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洲
1979年4月,北京中山公園乍暖還寒。這裡,正進行着一次攝影展,每個人3分錢門票,一百多平米的蘭室,擠滿了人。
在畫家石魯的肖像前,站着一個年輕人,看着畫作出了神。
照片裡的石魯,臉頰凹陷,雙目如鷹,頭發淩亂,滄桑中有一股威嚴感,旁邊配着一首小詩,寫道:白了一頭青絲,掉了一口白牙。
年輕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再用力閉上眼睛,他想要把那些顔色、構圖和影像,全部刻入自己的腦海。
這個年輕人,名叫解海龍。是一名轉業的軍人,在北京半導體器件十廠保衛科工作,那年他28歲,看完影展後喜歡得不得了。
回去後,他就買了一台海鷗203牌相機,決定開始認真搞攝影。當時他月薪46元6角,家裡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個大木箱。
掏錢買了相機之後,他又覺得這不夠,有了相機,還得有個放大機,這樣拍出來的照片才有質感,可看着屋裡的模樣,兒子不斷伸出被窩的胳膊,妻子收拾舊衣的背影。
這一回,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直到有一天,路過同仁醫院,他看到有一群小夥子正排着隊捐血。
解海龍走了過去,拍了拍排在最後面的小夥。
“捐血給錢不?”
“給錢!”
給多少錢?二十二塊五,不僅如此,機關還給放三天假,獎勵兩個雞蛋和一包糖。解海龍聽到後當即表示,血我幫你獻,假期歸你,錢歸我,你看如何?
然後就撩起了胳膊。
那一次捐血,解海龍拿到了二十二塊五,後來小夥子的機關還另外獎勵了五十塊錢,解海龍高興壞了,拿着72塊錢直奔商場,指着那台他心儀已久的放大機:
“趕緊拿出來吧!”
有了相機之後,解海龍組織了幾個好友,準備第一次攝影行,目标是北京郊外的十渡。
天蒙蒙亮,解海龍領着幾個兄弟就出發了。
先到一個包子鋪吃早飯,24個包子,每人4個,外加一碗稀飯。随行的一個兄弟提出每人多加一個包子,解海龍死活不同意。
省下來的錢,是要拿來買膠卷的,不能松口。
那一次采風回來後,解海龍打開相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作品。
發現其中有一副的内容是這樣的——
夜色下,圖書館靜悄悄,天上一輪白月,自行車整齊地擺放着,透過窗戶玻璃,能看到裡頭一群年輕人在念書。
“這是改革開放初期,大家努力學習文化知識的場景,安甯中有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
後來這副照片登在了《北京青年報》上,名字就叫《夜幕靜悄悄》。
這是解海龍第一次刊出自己的作品,稿費5塊錢。他高興急了,一口氣買了33份《青年報》,逢人就送。
之後一年時間,解海龍迅速斬獲了很多獎項,獎項多了,心氣也就大了,他很想成為一名記者,原本有這麼多作品和獎項打底,料想不成問題。
可機關的集體所有制性質,卻成了卡住他的一個命門。
《人民日報》《中國日報》《經濟日報》《大衆電影》。
一次次履歷投遞,沒有回聲。唯一對他感興趣的《大衆電影》,知道他機關性質之後,對他說:“抱歉啊,這事兒不成啊。”
在人生初露頭角的時候,解海龍被狠狠潑了一瓢冷水。
但東方不亮西方亮,既然當不成記者,莫若“曲線救國”。
1983年,解海龍加入了“北京廣角攝影學會”。
廣角影會的創始人之一,叫劉家瑞,原本是空軍的一名地勤人員,後來因為身體原因專業。劉家瑞成為了解海龍的老師。
解海龍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們一幫年輕人想學中山公園裡的影展一樣,在中國美術館辦一次自己的展覽。這個想法,迅速被美術館拒絕。
理由是:“廣角會隻是一個民間組織,按級别來說,遠遠夠不上,可以辦展覽的地方很多!”
劉家瑞一聽,不幹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從業人員身上。
緩緩開口,對那人說:“自影會成立以來,我親眼看到這群年輕人憑着一股熱情和執着潛心學習攝影。買不起相機,他們就拿别人的照片一遍遍研究,一遍遍模拟……
後來終于有了相機,不管風裡雨裡,隻要有機會,聲幾餐早飯,省幾趟車錢,都要想方設法買一個膠卷,就是這幫年輕人感動了我!”
之後的那一幕,解海龍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看到劉家瑞扯開了上衣,露出自己的胸膛。
上頭有一個濃重的U型傷疤。
“這是我先天性心髒病留下的手術疤痕,二尖瓣狹窄,瓣膜關閉不全,平時上兩層樓都心慌氣喘,但是今天,為了他們,就拉下這張臉來懇求你們!希望你們能滿足他們的心願!”
