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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作者:射虎1三國旅遊

李興的《祭諸葛丞相文》,各書取名不同,還有《諸葛亮故宅銘》《諸葛武侯故宅碣》《諸葛故壘立碣文》等名字。之前已經結合“漢水為界”解過文中的“沔之陽”,今天再單獨說“天子命我”。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杜小龍《三國志:裴松之注全文通譯》

找了兩家翻譯,都不是很滿意。

此文最關鍵的是前六句:“天子命我,于沔之陽,聽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遺光,登隆山以遠望,轼諸葛之故鄉”。第一眼印象,通常會認為“諸葛之故鄉”在“沔之陽”的“隆山”。水北為陽,是以隆山和諸葛亮宅當在漢水北。

1988年南陽民間學者開始用李興文的“沔之陽”作武器,否定今古隆中景區“沔之陰”的位置,本來覺得是十拿九穩,然而襄陽方迅速找到一種解釋:“于沔之陽”隻與“天子命我”相關,與“登隆山”和“轼諸葛之故鄉”一點關系都沒有,認為後面幾句都是發生在沔之陰。

然而,全文看不到一句“由沔之陽渡水至沔之陰”的痕迹。

襄陽學者平空增加了“第二地點”,然後再逼着大家用此時的“第二印象”來忘掉“第一印象”,這是很霸道的,是以我一直反對。

當然襄陽方也不是“平空”,而是對當時的形勢做了解析:“天子命我”指303年劉弘任鎮南将軍,受命在沔之陽征張昌。鎮南将軍府是在襄陽的,是以304年任務完成回到襄陽是必然的,認為“稍有曆史知識的人都知道”,不需要多加一句“渡沔”。

看上去有“曆史依據”,但其實還是對曆史材料的一種推理罷了,非直接證據。

是以這樣的解釋隻出現在襄樊主導的幾次會議上。河南社科院主持的會議,以及第三方的北師大曹文柱教授都不認可,認為“天子命我”就是指祭祀諸葛亮。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襄陽方認為“正史上沒有任何一處寫了當時天子下令祭祀諸葛亮”來否定“祭祀”說,又有點霸道了,古碑古文中大量官方祭祀事件,也沒上過正史啊。而且也是雙标,你回沔之陰可以靠推理,别人留在沔之陽就必須舉實證?

襄陽起了頭,南陽民間一部分人也學着開始推理,順勢承認“天子命我”就是指征讨,但指305年八月在宛城逐司馬釋,或者認為劉弘征完張昌還是經常駐宛,畢竟沒有證據天子的指令取消過(《晉書·列傳七十》“诏以甯朔将軍、領南蠻校尉劉弘鎮宛”)。

我一直反對“戰争說”,持“祭祀說”,但主觀的判斷誰也說服不了誰,是以我還是運用現代網絡的便捷,全面檢索曆史上“天子命我”的用法。

然後才發現了自己知識的淺薄,原來“天子命我”這麼常見的四個字,卻是李興在“用典”。之前雙方上百位專家無一指出,錯失了向我們科普的機會。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詩經·小雅·出車》(節選)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

《詩經》是漢代五經之一,屬于儒生必修,寫文時不引用幾句詩經都顯得你淺薄。

詩經中每一句,都被各方學者反複解讀,并是以出現了齊魯韓毛四家不同的解讀版本。到東漢時雖然毛詩開始獨大,但另三家的影響,包括後世學者的新解仍然不斷出現,争論從未停止,對古代儒生來說,“詩義”之争就是最大的學問。

就《出車》裡“天子命我”這一句,就有很多解釋,比如鄭玄等人認為是文王時期的事,天子指纣王,另一批人認為是周武王時期,天子指周王。由于纣王不義,周王有義,這決定了該詩的内涵,非常重要。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詩經劄記》楊名時

而我們普通人覺得最沒争議的“我”,大佬們認為指戍役,負責建城的苦力,而不是領軍大将。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毛詩正義疏》

我們以後世角度,如果是大将軍說出“天子命我”四個字時,是很榮耀自豪的,但在古代學者解讀下,反而有一種悲涼之意。尤其是如果采用鄭學解釋,“我”為纣王打工,更是悲傷和怨恨的。

李興《祭諸葛丞相文》“天子命我”新解

《毛詩正義疏》

那回到《祭諸葛丞相文》,作者李興會采用哪種解釋呢?

