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光明文化周末:你好,鳥兒!

作者:光明網

【中國故事】

作者:唐湘嶽、喻肖偉(分别系光明日報原進階記者、湘潭大學特聘教授,湘南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學生)

每年,都有這樣一群“空中旅客”,南北來回奔波。遷徙之路漫長曲折,一路充滿生死考驗,它們卻高聲歌唱,不知疲倦地追逐着自己的目标。

或許你也不禁為它們着迷,但放在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前,鳥兒們恐怕沒那麼幸運,除大自然的考驗外,還有人類布下的天羅地網等待着它們。

當人類開始意識到鳥兒不是食物和玩物,當生态文明這個詞成為人類的共識,一切都有了轉機。

我們在中國湖南桂東縣看到了關乎鳥,關乎人的變遷。

光明文化周末:你好,鳥兒!

插圖:郭紅松

往事不可追

鳥類每年長途遷徙的路線都是相同的。鳥類專家研究表明,候鳥具有超強方向感和記憶能力,它們利用自然視覺方向、地球磁場、太陽和星辰的位置定向來完成長途旅行。

長此以往,湘贛邊界的羅霄山脈深處桂東境内的這條遷徙之路深得候鳥歡心,被稱為“千年鳥道”,也是内陸第二大鳥類遷徙通道。桂東境内的鳥道南北長40餘公裡,東西寬約30公裡。道内海拔1200米以下的中低山群形成了一條不規則的山谷,這便是候鳥必經的“天然隘口”。

年複一年,數以百萬計的候鳥叢集經湖南桂東縣寒口坳、南風坳、白沙坳等地,補充能量後,再次踏上漫漫征途。

解放初期,桂東分田分地分鳥堂,鳥堂和田地一樣,是農民重要的生産資料,并由政府發了經營證。

“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打鳥和采菌子、摘野果一樣,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漚江鎮秋裡村陳國平回憶道。

2012年10月的一天,一場噩夢驚醒了身處“千年鳥道”上的桂東人。

“這本是一條穿越饑寒,尋找溫暖的路,現在卻成為鳥類的不歸路”,“因為在這裡等着它們的有火槍、鳥铳、竹竿、大網,以及随之而來的死亡。”一部名為《鳥之殇》的紀錄片在網上熱傳,記者直擊了千年鳥道上的“噩夢”。

“飛得過這個山頭,飛不過那個山頭。”

人們開始反思。

鳥兒來這兒,是為了求生,而不是覓死。

浴“痛”重生

這場噩夢,是事實,更是警醒。它刺痛着桂東,時時刻刻提醒着桂東:鳥兒也會痛,鳥兒也需要愛。

桂東浴“痛”重生,制定了一整套打擊濫獵、保護候鳥的機制:聘請昔日的捕鳥高手為護鳥員、建構湘贛兩省“千年鳥道”護鳥紅色聯盟、“抓典型”加大宣傳力度、部門關聯開展“候鳥保護專項行動”……

起初,很多老百姓難以了解:“自古以來鳥都可以打,現在怎麼不能打了?”

面對根深蒂固的舊思想,桂東縣自然資源局野生動植物和自然保護地管理股股長謝慶凱和同僚們每天早出晚歸,挨家挨戶宣傳護鳥;執法人員徹查市場餐館,進山整晚巡查。

仍有人頂風作案。2013年 4月,執法人員在山上抓獲了捕殺候鳥的陳某、王某等四人。經相關部門鑒定,被獵殺的候鳥是國家“三有”保護動物——夜鹭。

案件移交給桂東縣人民法院審理,陳某等四人的家屬找到法院院長鐘江武:“幾個‘打鳥的’,都是家裡主勞力,得到教訓了,是不是可以免去判刑?”

鐘江武表情凝重:“你們的心情我了解,但案子會依法辦。‘千年鳥道’從桂東過,我們打鳥是對大自然不負責啊。”

被告人陳某等四人犯非法狩獵罪、非法持有槍支罪,被分别判處9個月至1年不等的有期徒刑。這是桂東縣第一起正式宣判的非法狩獵刑事案件。“誰打鳥誰坐牢,要讓大家真正意識到打鳥的嚴重性。”該縣森林警察局副局長黃志敏回憶,當時借着這個案子,印發了五萬份宣傳單,分發到各家各戶。

“我們仿佛被一記悶棍敲醒,沒想到捕隻鳥就得坐牢,對護鳥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南風坳護鳥員陳昭仁将自己從捕鳥人到護鳥人的轉變緩緩道來。