後來,劉老師成功了,美術館的從業人員被震撼住。
多年後,在解海龍的自傳裡,劉家瑞的名字出現了很多次,基本前面都有“恩師”的字首。
1986年,解海龍加入中國攝影家協會,并且調入文化館工作。
那年他35歲,早已不是一個毛頭小子,也不是什麼“攝影愛好者”,而是一個能在全國攝影大賽上拿下三座獎杯的猛人。
解海龍很開心,他一次次被邀請去給一些攝影愛好者們上課,分享“獲獎秘訣”。
“獲獎其實很簡單,首先就是内容要積極向上,主題要突出,技術要到位,做好影調處理與色彩對比,構圖力求創新,形式感要強。”
大夥都誇他,都說他真厲害,除了一個人——劉家瑞老師。
好幾次,解海龍捧着獎杯和作品到劉家瑞面前,劉家瑞看完後便沉吟搖頭:“如果長期這樣,你還是要考慮你适合不适合攝影創作。”
劉家瑞的話,讓解海龍深受觸動。
後來有一天下午,他跟劉家瑞對談了很久,劉家瑞告訴他,攝影的本質意義在于“記錄今天,告訴未來”。
那一刻,解海龍恍然。
他想起第一次去十渡郊外時,除了包子和圖書館,給自己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一群山裡的孩子,他們淳樸頑皮,争着往鏡頭前面湊,笑聲爽朗。那種舒适感掠過胸口的感覺,解海龍永遠忘不了。
或許鏡頭真正應該對準的,是像他們這樣的人。
一味的祥和與喜樂,從某種程度上說,就等于淺薄。
那天之後,解海龍用報紙把他的一大摞獎杯、獎狀全包了起來塞進紙箱,然後一把推到了床底。
從此,踏上了記錄真實生活的道路。
第一站是河南武陟。
采風歸來後,解海龍放映自己的照片,這一次沒有太多的喜樂祥和,而是在麥穗間瘋狂玩鬧的孩子,累得趴在地裡的老黃牛,倚門而立的老婦人,雞飛狗跳的院落。
這是,解海龍了解裡的“真實”。
之後,他轉戰廣西。
在一間課室裡,他見到了一位女老師在授課,與衆不同的是,老師的背上,竟背着一個小孩,解海龍大為不解,他掏出廣角鏡頭,慢慢對準老師和她背後的孩子,按下快門。
隻聽見一聲“咔擦”。
孩子登時轉過臉來。
這位女老師,叫戴紅英,那年她29歲。知道解海龍的來意後,她百般懇求解海龍不要把照片放出去,因為這是“違背規定”的事情。
後來這幅照片還是被命名為《艱難的哺育》登在了《中國教育報》和《中國婦女報》上,霎時震驚了許多人。
解海龍高興,特别高興,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劉家瑞老師。
結果當天一推門,發現老師的桌子上就擺着他那幅《艱難的哺育》。那天,老師指了指茶幾上的照片,他早就知道解海龍的來意,笑着說——
“喏,你瞧。”
那一刻,什麼話都無需多言了。
從此,解海龍的鏡頭開始對準普羅大衆。
在浪漫旖旎的八十年代,很多人選擇了“下海”,解海龍卻不斷地“上山下鄉”,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
有一回在河北一個村落裡,天很冷,解海龍看着破落的教師外頭,圍着一群孩子,孩子們在踢毽子,滾鐵環,笑聲不斷,開心得不得了。
但是漸漸,氣溫驟減,天空的烏雲聚集了過來,然後一片一片的雪花降下,風吹了過來,真的太冷了,解海龍忘了拍攝,他趕忙把相機塞進棉衣裡。
爬上了一段斜坡。
隻見一座農宅園裡,一個顯眼的智語立在了眼前——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旁邊是破落的教室,天上是鵝毛大雪,解海龍看着這行智語出了神。
他憶起兒時,自己丢了學費,被母親一通責打。
那天,阿娘告訴他:“看着(你)被咯出一條條那麼深的印子,我心疼地哭了,可是我不能心軟,我不能給你笑臉,生活艱難,但你們一定要讀書,你記住,這錢,咱丢不起!”
那天他忘了在雪地裡坐了多久。
隻覺得鼻孔裡、嘴裡噴出來的熱氣都成了霜花兒。
不遠處,他看到一個小身影,那是一個孩子,拿着一塊玉米餅。
“天快黑了,這麼冷,你去哪裡?”
