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歲程式員，男，母胎單身，聽勸，求改造意見。”
如今，若是打開小紅書這樣的社交媒體，很容易會刷到類似的“素人改造”帖。當中文社交媒體上的男人還在樸素地依靠網友七嘴八舌的“改造”提升外貌時，在歐美，男人正在對自己的臉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自助整形”——比如，用小錘子敲臉塑形。
在歐美，男人正在對自己的臉進行一些“自助整形”/圖源：@letsteststudioads
這個行為被稱為“looksmaxxing”，直譯過來是“努力提升外表的行為”。若是放在中文網際網路的語境裡，算得上是那句經典的“你要非常努力才會看起來毫不費力”的反面——為了外表變得好看，你要非常努力尋找方法改造自己，也要表現出很努力。
一向站在輿論場“鄙視鍊”頂端的歐美白人男性，為何如此迫切地“looksmaxxing”？他們為何也有了容貌焦慮？
成為“嫩牛五方”
想要“努力提升外表”變得好看，第一步當然是定義“怎樣才算好看”。如今，在歐美男性中間流行的好看是“Strong Jaw”——強下巴。
和我們喜歡幼态、小臉，恐懼“發腮”的想法不同，西方人素來追求棱角分明、輪廓清晰的臉。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無論是大受歡迎的白人男星——比如布拉德·皮特，還是在國人眼裡相貌平平到了海外卻名聲大噪的女性名模——比如呂燕，他們共同的特點都是高顴骨、方下颌，像極了肯德基已然成為傳說的下架食品“嫩牛五方”——有棱有角。
《好萊塢往事》中的布拉德·皮特
具體到男性身上，一張擁有高顴骨、寬大下颌骨、突出下巴的“嫩牛五方”臉，搭配大鼻子、粗眉毛等面部特征，是睾酮水準高的展現，意味着更健康、更有男子氣概，成為looksmaxxing擁趸們追逐的目标。
“嫩牛五方”對骨相的要求很高，甚至有極為苛刻的參數：下颌的棱角角度應該在112°—118°最佳；下颌的寬度最好要與顴弓同寬，整張臉越方越好；方形之外，長度和寬度的比值最好是1.618，這樣才最為标緻……
looksmaxxing網站展示的良好側面輪廓範例
想要擁有如此精确的角度，除了那些天生麗質、中了基因彩票的幸運兒，普通looksmaxxing的男性想要成為“嫩牛五方”，隻能靠面部整形手術加持。
改變骨相是極為複雜、風險很大的手術。
為了不在辛苦雕琢的臉上留下疤痕，“嫩牛五方”手術一般通過口腔進行。拔除智齒之後，醫生會用錘子、電鋸、電鑽之類的“硬核”工具将下颌骨的前端完全切開，用夾闆迫使其向前移動到完美的角度，再根據情況調整上下颌骨的位置使兩者比對，最後用钛闆固定。這般“挫骨削皮”一番，不僅需要在全身麻醉的風險下度過一個多小時以上的手術時間，清醒後更要忍受臉部的腫脹疼痛，度過幾個月甚至更久的痛苦恢複期。
looksmaxxing網站中展示的男性looksmaxxing前（左）和looksmaxxing後（右）對比
不過，即便是這樣痛苦，最近幾年，looksmaxxing中接受整形手術的男人也越來越多了。資料顯示，2020—2021年，歐美地區的面部整形手術數量提高了一半以上，國際知名的颌面外科專家每年至少要做200例面部輪廓手術。
一覺醒來便可擁有充滿魅力的強下巴，走上人生巅峰……盡管花費高昂、身體痛苦、風險不可控，但面對誘人的美麗，“looksmaxxing們”還是義無反顧。
各出奇招
雖然效果立竿見影，但大動幹戈、一擲千金的整容賬單并不是人人都能負擔得起。于是，更多普通的、無力負擔整形手術的“looksmaxxing”們開始尋求“平替”，用更觸手可及的方式讓自己的外表變得更出色。
在社交媒體上，部落客們各出奇招，或故弄玄虛或故作專業，深入探讨着何為“面部三分法則”，勾勒各式“理想輪廓”。在TikTok上，一則教男人如何通過化妝勾勒下颌線的視訊占據熱門榜，另一則教授如何運用面部瑜伽“mewing”練就“嫩牛五方”的視訊觀看量超過了20億。
模特Luca Marchesi通過訓練改變臉型
健身、護膚、化妝已然是“标配”，但對改變心切的男人們來說，這些方式又顯得過于溫和。于是，帶着一顆渴望變美的狠心——BoneSmashing，錘擊療法應運而生。
19世紀，德國骨科醫生朱利葉斯·沃爾夫發現，人體的骨骼能夠在内部進行适應性改變，如果長期接受外部的壓力，骨骼會相應增加骨密度和堅硬程度用來抵禦壓力，這項發現被稱作“沃爾夫定律”。遵循定律原則，定期進行阻力訓練，理論上可以增厚骨骼，預防骨骼問題、治愈可能的骨骼受損。
