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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葉短篇小說:煮餃子千萬不能破(下)

作者:愚者故事彙

 

喬葉短篇小說:煮餃子千萬不能破(下)

4

  ——現在做蘿蔔餡,我就不這麼做了。我現在的法子更簡單更好吃。那就是直接把蘿蔔擦絲,擦成特别細特别細的絲,稍微控一下水,就把肉拌進去。煮好的餃子裡,你慢慢嘗,那個蘿蔔絲兒半熟不熟的,有嚼勁,有韌勁,和肉味蒸騰到一起,别提多好了。

  調餡?調餡特别要命。不,不,千萬不能直接把肉和菜調到一起。要分開調。肉呢,要放醬油和醬油,醬油調鮮味,醬油調顔色。再放蔥、姜、十三香、鹽……調好之後,把肉腌半個小時,才能拌進菜裡。菜肉的比例麼,城市裡精細些的吃法,是一比二、一比三。我家裡吃的都是一比四。肉麼,就是那麼輕輕點一下,能讓菜裡進去肉味兒就可以了。要記住呀,肉是給菜錦上添花的。許多人都弄反了,把肉當成了錦,把菜當成了花,結果是菜少肉多。肉多了才香算什麼本事?還是膩香,也不健康。菜多肉少的香就不一樣,是清香,健康的香。——當然了,菜少肉多也不是不行,不過那是農村吃法,是不講究的吃法。不講究還說啥呢,是吧?肉菜彙合以後,再放香油。記住,香油不能先放。先放香油,容易把其他的味道糊住,其他味道就進不去了。

  對,再說幾句十三香。現在的十三香都有專門的餃子調料,有調葷餡的,有調素餡的,我告訴你,不管你調葷餡還是調素餡,最好都用十三香裡的那個葷餡料。為啥?要是你調葷餡,這個料可以去腥。要是你調素餡,素味太單薄,加了這個料味道就能厚上一點兒。

  面麼,人是衣裳馬是鞍,餃子就是餡和面。面當然是有講究的,太有講究了,是大講究。放多少水,放多少面,和好面以後——有的人說是和面,和氣的和,我覺得不對,就應該是活,把面粉弄活,不然它就是沒有命,這個讓人吃的命——讓面醒多長時間,都得好好講究講究。我也是做了兩年才做得像了個樣子。這個不能細講,你隻能自家去做,總之做得多了也就懂了,功到自然成。到時候放多少水,面是個什麼樣,醒多長時間面是個什麼樣,你心裡都門兒清。不過有一點兒我告訴你,面不能太硬,太硬煮出來的皮兒也硬。咱還是應該吃軟面餃子,對胃好。咱河南的面?那就是豫北的好。那裡的面可真有勁兒!去年有朋友給了我一袋豫北面,要是你第一次見這面,你肯定會覺得這面有問題,你簡直不敢相信,怎麼還有這麼好的面。那面,你擀面條的時候,簡直就擀不開。你擀一下,它就彈回來了。你再擀,它再彈……那面好的呀,每個餃子皮都得多擀五六下。一頓餃子吃下來,力氣弱的人,肯定手腕都得疼呢。

  餡和面的關系呢,自然是做得越多越有經驗。我現在就能做到這個份兒上:面和餡搭着量,一點兒不多,一點兒也不少。聽着挺神吧?兜底兒跟你說,其實哪兒有那麼神呢,不過是看個人的眼力勁兒罷了。你想,最初也不過是個大概齊,越包到後來,餡和面的量就越清楚。要是餡少呢,就少包點兒餡,要是面少呢,就多包點兒餡,到最後可不就正好了麼?

  ——我這也是講究得過于了。要說過日子,可不能這麼講究。是吧?這麼講究也成問題。就像我閨女,也養成了跟我一樣的毛病,凡事總講究個正好,一對一,倆對倆。好多年前,有一次,她幾個朋友來家吃飯,她的朋友嘛,我不吱聲,任她招待。她就這個弄一點兒,那個弄一點兒,弄了幾個菜,一點兒飯,還煮了餃子,問人家每人幾個,讓人家報,報完了煮。最後呢,那點兒菜都沒吃完,都剩了那麼一點點。送走了客人,她收拾桌子,對我誇:看我今天做的,多麼正好!多麼科學!

  她那些朋友,再也沒來家裡吃過飯。最近,也就是去年吧,有個朋友又去我家,我下廚,她吃得飽不愣登地才說,你知道麼,那年在你家吃過飯,我們出門就另找飯店去了,沒吃飽啊,不敢吃飽啊。作為客,總得剩點兒吧。我閨女這才明白。大家笑得不行不行的。

  這事有意思吧?做得越少,越剩下。

  ——對,我也反對剩下飯菜,吃吧不健康,不吃吧浪費。我也知道這不是為了省錢,不是因為小氣。如今的日子,早就過了小氣這一關了。可是事情還真不能這麼論。自家人怎麼做都成,要是招待客人,那就要多做,超量做,千萬不能可丁可卯地做。一來客來了,客有客的心态,本來就扭捏,看你做得少,就更扭捏,不敢吃了。二是做客的人,到了主家,嘗的是新吃食、新做法,總會多吃些。你做得多,他才能放開了量來吃,吃個痛快。三是,做得多是主家的面子,吃得多是客家給主家面子,主家客家都有面子,多好啊。