漢代被稱為“詩三家”的魯韓齊“今文派”,到漢末三國已經式微,以鄭玄為代表的毛詩“古文派”獨大,但鄭玄又是今古皆通的大家。《華陽國志》(先主)“周旋陳元方(齊詩)、鄭康成(毛詩)間”,諸葛亮與鄭玄一樣出身于齊地,是以跟劉備可能是同一學派,才會一見如故。而受劉備和諸葛亮影響,蜀漢官方應該也是鄭玄一派的。

據蒙默《谯周古史學論》考論,益州本土有古文派楊充等,然後又有一堆受宋忠、司馬徽學古文的荊州派,整體為古文派無疑。而且蒙教授還單論證了谯周引用《周禮》等行為屬于典型的古文派。

谯周算益州儒生領袖,重點是李密是他的學生,李興就是李密的兒子,李興在“聽鼓鼙”一句用了《禮記》,是以李興與鄭玄學說相近應無問題。

按我們前面截圖,鄭玄等人對“天子命我,城彼朔方”的了解,可以想像成,“纣王這個昏君,讓我們戍役來邊疆築城……我好想回家”,後世又将出征視為喪禮,那李興文整體的氣氛,可能就是一種悲涼了。(當然,這隻是幫大家鑒賞全文,與躬耕地考關系不大)

單從《詩經·出車》原意,“天子命我”就算指築城,但也與戰事邊防相關,我調整觀念,襄陽方的“征張昌說”是可以接受的。但我個人覺得解作“坐鎮沔之陽”更合适,因為303年沒打多久,張昌就已經逃到沔南的江夏去了,整個戰争已經不屬于沔之陽。然後再強調就是“天子命我”不應完全解讀為榮耀宣告,最好按傳統觀點,将《出車》中“将士思歸”的情緒代入進來(原句有“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

當然,《詩經》畢竟與李興間隔了千年,李興是否會嚴格追随鄭玄、谯周等古文派的解讀也是未知數,我們還是多看看同類樣品。

陸雲(晉)《答兄平原詩》“天子命我,鎮弼于外。”

陸雲(晉)《贈鄱陽府君張仲膺詩》“天子命我,車服以榮。”

庾信(北周)《陝州弘農郡五張寺經藏碑》:“天子命我,試守此邦”。

王褒(北周)《上庸公陸騰勒功碑》“天子命我,遐征越逐”。

張九齡(唐)《大唐贈太師正平忠獻公裴公碑銘》"天子命我,頌德銘功"。

《大唐故第五府君墓志》“天子命我,城于周岐”。

陳子昂(唐)《唐故循州司馬申國公高君墓志》“昔周天子命我太公,受封東海”。

王維(唐)《裴仆射齊州遺愛碑》“天子命我兮,守茲東郡。”“天子命我,導揚皇風。敬教勸學,通商惠工。”

陳子昂(唐)《晖上人房餞齊少府入京府序》“天子命我同行,執玉帛而當朝”。

陳子昂(唐)《禜海文》“天子命我,嬴糧景從”。

張說(唐)《為河内王作祭陸冀州文》“天子命我,董戎冀方”。

張說(唐)《為魏元忠祭石嶺戰亡兵士文》“天子命我,理兵晉陽”。

楊炯(唐)《從甥梁锜墓志銘》《左武衛将軍成安子崔獻行狀》“天子命我,以參卿軍事”。

元稹(唐)《祭淮渎文》天子命我,滌除妖慝(淫祀)。

汪雄圖(宋)《周宣王中興名臣頌》時維鷹揚,天子命我,左右陳行,奮伐荊楚。

蘇轼(宋)《祈雪霧豬泉祝文》天子命我,禱于山川。

蘇轼(宋)《祭風伯雨師祝文》天子命我,禱于群望。

曾鞏(宋)《徐洪墓志銘》天子命我,匪我有求。

韓邦奇(明)《通議大夫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張公墓志銘》天子命我,仗钺西疆。

李攀龍(明)《翟淑人墓志銘》天子命我,于焉安居。

謝肅(明)《上虞縣海堤記》天子命我,出守以昭,事境内山川之神

錢謙益(明)《太子太保安邑曹公神道碑》天子命我,角巾西歸。上帝命我,飾巾待期。

從以上二十二條“天子命我”看,與祭祀相關五條,讨伐三到四條,鎮守九條,其他情況也有五六條。注意用在碑文墓志的情況占了半數,說明還是有很強的追思之意。另外就是能明顯看出,古人真的很少把“天子命我”當日常用語,或多或少都隐含了對《詩經》的繼承或者用得非常正式肅穆。

