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看過這樣高效叙事的國劇了。
隻用了一個鏡頭,就完成了幾層反轉。
情報交換,同志接頭。
女同志受傷,男方把她從交接的咖啡館轉移到了情報站休息。
結果就在扶她坐下時,看到了對方不經意露出的手腕。
注意這個眼神。
嘴上說着放心,等下會有自己人來幫你。
但下一秒。
他就默默退回了房内,關上了門,并偷偷用桌椅抵住,打開窗,一張接一張,開始燒檔案。
而另一邊,驚覺不對的女方也一改病容,起身瘋狂砸門。
同一時間出現的,是樓下趕來的槍手,以及伴随而來的槍聲。
誰是主動出擊?
誰是暗中隐藏?
又是誰在套路誰?
這劇一開場就把資訊給觀衆的腦容量塞滿。
哪怕是Sir,也是看完第一集才恍然大悟,這開頭的滿腦子問号,隻不過是一系列驚心動魄反轉的第一環。
而僅僅是第一集,這種強沖突的反轉,就來了三回。
欺騙,圈套,意外,還有黃雀在後。
戲劇沖突拉滿。
好了,也不繞彎子。
今天要聊的,就是這個一上線,就直接殺入熱榜前三的諜戰劇“大作”:
哈爾濱一九四四
說它“大作”,不是胡謅。
主演秦昊、楊幂,實力話題熱度,絕對的國劇高配。
而導演張黎。
攝影出身,名作傍身,《紅櫻桃》《紅色戀人》《橫空出世》《大腕》《天下無賊》……而當導演,更進一步,直接封神:《大明王朝1566》《人間正道是滄桑》《四十九日·祭》《少帥》……
絕對是國内影視圈最優秀的創作者之一,更别說這一次的故事背景,有着導演擅長的曆史年代元素。
還是諜戰題材。
早在開機之前,這部劇就被無數人期待。
連楊幂,也在本劇中貢獻了演藝生涯第一個絕對的“反派”角色。
但陣容的強大,主角的突破,雖然帶來了巨量的關注,都不是本劇的最大看點。
因為某種程度上。
這次的《哈爾濱一九四四》不論是之于導演張黎,還是對于題材本身。
可能都是一個很新的嘗試。
01
諜戰劇,而且是民國諜戰劇,最大的看點從來不是結局。
而是讓觀衆在一個個貓捉老鼠的遊戲裡,感受角色的心理壓迫。
尤其是故事越寫實,越刺激。
比如《潛伏》就是此中翹楚,把餘則成扔進軍統天津站,把諜戰放進職場,再配合抗日和内戰的大背景,讓整個故事又接生活地氣,又充滿時代厚重,在一次又一次被識破的驚懼中拉扯觀衆的緊張情緒。
而對于諜戰故事來說。
背景的混亂,則是故事精彩的第一步。
《哈爾濱一九四四》在設定上,可以說,把這一點做到了極緻。
片名就給到,1944年,哈爾濱,什麼概念?
大混亂的前夜。
因為日本和蘇聯在二戰前期的協定,僞滿洲國所在的東北地區在戰間一度維持了脆弱的社會穩定。
而作為東北的第一大城市,戰争期間的哈爾濱彙聚了我黨的同志,蘇聯的情報人員,日本的關東軍,以及僞滿自己的特務……
是國際情報戰交鋒的前線。
而到了1944年,随着世界反法西斯戰争的節節勝利,這份“穩定”也已經搖搖欲墜。
日本戰敗的迹象逐漸明顯,但也在進行最後的瘋狂反撲,日蘇之間的戰争随時會爆發,僞滿洲國的存續岌岌可危。
這是故事發生的大環境。
而在大背景之下,還有現實的沖突。
别看劇中的哈爾濱看起來是個繁華的現代都市。
但台詞已經告訴了觀衆,在這裡,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不僅是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甚至是經營買賣,做小生意。
都存在赤裸裸的歧視。
在僞滿洲國,日本人才是第一等,其次是僞滿的官僚特務,再次才是普通的中國老百姓。
是以在劇中,楊幂飾演的關雪,雖然是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的科長,帶着手下可以輕易以反共反諜為由,在哈爾濱大殺四方,橫行無阻。