  好餃子品相?那就是薄皮大餡。薄皮不難,大餡也不難,難的是這兩樣都有。有一次,我去别人家吃飯,那家嫂子也包餃子,可是皮厚啊,一口咬不透!餡呢,就那麼一點點,我就問:“你們怎麼放那麼一點點餡?”那家嫂子說話也硬,說:“你要是吃餡,那你去吃丸子呗。”

  那家嫂子人是好人,做飯也實在,也使勁兒往好處做着,可是人這東西是講靈性的,什麼都講靈性,做飯也得講——做飯呢,其實尤其講。你說人一輩子要吃多少飯?一天三頓,一個月三十天,一年三百多天,一年一千多頓飯……但凡有一點兒靈性,就能琢磨出自己的招式來。要是做了那麼多年飯,還沒有自己的一招半式,那就說不得了,隻能認命吧。

  要說命,也是奇怪。我老家村裡有一個媳婦,最喜歡把餡放馊了再包餃子吃,她說那有一種自然酵酸的味道。聽她這麼說,我也有心一試。有一次我故意把餃子餡放馊吃了一次,還真有一種怪怪的酸香。不過相比之下,還是覺得不馊的好——就有人愛吃馊了餡的餃子,你說說這事!

  剩餃子怎麼辦?那就做煎餃子呗。我也愛吃煎餃子。煎餃子和現煮的餃子,就是兩個味兒。别用電餅铛,電餅铛煎餃子容易煎得變形。就用平底鍋,熱油把餃子放進去,等餃子焦了底兒,泛了黃花兒,再給餃子翻身兒。煎到差不多了,覺得餃子硬實了,就放點兒水。對,跟做水煎包差不多。然後,這煎餃子就又軟又香啦。

  自己做速凍餃子?也可以啊。不過得注意兩點,一是餃子皮得厚,這樣煮的時候才能不漏餡。二是包好了餃子,放到冰箱裡冷凍以後,隻能稍微那麼凍一下,就得趕快放到塑膠袋裡。不能一直那麼敞着冷凍,會把餃子凍裂的。你知道麼,冷凍箱可耗水分呢。還有,咱們的餃子用的面跟那些冷凍廠裡的不一樣,他們用的面都有這樣那樣的添加劑,咱們的沒有,就不能像人家那麼去凍。

  ——說一千道一萬,能不吃速凍就别吃,什麼東西一速起來就不大好。真的。

  還得說說面撲。面撲也是一件要緊事。你看我這餃子湯,白裡是不是還帶了點兒黃?我給它起了個好名兒,叫“雪裡金”,這金是啥?是玉米面兒。包餃子的時候,咱們用的面撲都是白面,是吧?其實玉米面做面撲更好!細黃的玉米面,包好的餃子在這種面上撲一撲,就更利落,更隔,更不黏案闆。撲了這種面的餃子下了鍋,餃子湯會帶了點兒玉米粥的甜味兒,更好喝!——我跟你說,這種面我們豫西的最好。對,這就是今年秋天我回洛甯老家的時候帶來的,好吧?

  煮餃子?煮餃子就兩點,一是得熟,二是不能破。千萬不能破,就像人的精氣神兒千萬不能散。你說千山萬水的,到了煮餃子的時候,餃子破了、漏了,餡兒進到了水裡,餃子毀了,餃子湯也毀了,還吃個什麼意思呢?可圖個什麼呢?

  喲,吃完了?你胃口真不錯,當然也是我家餃子好。再給你來碗熱湯吧。對,對,來碗“雪裡金”。得,我也來一碗吧。

5

  “您為啥這麼喜歡吃餃子呢?”她問。她總覺得這也是有由頭的。

  “這有啥可說的。餃子好吃呗!跟你說吧,我這個人呢,就是喜歡吃。吃喝玩樂麼,吃就是活着的第一條,我就是要讓自己好好吃,吃好吃的。有一次,我一個人在家呆着,有老夥計打電話請我去外頭吃飯,我一聽那飯店,火鍋什麼的,我就沒了胃口,我就說我在家做好了,他問我做啥?我說做餃子呗。他說一個人在家也包餃子?我說我愛吃餃子,跟一個人兩個人在家有啥關系呀。”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這老夥計說的話也有道理。一般人家常做餃子不多,做一次就覺得可瑣碎、可隆重,太麻煩,輕易就不想開這個張。一家人都這樣,何況一個人呢?以前我家也是,想吃個餃子就得跟老婆商量,跟閨女商量。商量來商量去,我就有點兒賭氣,我就不信自己做不成這個餃子,不信自己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命——既好吃還懶做,那就隻能指靠别人。不想指靠别人,就去超市買速凍。可是一買速凍,我就覺得委屈,我就想,這也能叫餃子?我怎麼就得吃這個東西?我就埋怨自己,你活了這麼大,一輩子啥事都做不成,還不能好吃好做,給自己做好餃子?于是我就開始發狠,天天做,天天做……啥事都擱不住天天做啊,要是天天做,肯定就成了一件容易的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回事。”