其實,我還留了一首與三國關系最近,創作時間與李興最近的,似乎最有說服力。

陸雲(晉)《吳故丞相陸公诔》“荊南既集,方輯未夷。天子命我,撫之西垂。”這一段前面講陸遜平關羽,後一段敗劉備,可以看出是極具榮耀意味。是以可以推想,李興文中使用“天子命我”,可能還是有有展示劉弘功績的一面。

但李興文與陸雲文明顯的差別,就是陸雲前後文詳細交代了幾次戰争,但李興全文沒有一點痕迹。

其實陸雲幾篇文章中的“天子命我”不帶悲傷而是帶自豪感,可能最大的原因是陸家治的今文派。

陸家其他人不清楚,至少陸績以今文易聞名,他小時候見的袁術也是今文派。(筆者對這方面沒研究,參看其他文章得出的結論,不保真。)

然後我還留了最後一篇,可能這才是與李興文創作背景最相似的。

《漢書》曰:“成帝時,西羌常有警。上思将帥之臣,追美充國,乃召黃門郎楊雄,即充國圖畫而頌之。”

注意這裡出現了“思将帥之臣”,而李興文中“聽鼓鼙而永思”,算是公認的,出自《禮記》“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将帥之臣”這一典故。庾信《功臣不死王事請門襲封表》:“聞鼓鼙而思将帥,畫雲台而念舊臣。”

“天子命我”是《詩經》典故,“聽鼓鼙”是《禮記》典故,但同時也是當下真實情況,這種雙關就是古代文人展示高明筆法之處。

同為戰亂頻繁時,漢成帝追思将帥而令揚雄寫《趙充國頌》,與晉帝(或劉弘)追思将帥而令李興寫《諸葛亮頌》是不是相同的追思場景?

揚雄(漢)《趙充國頌》:“天子命我(趙充國),從之鮮陽。營平守節,婁奏封章。料敵制勝,威謀靡亢。遂克西戎,還師於京。鬼方賓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詩人歌功,乃列於《雅》。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厥後。”(應劭曰:宣帝使充國共讨罕、幵于鮮水陽。)(鮮陽在今甘肅青海一帶。)

假如李興靈感主要來自《趙充國頌》而非《詩經》,那麼,這裡的“我”其實有可能指諸葛亮,沔之陽可能指諸葛亮奉劉禅之命屯駐并成為歸宿地的漢中沔陽,與南陽亮家就沒有必然聯系了。《全蜀藝文志》将李興文取名《諸葛故壘立碣文》,估計就有這樣的考慮,因為諸葛故壘是祁山有名的遺迹。然後我在“陝西躬耕地”一文說過,隆中隆山有可能是隴中隴山誤寫,葛井描寫可能抄自《梁州記》等等。

當然,以上屬于新說,沒有什麼鐵證,由于李興文後面有“轼諸葛之故鄉”,主語為祭祀者,看上去前面的“我”還是指劉弘或李興。隻不過《趙充國頌》這個範本中途換主語時都打招呼,難保李興也是學樣兒。

但通過《趙充國頌》可以看到,就算是漢成帝親命揚雄寫文已經符合了“天子命我”,但文中的“天子命我”仍然指的是戰事。

是以,我隻能說“祭祀+軍事”同時具備的情況下,使用“天子命我”是最合适的場景,否則兩千多年的史料中,不會隻有我找的那二十幾處“天子命我”,其中一半都是将帥的墓志。

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出自《左傳》)這又是一個典故。

今天我調和了自己的“祭祀說”與南襄都喜歡的“讨伐說”,無用的知識又增加,已經滿足了。至于讨伐的究竟是張昌還是司馬釋,還是你們自己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