多。正如在本詞中,思鄉隻是詞人由外界物事觸發而生的一種心緒,它是不着痕迹地發生在詞人内心的波瀾,來去無聲,但卻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和感動。

在這樣比較含蓄的表達中,意象的選取就非常重要,我們藉此才可能真正走入作者的内心,明白她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是以,有些意象也是凝結了許多傳統文化積澱的符号。在上片首句中,詞人最先寫下的意象是歸鴻。也就是說,是歸鴻的鳴叫與飛逝觸發了她的思鄉之念。“歸鴻聲斷殘雲碧”,歸鴻是什麼?是歸來或歸去的大雁。大雁秋天飛向南方,春天飛向北方。所謂的歸鴻,在詞中并不是指歸來的大雁,而是指歸去的大雁。這是通過下文的落雪與人勝代表的人日及詩典判斷出來的。同樣是歸鴻,如果身在北方,歸來的大雁意味着春天的到來;要是在南方,歸去的大雁則意味着春天的來臨。據諸家本子及李清照年譜認為,這首詞寫于建炎三年的人日,這時趙明誠正在江甯(現南京)任上,這首詞是詞人居于江甯所寫。既是在南方看到北歸的大雁,雖然在節物上代表了預示着春天重又降臨大地,但是,離鄉在外的人,更多的是由大雁的歸去聯想到自身的不能歸故鄉,因而難免要産生一種流寓異鄉的失落感,故曰大雁北飛是歸鴻,意即本來是從北方來如今又回到北方去,是歸故鄉,故曰歸鴻。

簡簡單單的“歸鴻”二字,我們已經體味到它在詞人心中所造成的酸楚。“聲斷”是表明随着大雁飛行的遠去,鳴叫聲亦逐漸變小最終完全聽不見。這裡用了一個“斷”字,似乎大雁的鳴叫戛然而止,多少帶有一些主觀的情感色彩,而“斷”又總是令人聯想起斷裂、斷絕之意。殘雲,大約是指天上似有似無飄着的雲彩,從數量上無法和為數衆多的雲海相比。而這似有似無輕抹在天上的雲竟然被描寫成為是“碧”的。中國古典詩詞一個突出的魅力就是指稱事物時展現的浪漫細膩。就說“雲碧”吧。我們知道雲的顔色絕不是綠色的,但在詩詞中就是有人要這麼用,說空是碧空,雲為碧雲。如“碧雲天,黃葉地”,如“伫立對、碧雲将暮”(柳永《洞仙歌》),“最苦碧雲信斷,仙鄉路杳,歸鴻難倩”(柳永《傾杯樂》),“還是碧雲千裡、錦書遲”(晏幾道《虞美人》),“碧雲零落,數字征鴻”(晏幾道《行香子》),“飛雁碧雲中”(晏幾道《燕歸梁》)。以碧來修飾雲,大約與七言近體詩流行以來,人們習慣用雙字組成的詞有很大關系,尤其是在詞中,這種組合往往能使客觀事物被美化、雅化與色彩化,收到很強的視覺感受。上面列舉的宋詞中,碧雲與雲的指稱内涵大緻是相同的,隻是多了一份美感與視覺的沖擊力。而且,在詞中,碧雲與大雁同為天空中常見之情景,它們常常是同時出現,以表達相思、思鄉與節物的變化。而在李清照的這首詞中,詞人顯然十分娴熟于兩者之間的關系而使它們成為最常見的搭配,隻是在此對雲之色彩與形态有更細膩的感覺。她雖化用他人筆下常用的意象但有自己的獨特感受,是以,她說“殘雲碧”。