但遇到日本人,依然矮人一等:
一個小秘書當她面在辦公室抽煙,她也隻能忍着,等人走了,才敢把窗戶打開透氣;碰到街面上撒潑的日本人,也不敢拿人家如何,遇到牽扯日本人的案子,也必須誠惶誠恐,如臨大敵。
也是以,擺在地下黨同志們面前的困難,除了僞滿的暴力機構(警察廳特務科)打壓,還有來自日本關東軍的直接威脅。
尤其是後者,相比較普通的反動派,他們絲毫不用考慮社會影響,更加殘暴。
除了身份沖突,角色之間的複雜關系,也埋着足夠的戲劇張力。
關雪是警察廳的特務頭子。
秦昊飾演的宋卓文卻是地下黨,但宋卓文的雙胞胎哥哥又曾經是關雪的救命恩人。
是以,為了找回同志拼死傳遞出來的情報,也為了之後更好的開展工作。
宋卓文在組織安排下,必須僞裝成他失蹤已久的兄長去跟關雪虛與委蛇,利用關雪對他這張臉的好感,打入特務科。
甚至,還得在必要的時候,上演虛情假意……
難度可想而知。
而等着他的,除了被對方識破的兇險,還有特務科複雜的人事關系,職場沖突。
作為地下黨,他身邊有着朝夕相處,拼命想抓地下黨的卷王;有仰慕關雪,視他為“眼中釘”的“情敵”;還有擔憂被關系戶阻礙仕途,想着法子使絆子的老油條。
更要命的是,就在宋卓文剛剛有所突破的時候。
他哥,還突然回來了……一度擾亂他的所有安排,分分鐘暴露。
咱就是說啊,這部諜戰劇在設定上下的工夫,絕對是同一類型作品中的佼佼者。
大時代的風雲變遷,民族和國家的多重沖突,職場上的人心傾軋,以及情感道義之間的反複糾纏,甚至還有類似《白夜追兇》裡的兄弟同用一個身份的戲劇設計。
《哈爾濱一九四四》這一次幾乎想全部都要。
在國産劇中,Sir少有看到過如此貪心的創作者。
但這一切,對于導演張黎來說,似乎又可以解釋:
畢竟在曆史題材多元叙事的創作上,張黎本就是佼佼者。
或者說。
是先行者。
02
在《大明王朝1566》最初開播的時候,不少觀衆很難了解劇中為什麼總是會在關鍵情節出現幾處黑白片段。
比如嘉靖皇帝的虎嘯。
比如嚴嵩的仰天怒吼。
它既不是對觀衆已知情節的閃回,又沒有推動當下劇情進展的功能,相反,還打斷了故事,很擾亂普通觀衆的看劇習慣。
一度被诟病。
但到了《1566》後來被反複拿出來品味,揣摩的時候,大家突然意識到,這黑白的片段,是劇中的神來之筆。
它有時是代替了傳統的畫外音,呈現角色更真實的心理狀态,與他們台面上的台詞形成反差,更顯人物的峥嵘,比如嚴嵩的僞裝與老辣。
有時是用上帝視角,隐晦呈現可能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可能被忽視的細節,串起不同的線索,突出表達,比如呈現嘉靖的殘忍。
而這一招,也被導演用到了《哈爾濱一九四四》中。
開頭關雪假冒地下黨去老段(田小潔 飾)家套情報,想起暴露的原因。
就出現了手腕和她自己的黑白片段:
借着老段的話,回答觀衆和她自己的疑惑。
暴露是因為,她帶手表的印記,與情報員在深山老林風餐露宿的工作習慣相悖,才被老段識破。
同樣,在老段被石醫生救下後,吐露情報藏匿位置,又用了一段黑白抽幀的畫面作為劇情補充,也解釋了為什麼老段在前邊是那樣一個造型:
有爐子燒檔案,為什麼要抽煙鬥?
因為情報的真身就藏在這隻煙鬥的煙灰之下。
這樣的設計在劇中比比皆是。
不僅有關雪懷疑宋卓文就是打傷自己的槍手時,宋卓文突然對自己開槍的場景。
也出現在宋卓文在聽聞特務科處刑方式時,對石醫生和田小江即将遭遇的結局的猜想上。
導演知道,高能的諜戰故事一定需要牽着觀衆的注意力。
但過高的資訊密度又一定會曲高和寡(《大明王朝1566》已經驗證)。
是以才重新啟用這一招:
隻要黑白片段出現,就是在提醒觀衆,這裡是重點,要用心看。
因為不用心,就會被這個故事資訊密度給淹沒掉。
是以這密度到底有多高?