2014年,桂東縣招聘護鳥巡查員,陳昭仁主動請纓,如今已是他加入護鳥大隊的第十年。“鳥啊,比以前多得多了,晚上它們飛來飛去,嗚呀呀地叫。”陳昭仁臉上洋溢着笑容。

目前,桂東縣有專職護鳥員 20名,他們分布在5個監測站,守護着桂東境内涉及50萬畝山林的“千年鳥道”。昔日的捕鳥人已成為鄉村發展的主力軍,借助脫貧攻堅政策的扶持,種植茶葉、黃桃……靠捕鳥為生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現在的桂東森林覆寫率高達81.97%,過境候鳥有207種,包括黃腹角雉、白頸長尾雉等20多種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鳥類。

從鳥之“殇”到鳥之“樂園”,桂東變了。

處處愛鳥地

清脆的鳥鳴聲不絕于耳,桂東縣漚江鎮白坪村村民李本春扛着鋤頭走在山間小道上。這條小道,李本春已經走了整整36年。

眼前的上鐵山郁郁蔥蔥一大片,誰也想不到這裡以前竟是一座荒山。“我要去上鐵山種樹!”1987年臘月,李本春舉家上山,承包2038畝荒山,種下1966畝杉樹。

如今,李本春承包的山林達4000畝,全種上了厚樸、杉樹、楠竹。他還累計為村民無償提供樹苗3萬餘株,鼓勵他們植樹,

在山上創業的過程中,李本春開始反思,生态需要平衡,環境需要保護。父輩沿襲下來的打鳥傳統,李本春決心從他這一輩廢棄。

他家挂起“白沙坳候鳥觀測站”的牌子,2012年,李本春當起了義務候鳥監測員,他兒子李淑勇也成了一名護鳥、護林員。每到候鳥遷徙季節,巡山便成了這對父子兵每天早晚的固定活動。

當下,73歲的老黨員李本春還在繼續造林,希望為鳥兒、為子孫後代造更多的福。

2023年10月10日晚9點,南風坳候鳥站的值班室來了位“稀客”——夜鸢。

值班室的玻璃門透了些光出去,隻聽見“哐”的一聲,有個小家夥一頭撞了上來。“我們吓壞了,趕緊去檢視,它待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暈了。”南風坳護鳥員熊福良說。

小心翼翼地把夜鸢捧起來帶進值班室,熊福良幾人仔細檢查“小家夥”有沒有受傷。

幾個人圍着它看,圓圓的腦袋,灰色的羽毛,可愛極了!他們給它喂水,和它聊天,想方設法讓它開心一點。“它開始慢慢挪動,嘴裡發出‘啾啾’的聲音,好像道謝一樣。恰恰撞上了保護它的地方,這是美妙的緣分。”

半小時後,夜鸢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在護鳥員的雙手上展翅飛向天空。

“有隻貓頭鷹在家裡的排氣孔紮了窩。”2017年5月,漚江鎮東華社群的村民給森林公安打來電話。

“一開始,貓頭鷹眼神兇兇的,後來用鳥網把它的巢拿下來的時候就明白了,因為裡面還有兩隻幼崽。”擔心它們無處安家,黃志敏立馬聯系木匠做了一間小房子。

黃志敏等人帶着貓頭鷹一家子來到寒口候鳥保護站,将房子搭建在一棵大樹上,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了進去。

2022年12月29日,一輛從郴州市桂東縣開往長沙市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的車輛在高速公路上飛速行駛,車上有一位特殊的“乘客”——秃鹫。

兩天前,這隻孤鳥落在了桂東縣普樂鎮矮排村一條鄉間小道上。一農戶發現了它,馬上撥通了林業部門的電話。

桂東縣自然資源局野保股股長黃杲睿和縣森林警察局原局長、現縣警察局副局長李城熠驅車趕往農戶家。經确認,這隻“大鳥”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秃鹫。

經仔細檢查,沒發現秃鹫有明顯的外傷,但它耷拉着腦袋,精神不振。黃杲睿一行人不禁隐隐擔憂,聯系了長沙市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

“有隻鳥兒,一動不動的,好像受傷了。”寨前鎮新橋村村民撥通了森林公安的電話。幾個小時後,這隻斑頭鸺鹠平安地待在了縣森林警察局的儲藏室裡。了解到斑頭鸺鹠喜歡吃蛙,人們專程給它買來新鮮的飼養蛙,用小刀把蛙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再遞進鳥籠。

2023年8月11日,在齊雲峰國家森林公園,從業人員給斑頭鸺鹠做了最後的健康檢查。放生後,它在樹枝上久久駐足,頻頻回頭看着照顧它的人們。“走吧,走吧,你又自由啦!”護鳥營營長鄧仁湘向它揮手。