  她微微笑着,看着這可愛的老頭。

  “三年前我沒了老伴兒,閨女在上海成的家,讓我過去,我不去。閨女不放心,死勸活勸的,讓我琢磨點兒事做。這不,我就開了這家餃子店,算是吃自己愛吃的、做自己愛做的。齊了。”老頭喝了一口湯,“你咋也這麼愛吃餃子呢?像你這個年紀的,愛吃餃子的不多。”

  她頓了頓,開始講母親的事:“……她去年視網膜中央動脈出了毛病,眼睛就看不見了,我每次回家,她也還是想給我包餃子。我就和好面,調好餡,擀好皮,讓她包。”她說着說着笑了起來,想起和母親包餃子時的情形。母親,她那麼會做餃子,她和父親不論誰在家,隻要說聲吃餃子吧,母親就來勁兒了,開始做,可是一個人在家時,母親就是對付,吃點兒剩飯剩菜,就打發過去了——她那一輩兒人活得,沒自己。

  母親的眼睛看不見以後,她知道,這餃子依然得做,甚至更得做。是以每次回去看母親,她一定張羅着要吃一頓餃子。她把什麼都準備得妥妥當當,母親就隻負責包。她給母親講關于餃子的段子,說兩個老外在中國過春節吃餃子,一個說:“我真傻,第一次吃餃子還剝皮了。”另一個說:“你還好,我第一次以為是吐核的。”她給母親講他們請新來的外教吃飯,主食點的是餃子,外教眼巴巴地看着他們怎麼吃。一個男同學夾住一個餃子正往嘴裡送,筷子一滑,把餃子掉在了啤酒杯裡。那老外也急忙用勺子把餃子舀到酒杯中,然後再撈出來送到嘴裡,把他們都笑壞了。這外教還很好學,問他們為啥要這麼吃?一桌子人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想起母親的話,就說這叫“餃子就酒,越吃越有”。老外又問:這個有是指有啥?她回答:有好日子過呗……母親笑得手都抖了起來,她笑着接過母親手裡的餃子,放到案闆上。案闆上哪裡都是面,她身上也是。雖然學會做餃子也有小十年了,可她還是沒辦法達到“五淨”,總是弄得哪裡都是面。好在母親已經看不見了——再壞的事情也有那麼一點點好處的。

   “是啊,人好吃哪種東西,雖說是在東西,可也不在東西。說到底,在的是一個念想。”老頭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沉默着,靜等他說下去。

  “1960年,我10歲。到了年關,家裡沒吃的,啥都沒有了。我媽讓我去借糧,我就踩着雪到縣城裡,到了我姨家,我姨給了一斤白面。真的,隻有一斤。——小孩子沒臉沒皮的,去借糧食最好。大人們豁不出去。都缺吃的,去朝人家借,真是沒辦法張嘴呀。

  那是大年三十下午,下着大雪,我就把那一斤白面拎了回去。回到家就天黑了,我媽問我想吃啥,我說,想吃餃子。我媽站在那裡,發了半天愣,才開始和面。沒餡,我知道,可我看她在廚房裡忙活,就知道她肯定會有辦法弄到餡。在小孩子心裡,媽媽總是個有辦法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我去廚房看,我媽已經把餃子包好了。每個餃子都圓圓的、鼓鼓的,我心裡高興啊,對我媽說:媽你真行!我媽笑了一下。我問媽啥餡的,媽說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餃子供過了天地君親師牌位,上桌了。我夾起一個送到嘴裡,一咬,一股子清水流了出來。什麼餡都沒有,隻有這一股清水!”

  “一股清水?”

  “對,清水。”

  “清水怎麼能包到餃子裡?”她滿臉問号地看着老頭兒,一點兒也沒聽懂。

   “她包的是雪疙瘩呀。傻孩子!”老頭兒笑出了淚。

  她懵在那裡。

  “現在不都時興說水餃水餃麼?我告訴你,我那回吃的才是真正的水餃呢。”

  “那水餃,什麼味兒?”她愣愣地問。

  “有點兒甜味,真的。雪是甜的。” 老頭兒悠悠地說,“是以我跟你說,煮餃子千萬不能破。你想,要是我媽餃子包得不好,怎麼雪化成水了餃子還不走樣?”

  她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破了的餃子——”靜默良久,她終于開口,卻又頓住。失明的母親手力現在也不濟,包出來的餃子常常都是破的。她一個一個地修正,也還是會煮爛大多數。她會把好的挑出來給母親吃,她和父親一邊吃着那些爛餃子一邊贊不絕口。

  ——回過神來,她發現老頭兒正看着她,眼巴巴地等她繼續。

  “也是好吃的。”她說。

  “你要真說好吃,我也沒辦法。”老頭兒寬容地笑笑。

  她也抿嘴一笑,站起來,結賬,出門。

(選自《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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