就拿第一集來說,每一次反轉,都是争分奪秒,差之毫厘。
第一回合。
關雪套路情報員老段,是扒下死人的旗袍穿自己身上,然後抽自己的血塗衣服上僞裝。
在僞裝被識破後迅速強攻,黨組織已經安排了宋卓文掩護老段撤離,結果依然被潘越(張子賢 飾)守株待兔蹲到。
第二回合。
特務科用刑無果,決定用中醫針灸折磨老段,找來了相熟的石醫生。
但石醫生是地下黨暗子,他讓老段假死騙過了特務科,并尾随運屍車救下了老段,找到了情報位置。
而特務科僅僅是從石醫生提前下車一事,就猜到了不對勁,迅速複盤,立馬反制,直接定點火車站搜捕。
第三回合。
火車站大搜捕,如果不是石醫生利用特務科不敢碰日本人的默契制造了混亂,也幾乎無法傳遞出情報。
有意思的是,哪怕鬥到極緻,情報也沒有按照預定計劃轉移,反而被一個遊走的“獨狼”拿走,讓特務科和地下黨都撲了個空。
如果說這些還隻是特務科抓捕行動的日常發揮。
那麼當宋卓文打入特務科之後,與上司和同僚之間的反複試探與拉扯,才是故事精彩的地方。
舉個例子,宋卓文的前上司,鐵路警長渡邊,因為強暴學生未遂被反殺一案。
宋卓文本來是想讨回被渡邊搶走的名牌鋼筆,意外闖入了現場,在救下受害者後,他用鋼筆給瀕死的渡邊補了刀,然後把現場僞裝成盜竊殺人。
本來這就齊活了。
結果警察到了現場,這僞裝直接被戳破。
西施牌的雪花膏,傷口裡的墨汁。
逼得宋卓文不得不将計就計,幫助關雪分析自己的“布置”:
現場還有女人,渡邊好色,渡邊認識兇手,而兇器是筆……
雖然博得了關雪的認可,覺得他可以加入特務科當警察。
但卻意外讓有心的同僚記下了這些細節。
就比如後來和宋卓文一屋的舍友田小江(蔣奇明 飾)發現了他的那支筆,靠自己就串起了線索推斷出宋是地下黨。
如果不是黨組織安排留了後手,僅這舉報就差點讓宋卓文又身陷險境。
這還隻是同僚之間的傾軋。
更恐怖的是來自上級的反複試探。
要知道,一個人要僞裝成另外一個人是很難的。
他要衡量僞裝者的人際關系,處事性格,以及過往記憶,标簽,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而對于宋卓文來說,他對兄長和關雪的經曆,知之甚少。
隻能一邊裝傻充愣打機鋒,一邊摸着石頭慢慢應對。
但這一次的特務科,又展現出了驚人的敏感,每一次都是在細節上,差一步就能咬出潛伏者:
修複筆尖的時間,臨時更換的門牌号,座鐘發條上的灰塵。
隻要行差踏錯一步,故事就GG。
看起來挺玄乎。
但,大小角色,不論正派反派,隻要深陷其中。
劇集也呈現了後果:
對于普通人來說。
這大時代的一粒塵。
真就是每一個人頭上的一座山。
一旦倒下,萬劫不複。
03
沒錯,就類型片的角度看,《哈爾濱一九四四》算不上曆史題材,更多像是一個有着懸疑諜戰元素的傳奇故事。
但這對于一向擅長曆史劇的張黎來說,絕對是一個新挑戰:
一個擅長嚴肅表達的創作者,要如何按耐住自己的表達欲,去服從于類型叙事。
在Sir看來,相比較過去很多人說的用服化道還原曆史。
這一回的《哈爾濱一九四四》更多追求的是一種“神似”,注重對觀衆情緒的牽引和沖擊。
僞滿洲國時期,尤其是1944年的哈爾濱,雖然有不少西式建築和街區,但很難有劇中那般幹淨整潔的市貌街景,人頭攢動的繁榮商貿,以及充滿規章的政府職場故事。
是以,這“神似”在哪呢?