天空有平安的鳥道,大地上,也有。

亮光就是指令

山上零零星星的光亮,可能是燃起的火,也可能是亮起的LED燈。

“候鳥遷徙的關鍵時期,每一次護鳥行動都很重要。候鳥站站點會派出專門的巡邏隊伍出去巡查,有時淩晨三四點才巡邏完。”縣自然資源局黨組成員、總工程師曾林峰介紹說。

捕鳥人一般在山頂打鳥,護鳥巡邏隊一看到火光就得趕去檢視情況。有時火光好像“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到一個山頂得翻兩三座山,巡邏隊員為了隐蔽行動,很多時候隻能摸黑走。

捕鳥人愛挑雨霧天上山,選擇好一個地點,他們隻需在網後點燃一團火或點亮一盞強光燈,鳥兒就會呼啦啦地撲下來。可這種天氣讓陡峭的山路更加難走。

“山路泥濘,打滑,走一步退三步,我們用樹枝互相拉着,稍不小心,所有人都溜了下去!下了山,個個都是一身泥巴。”

“有時被毛毛蟲咬了都會倒吸口涼氣,生怕是遇到了纏在樹上的‘竹葉青’。”護鳥巡邏隊隊員方澤南回憶巡邏中的點點滴滴。

2023年9月27日晚,南風坳的山林雲霧彌漫,方澤南和三個同伴又一次踏上護鳥路。

聽見可疑的機車聲響。開摩托的人穿着雨衣,一口咬定是“路過的”。留下兩個人看住他,方澤南和另一個夥伴沿着小路往下檢視,不出所料又上來一台機車,車上有捕鳥工具。

“不要動!”方澤南一聲大喊,吓得對方從機車上逃了下來。“他使勁往前頭爬,眼看着要從公路邊上掉下去,我用手去抓他,抓不住。沒法子了,我就用力抱住他的腿,跟着他一路滾。”

對方力氣大,好在方澤南當過3年兵,練就一身擒拿的本領。2001年,他因在部隊練習散打傷了腰,手握傷殘證遺憾退伍,2019年加入了護鳥的隊伍。

在正義面前,嫌疑人乖乖就擒。

遇到突發情況,護鳥站的“情報員”便派上了用場。“白沙坳那邊有動靜。”2019年8月31日晚,謝慶凱接到電話,和自然資源局原副局長、現縣國防動員辦公室專職副主任李焱煌一起趕往白沙坳。

隻見數盞強光燈将山頭照得通明,飛鳥的哀鳴聲此起彼伏,他倆當機立斷,示意司機将汽車熄火熄燈,兩人分頭行動。

謝慶凱摸索着到了光源附近,迅速沒收了鳥铳、電瓶等工具,掏出手機,拍攝作案嫌疑人的照片。他們急了,拼命搶奪謝慶凱的手機,還把他從險峻的山頭上推了下去。

“我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隐隐約約聽見十幾個人的聲音‘把他找出來!打死他!’好幾次手電筒的光從我身上掃過去,慶幸的是野草幫我打了掩護。”謝慶凱說。

沿着機車的線索,當晚嫌疑人就被抓捕歸案。在跟嫌疑人搏鬥時,李焱煌的鎖骨被打斷。他說:“亮光就是指令!成功阻止了捕鳥,這就是光榮的象征。”

這群人的每一次護航,從沒想過路有多遠,多崎岖,他們隻是希望鳥兒啊,可以在桂東上空自由盤旋,随心而落。

鳥兒飛 人兒追

天上的鳥兒飛啊飛,地上的人兒追啊追。以前追鳥,是為了捕鳥;如今追鳥,是拍鳥、觀鳥。

鳥兒在天上歌唱,鄧仁湘就在底下細細聆聽。飛過大雁,又飛過白鹭,飛過天鵝等等,他都能一一分辨,如數家珍:“鳥兒是大自然的歌唱家,每天用交響樂喚我起床。”

鄧仁湘的相機裡有很多鳥兒的美麗照片,可拍鳥是件苦差事,有時為了一張好照片,需要長時間“潛伏”。有次,白鹭群從四面八方飛來,他迅速拿起相機拍攝。回家仔細欣賞,發現鏡頭裡竟有幾千隻白鹭。

鄧仁湘經常組織“千年鳥道護鳥飛”志願服務活動,向村民發放資料,給村民講故事。

柿子與鳥兒的故事,是鄧仁湘經常說的。傳說從前有一年柿子長勢喜人,一個财主家大片的柿子成熟後,讓人将柿子摘得一個不剩。寒風刺骨,無處覓食的鳥兒大量死亡。樹神大怒,柿子樹今後不再結果,财主家道從此漸漸衰落。老财主臨死前交代後人——柿子成熟後不要摘完,要給鳥兒留幾個。