起首一句以聲音寫起,進而過渡到視覺。本來是寫節令物候的變化,而詞人在其中卻不動聲色地摻入了表達心情的詞——斷、殘,使思鄉的基調和感傷的情緒由此定了下來。

接下來的景物由天空轉換到地面,由室外回到屋内:“背窗雪落爐煙直。”背,有的本子解釋為暗的意思。而我的了解,則是動詞,是背着窗戶的意思。這樣正好出現了詞人動人的剪影。背後是窗外正在落着的雪,也許伴随着簌簌的聲音,不過在隔了一層窗戶的屋内,卻什麼也聽不見,隻是看到雪在無聲地由天空降落在地面,是那麼安靜。“爐煙直”是詞人所見了,顯然是她背對窗戶時看到眼前香爐裡的香煙是那麼直直地升起,升起……整個的畫面卻似乎是有另一視角,将詞人與窗外的落雪都收入眼底:窗外的雪明亮而墜落,屋内的香煙輕渺而上升,中間是詞人背對着窗外的身影,在明與暗中,身影的周圍鍍了一層不太真實的光,又似乎是身影堵住了身後的光亮。而這一切都是在靜寂中形成和被發現被感覺的,因為如果說寂靜的落雪令人聯想起“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靜谧,那麼屋内由于人少活動亦少而導緻的空氣的不怎麼流動,竟然會使爐内的香煙能夠不被打擾而任其随着煙的走向上升。這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場面,在這樣昏暗靜谧的環境中,異鄉人最容易産生離開家鄉的孤獨以及思鄉之感了。我們現在的人,地球都似乎是在一個村莊中,外出求學工作旅遊等已經感覺不到深刻的思鄉之感了,交通工具與資訊技術的發達已經使地球兩端的人都感覺不到阻隔了,況且城市千篇一律的面孔,對于常常外出的人更不容易産生在異鄉的不适應了。而八九百年前的南宋,對于一個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随丈夫到異鄉的女子來說,除了丈夫,身邊的物事無不在提醒着她與青州的不同。是以,在這樣一個寂靜的無聊的異地黃昏,詞人是被籠罩在靜谧的濃愁中了。

時間推移,到了掌燈時分,是以有“燭底鳳钗明,钗頭人勝輕”這樣的句子。蠟燭為昏暗許久的屋内帶來了光亮,連頭上的鳳钗,在燭光的照耀下都顯得那麼明亮。見到光亮,人的心情似乎也輕松了許多。但钗頭的“人勝”卻如影随形地提醒着身處異鄉的事實。《荊楚歲時記》載:“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镂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于頭發;又造華勝以相遺。”從南朝流傳下來的習俗,正月初七日女子頭戴人勝,這裡的“钗頭人勝輕”,實際就是借形容钗頭的裝飾引出人日這一傳統節日。此外,人日還代表了思鄉。這源于薛道衡那首家喻戶曉的《人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由于這首詩的普遍流傳及被接受,到了南宋初年,在李清照的筆下,提到人日是隐含了這麼一層文化意蘊的。

潺潺湲湲的光陰水似地流走,若有若無的心緒纏綿盤旋,夜在這當中來臨,又離去。由于夜晚周圍環境的限制,詞人從聲音入手,來寫這一夜的失眠。“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角聲,即鼓角之聲,說明這是在戰時,表明彼時的南京正處于緊張的備戰時期。古代在戰争期間,角聲是和時間的推移聯系在一起的。如《淵鑒類函》引《衛公兵法》說:“夫軍城及屯營在處,日出日沒時,撾鼓一千槌,鼓音止,角聲動,吹十二聲為一疊。角聲止,鼓聲動,為此三角三鼓而昏明畢。”由上面的記載我們知道,在戰時,晨昏之際都是用鼓聲與角聲表示的,是以就有了“角聲催曉漏”的說法。滴漏報時這是很正常的,人們可以根據滴漏之聲判斷時辰,而詞人所居的地方,除了滴漏,更有城頭的鼓角之聲,也在表明清晨的到來。而且,鼓角之聲更大更急,便有了“催”字,似乎清晨是被鼓角之聲“催”來的。鼓角之聲震動心魄,也易帶來不安和緊迫之感。牛鬥是指牛宿和鬥宿,表示晨旦即來。由于時間由夜半過渡到清晨,光線足夠視物,是以詞人也從聽覺描繪轉為視覺描繪。接下來的兩句橫空而出:“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仿佛心空中闖入的鴻影,詞人心中突然竄出這樣的想法。在這樣的鼓角聲中,雖然春天來臨了,恐怕是沒有多少心思與機會看花了,去年秋天的西風似乎還沒有過去,還将去秋的寒意留在了今春。

桑柔:李清照《菩薩蠻》——女性的戀鄉與感傷

這隻是一種心理感覺,而且是非常感性的感覺,這種感覺離不開環境的催發,也是詞人一貫浪漫感性的個性的表現。李清照愛花成性,在她的筆下,常常以各種方式與花發生關系,表達她的愛花之情。如今,角聲發生在物阜人豐的江南,更表明了時局的危急。在這樣的時日,即使有花可看,又有什麼心思呢?詞中環境的寂靜透露了詞人的懷鄉與感傷,也側面透露了國難目前的不正常的平靜以及一觸即發的戰争。但是,這些複雜的心緒,對時局的擔憂,還是以一種非常隐晦的方法來表現。這也符合詞人主張的詞“别是一家”的思想。在尊體的情形下,國家大事仍以兒女一己之私事的面目出現,讓人流連于其中的美感與情境,而又多了一層隐約朦胧的感傷,審美效果反而恰到好處。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