一個詞:焦慮。
劇集營造了一個看起來歲月靜好的環境,但在這表面井井有條的掩蓋下,每個人,都有着無法自控的焦慮。
比如老百姓:
作為鐵路警察的宋卓文,安慰被日本人欺負的普通老百姓時,說過一句話:
你裝聽不懂不就完了嗎
對于普通人來說,要想活下去,就得裝聾作啞。
有情感是危險的。
隻有否認自己作為“人”的存在,才能在這樣混亂的環境中存活。
或者特務科:
一個例子是,作為特務科智商擔當的潘越,明明是反派,但在工作時的焦慮,讓他甯願違反紀律,也要出去找醫生看病。
他在焦慮的,也絕對不是眼前的職場。
而是一個聰明人對看不清自己前途命運的擔憂。
畢竟肉眼可見。
這樣的局勢演變下去,自己過去在僞滿十幾年熟悉奮鬥的一切,即将化為烏有。
殘忍的外表下,實際是脆弱。
甚至于,還有地下黨:
火車站裡拿到煙鬥情報的那隻“獨狼”,受了重傷,在日夜痛苦的折磨中,最終,還是選擇了屈服現實,成了一個怯懦的叛徒。
為什麼?
因為把情報交給組織,戰鬥還得繼續,傷痛就沒完沒了,但把情報交給特務科,就能換得眼前黃金,在亂世潇灑苟活。
是的。
在局勢瞬息萬變,每個人都看不清未來的路,不知道究竟會落入如何截然不同道路的政治環境下,每個人都脆弱地維持着表面的歲月靜好。
但内心早已千瘡百孔。
那些所謂的道德與尊嚴,往往都抵不過能不能活着的現實問題。
大廈将傾。
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麼,沒有人敢笃定。
也是是以。
我們可以看到劇中絕大多數人物的狀态,會突然發瘋。
比如關雪。
劇裡有一段是下屬向她交代情況,說到宋卓文,于是說,“我和潘越的人都有分寸,不會胡來,你要管好你的人”。
她突然發飙了:
什麼你的人我的人
你們都是我的人
為什麼會突然失控?
是威壓,也是焦慮。
她好不容易通過自己的手段不再被别人欺負了,哪怕所有人都罵她,她也可以心狠手辣,不動聲色。
但是現在呢。
眼見得到的一切即将把控不住了,于是她無力,她懷疑,但與此同時,也不得不繼續強硬地走下去,假裝可以挽回局面。
在這樣的情況下。
我們也可以看到劇中多次出現了傷口的特寫,給人以痛感。
關雪的槍傷,渡邊的緻命傷,情報員的腿傷,以及審訊室裡,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地下黨。
這種現代社會少見的痛楚,與刑房外邊,街道上明媚的暖光色調并行,暗示這個時代的真實面目。
他們的西裝華服之下。
布滿了殘破與虱子。
給人以觸目驚心的視覺刺痛。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要大寫特寫這些焦慮?
原因也很簡單。
在真實的曆史中,一直有這麼一批人,在人心最脆弱的時候,依然能夠堅守信念,抗争到底,而不是選擇苟活。
他們或許是抗聯戰士。
在一個冬天零下三十度,不論是農村和城市,都缺乏鬥争空間,敵人力量無比強大,還極為殘暴的地區,東北抗聯的戰士,用長達十四年艱苦卓絕的戰鬥,向世人展現了人類所能經曆的最殘酷戰争。
缺少武器、彈藥、醫療用品、取暖物資,多達數十位将領陣亡,有番号的部隊幾乎全軍覆沒,從高峰時期的數萬人最後打到隻剩數百人退到蘇聯。
一句“抗聯從此過,子孫不斷頭”就是那個年代最絕望又最振奮的呐喊。
他們也可能是普通群眾。
劇裡有這麼一段對話。
日本軍官在鐵路上被“滿洲羅賓漢”刺殺,于是關雪問宋卓文,“你可知道滿洲羅賓漢?”
宋卓文答,每個人都知道滿洲羅賓漢。
隻要敢于刺殺日本人的,都被叫做滿洲羅賓漢。
關雪覺得宋卓文的回答滴水不漏。
但同時,我們更知道,正是這一個個挺身而出的勇士,才是抗擊日本統治的基石,他們或許沒有什麼崇高的理念,但為了一個簡單的是非,便可以對抗強權,哪怕犧牲。
他們都是英雄。
是以回頭再看,為什麼Sir會說這是屬于導演張黎的一個新嘗試?
因為他不再嘗試大全景去呈現曆史脈絡,也不再去在無需辯駁的曆史故事中去探讨人性的糾葛。
他隻是創造出了一個個真實的人。
并用更自信的态度,将他們放諸于一場華美的盛宴裡,去展現那些不為人道的情義,然後靜待時代落幕。
劇集目前隻播了12集。
未來會怎樣發展,Sir還不知道。
但就目前來看。
我們至少看到了一種明知艱難,卻依然求新求變的勇氣。
光是這份決心。
Sir還願意繼續期待下去。
本文圖檔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吉爾莫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