“俺去上學,老師給俺補課哩。”那孩子答道。
那一夜,風雪越來越大,解海龍目送孩子消失在了夜色裡,心裡眼裡全是那條智語——
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回到文化館之後,解海龍找到館長,提出拍攝一組照片,來改善這些孩子們的命運。截至1989年時,全國年均收入200元以下的人數尚有4000萬,因貧窮而失學的孩子占了大多數。
那天,解海龍寫了一個申請:
“我申請一年時間,跑遍全國所有有代表性的老區、山區,拿出一組如實反映孩子渴望讀書,老師辛勤耕耘的照片來,希望得到文化館的支援。”
上司非常支援,解海龍也幹勁十足,但是在這個節骨眼,解海龍得到一個消息,劉家瑞老師病重。
那天他照常帶着照片去找劉老師談天,一邊翻看,一邊給老師講着照片背後的故事,老師不住地點頭。
半晌,劉家瑞對解海龍說:“過段時間,我準備再做一次心髒手術。”
解海龍心頭一驚,他知道以劉家瑞的身體狀況,再進行一次手術意味着什麼。但劉家瑞言簡意赅:“我一定要最後一搏,手術成功了,我還想跟你們再幹上幾年。”
沒有人比解海龍更了解恩師,他知道他無法,也不能阻止老師……
1990年6月22日,劉家瑞進了手術室。
再也沒有出來。
後來醫生告訴他,劉老師的口袋裡留着一封信,是寫給解海龍的,信件的内容,我們在這篇文章的最後揭開。
1991年4月4日“中國希望工程攝影紀實”踏上征程,
首站,是安徽合肥。
在這裡,他發現孩子們上學要乘船,往返有六裡路,在船上,解海龍遇到了一個小女孩,她一隻手抓在船弦上,另一隻手把書包牢牢抓在手裡。
“你叫什麼名字?”解海龍問道。
女孩怯生生地說:“蘇明娟。”
解海龍聽完後模仿着她的口吻說“蘇明娟”,逗得女孩直樂。
不久,解海龍跟随孩子們來到一所寺廟改建的教室,課堂極其簡陋,但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坐在書桌前,用力地跟着老師朗誦課文,這時一個身影映入了解海龍的眼底。
是她!
這時,蘇明娟一個擡頭,解海龍迅速按下了快門。
這就是永恒的經典。
後來,“大眼睛”成了希望工程的宣傳海報。
1992年刊出後,《人民日報》《中國日報》《光明日報》,全國50多家媒體争相報道,僅用時數個月,募捐善款超過一個億。
1992年10月8日 “解海龍希望工程攝影紀實展”在第二屆中國攝影藝術節上展出。
不止全國轟動,連海外華人圈也驚撼不已。
之後,攝影展開始全國巡回。解海龍的照片,被全國各地的人所熟知。
後來到了珠海中心廣場的時候,有一個男子看到了這組照片,他問解海龍:“這是真的嗎?”
聽完這句話,解海龍回答:“你捐可以,不捐也可以。但是請你不要懷疑照片的真實性,我給你們講幾個故事吧……”
“資助一個孩子需要多少錢!”
“300元。”
“這是5年的費用。”解海龍補充道。
後來,這個男人捐了3000元。
而那個被解海龍拍下的“大眼睛”直到1994年才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并且同時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筆400元的捐款。
關于蘇明娟後面的故事,相信很多朋友都很熟悉了。
後來蘇明娟順利讀到大學畢業,進入工商銀行工作,在2018年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會。
并且,在今年成為了大會代表。
多年後,解海龍與蘇明娟一起接受采訪,主持人問:“你們倆誰改變了誰?”
蘇明娟說:“我和叔叔都改變了。”
解海龍卻答:“她把我改變了。以前我就是想出名,後來我才知道手中相機的分量。”
解海龍的奮鬥成果如何,且看下面兩張圖——
到這裡,我們把謎底揭開。
1990年,恩師劉家瑞留給解海龍的信裡寫的是什麼?
他說:
“我覺得大家一起拿着相機記錄社會,記錄時代,反映人民的生活,這個方向是對的……
我希望能有再多一些和大家一起工作的機會,是以我決定做這次手術,如果手術成功了,就和你們共同奮鬥幾年,如果不成功,我也不後悔,請大家不要傷心。”
午夜夢回,多次,恩師的身影在解海龍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永遠記得,恩師送給他的畫冊裡有這麼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偉大的攝影師亞當斯(《月升》的作者),那天解海龍才知道,原來當男亞當斯在鋼琴上才華橫溢,母親知道他要從事攝影後,大力反對,媽媽說“照相機無法表達人類的靈魂”。
結果亞當斯回答:“照相機或許不可以,但攝影師可以。”
後來在紀錄片《光刻》裡,主持人問解海龍什麼是紀實攝影?
解海龍回答:“紀實攝影,就是關注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