其實“留一些柿子給鳥兒過冬”,是祖輩們留下來的傳統。鳥兒們有了過冬的口糧,活下來,來年就可以捕捉害蟲,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保護鳥兒,維護生态平衡。

護飛期間,紅色、綠色的旗幟在山崗上格外亮眼。護鳥營還協助救治了一批國家二級野生動物,雀鷹、小靈貓、白鹇、斑頭鸺鹠、水鹿等,幫它們回到大自然。

一年下來,鄧仁湘組織的大大小小的護鳥行動就有100來次。“是有點累,但鳥兒一唱歌,那些疲憊全都不見了。”他笑着說。

在桂東,有種鳥兒鳴聲婉轉動聽,它就是相思鳥。小巧玲珑,赤紅的嘴,華麗的羽衣,見上一面,更會心動不已。相傳紅嘴相思鳥一旦找到伴侶,就會形成“一生一世”的關系。

天上相思鳥,地上相戀人。在桂東縣東洛鄉東洛村人們的眼中,劉秋華與李崔就是一對“相思鳥”,他們相伴相随,歲月靜好。今年,是劉秋華患病的第15個年頭,也是她和李崔在一起的第51年。時光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2008年,劉秋華患上“帕金森綜合征”,一次意外摔跤緻使她左側大腿骨關節骨折,加重了病情。三個孩子長年在外務工,照顧她生活起居的重擔便落在了李崔的肩上。

天氣好,李崔就把劉秋華扶上輪椅,推着她出門曬曬太陽、散散步。家門口有個小坡,推上去有些費力,周圍鄰居看到後,就會趕來幫忙。

2020年初秋的一天,李崔一早就出門割稻谷了,太陽下山才回家來,臉色蒼白地栽在了床上。

“老頭子,你哪裡不舒服?”劉秋華輕輕地問。

“肚子難受。”躺了一會,李崔又是想吐,又是想上廁所,還沒能趕到廁所,血塊就從褲腳裡滑了出來。劉秋華想起身去扶丈夫卻無能為力。摸到床邊的手機,緊張地撥動着村醫的号碼,“麻煩您過來一趟,我丈夫病了。”劉秋華的聲音發着顫。

村醫動身,劉秋華也動身。夜已深,大門緊閉着,怎樣開門對劉秋華來說是個大難題。卧室到大門隻有七八米遠,劉秋華卻花了足足10分鐘,她蹒跚的步伐顯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挑戰着自身極限。

到了大門,夠不着門闩。劉秋華将稍微還能使上一點力的右腿跪到凳子上,擡起的雙手劇烈地抖動着,一點點,再挪一點點……門開了,騎着機車趕來的村醫也到了,劉秋華松了口氣……

李崔曾在勞作時見到一對紅嘴相思鳥緊緊地抓住樹枝,左右晃動着小腦袋,嘴巴紅紅的,鮮豔極了。這對相思鳥,也是他與妻子相濡以沫多年的真實映照!

他們這對“相思鳥”深深感染着鄉親們,每年農曆初一,也是東洛村桃樹盈組辦新年茶話會的好日子,男女老少個個笑臉盈盈。東洛鄉東洛村先後被評為“文明村鎮”“縣級同心美麗鄉村”。

鳥兒暢快翺翔,人兒幸福安康。十餘年來,桂東為鳥兒、為生态所做的一切,都被人們看在了眼裡。

2021年,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發函在全國推廣湖南省桂東縣、炎陵縣和江西省遂川縣組建的兩省“千年鳥道”護鳥聯盟經驗做法。

2022年,湖南省林業局授予桂東縣林業局為“2022年度全省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表現突出機關”,湖南省政府通報表揚桂東縣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經驗做法。

2023年10月27日,生态環境部官網釋出《關于命名第七批生态文明建設示範區的公告》,命名104個地區為第七批生态文明建設示範區。桂東縣名列其中。

如今啊,越來越多的鳥兒趕至桂東,越來越多的人兒簇擁桂東。這一方水土,不僅是鳥兒的天堂,也是人們的避暑仙境、天然氧吧,桂東結合綠色基因發展紅色旅遊的緻富路子将越走越寬,與鳥兒雙向奔赴的道路将越走越遠。

近日,候鳥大多遷徙至下一個站點。分别不久,人們就滿心期待着下一次碰面。期待着,像老朋友一樣再次打招呼。

“鳥兒,你好!歡迎光臨桂東!歡迎光臨中國!”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26日 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