“錘擊療法”的信徒由此找到了理論依據：用小錘子整日敲擊自己臉部的骨骼，使颌骨産生輕微的斷裂；反複多次的捶打、日積月累的斷裂、愈合反複循環……他們相信，骨骼會在一次次的受損與修複中逐漸變得強壯、棱角變得更加分明，自己的臉将是以獲得重塑，“嫩牛五方”與男子氣概的獲得指日可待。
looksmax網站的論壇中，有人分享測量下颌線的圖檔
在TikTok上，無數心懷憧憬的男人拿起小錘子、小磚塊甚至筋膜槍，每日誠懇地進行“敲骨打卡”。盡管各式醫療科普紛紛辟謠“錘擊療法”是對沃爾夫定律的完全曲解，盡管不必要的肉體疼痛如影随形，但那些确鑿無疑的前後對比圖，那些信誓旦旦的“成功案例”，依舊讓更多的男人滿懷信心，拿起錘子砸向自己。
都是Incel惹的禍？
事情逐漸從“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發展到了令人難以了解的程度。“嫩牛五方”固然有審美上的優勢，但沒有棱角分明的臉，就無法放下對強下巴的執着，尋常、健康地生活嗎？
事實上，當Looksmaxxing和BoneSmashing逐漸成為社交網站上的熱門話題，當匪夷所思的變美方式層出不窮時，一個存在已久的群體——Incel，也逐漸浮出了水面。
Incel是非自願單身漢（involuntary celibates）的縮寫，指那些自認為由于外貌原因而無法擁有戀愛和伴侶的人——需要注意的是，這裡所謂的“單身”是指連性生活都無法擁有。
電影《Incel》劇照
渴望性又無法擁有、思慕女性又厭惡女性……Incel們因各種原因無法得到女性的青睐、無法開始健康的親密關系，隻能将一切歸咎于外貌。
根據Incel社群的理論，一個人能否受女性喜歡、能否擁有性生活，從出生就已經決定了。那些擁有強下巴、男子氣概顯著的男人被稱為“Chad”（查德），是性市場分層的最進階。最底端的Incel，既沒有天生貌美，又因各種原因導緻現實生活失意，很難一擲千金徹底改造自己，那麼積極踐行looksmaxxing，痛下狠手做BoneSmashing，成了“逆天改命”的唯一選擇。
“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想要最好看的男人，如果你知道真相，那你馬上就可以行動起來。在我們塑形圈子裡，拿個錘頭砸臉很常見。你就看看你的臉，有哪裡可以提升？是顴骨、下巴還是眼眶？”
“你找到不好看的地方，就用錘頭去敲，上下上下。這就像做雕塑一樣，你在塑造你的臉。”
looksmaxxing網站還展示了如何通過改變呼吸方式來變好看
可惜的是，looksmaxxing和錘子或許能夠改變面部輪廓，卻很難讓Incel們真的完成“跨越”，成為所謂的“Chad”。
于是，痛苦的Incel開始将矛頭指向女性，認為是女性掌握了對自己性生活生殺予奪的權力。這種思想的偏航直接導緻Incel的厭女從線上走入線下，他們的錘子也從自己的臉轉移到了無辜的女性身上。根據蘇魯蒂·巴拉、漢娜·馬奎爾在《暴力的本質：犯罪心理研究》中引用的FBI資料，2015—2020年，北美地區至少有50起謀殺案與Incel的煽動有直接聯系。
“個性固然重要，但外表是一個不言而喻的決定性因素。”如今，更多的歐美男孩似乎開始信奉這樣的“箴言”，他們或嘗試千奇百怪的招數讓自己變得有男子氣概，或在不斷挫敗中仇視女性與整個社會。
無法改變的“媽生臉”、難以獲得的性特權，讓他們困在自己與女性之間，卻渾然忘卻社會的主流叙事是“标準男性”搭建的。所謂的男子氣概隻是若幹男性審美中的一種，而男性統治者強調了它，讓它成了一根指揮棒，引導着本來各具特色的男性打碎自己的骨頭與自尊，向人為建構的标準靠攏。
looksmaxxing網站的looksmaxxing論壇，其中包括發型建議、皮膚護理、面部瑜伽“mewing”、整容手術等分區
男性如此，女性則更早、更漫長地與“标準女性”的特質纏鬥，looksmaxxing已然成了社會要求女性履行的天職，不再是什麼新聞了。
但願深陷looksmaxxing和無盡外貌焦慮的男性女性都能早日明白，強下巴或是A4腰都隻是肉體的一部分——能夠定義我們的，不是這些被上位者虛構的美，而是那棵“會思考的蘆葦”。
本文首發于《看世界》雜志2024年第9期
作者 | 陶恺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編輯 | 姜雯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