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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山遠水長三裡河

作者:光明網

作者:馬力

從鮮魚口東邊出來,過馬路,閃出一條河——三裡河。

河身細溜,淺而多彎。水上架了短橋,由這岸踱到那岸,沒幾步,不費腳力。橋,有的直,有的曲,襯着河景,來得巧,來得妙。

河不寬,岸道也瘦,平鋪大條石,依勢盤迂,随處分岔。初來者總要在岔口停住,心裡說,曲裡拐彎的,奔哪兒才是呀?

光明文化周末:山遠水長三裡河

北京三裡河公園 谌強攝

南北之人喜歡在這片水巷流連,盡把嗓門壓低,步子放緩。夾岸巷路,愈顯出它的深與幽。

還是貼着水走吧。

春捎着花香來了。绯豔的光色染透榆葉梅的蟠柯,明黃的薄瓣綴滿連翹的虬枝。岸柳的新芽抽得鮮,抽得濃,袅袅柔絲在河風的梳理下依依地斜垂,滴落點點翠。蘆葦成叢的河邊,涼亭、軒榭、石凳、竹栅、花牆、瓦舍、檐下晾曬的衣衫、窗前堆置的雜物,跟池塘中潑剌的錦鯉、凫遊的黑天鵝,一并在水光間交映。一戶人家門前,有隻公雞在溜達,揚着頸,威風赳赳,我怕它抽冷子放出一聲雄啼,驚着誰。雞栖于埘,鴨戲于水,京城大前門之旁,竟遇此種景緻,倒也端量不出同鄉下風光有何相差,真用得上《紅樓夢》裡的那句話:“非範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李笠翁曰:“築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這家主人,聊得結廬返耕、抱甕灌園之樂。

眼底好景,全似照着畫意做成。味濃的墨趣,洇開了。

水邊光景總是牽情的。河畔小憩,得一身清涼。我定下神,朝粼粼明漪凝眸,很似面向着積水潭的老舍:“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裡。”何為松閑?這會兒,我像是明白了。

明面兒上的水,眼光一抛,觸着了;瞧不見的水,也是瞞不過人的。流到草廠三條,河水忽然止住了,潴積于石堤下,好像前無去路的樣子。逃離人們視線的這泓水,鑽進街巷底下了吧,循着故道的走向潛潛而逝,不留一點影。一層厚實的青石闆壓得那麼牢,把脈脈自流的它跟世界隔了開來。

水藏在地下,舊名卻未隐去。眼觀四近,橋灣、河泊廠、北深溝、蘆草園、薛家灣、水道子、金魚池,還有劉半農提過的“卻丢在遠遠的前門外”的西河沿,不管是胡同、街巷、公園、車站,凡能叫得出的,哪一處不跟水沾邊?

劉半農還說,西河沿“當初是漕運的最終停泊點;據清朝中葉人所做的筆記,在當時還是樯桅林立的”。沈從文則在《遊二閘》中講起,“長達十來丈”的運糧大船順河來去。

“樯桅林立”,成了舊景。時下,這一帶就剩下标着“崇文門西河沿”字樣的路牌了。說得切近些,我住的闆樓,便在河沿跟前。

還有正義路。它的北口正對着南河沿大街。街邊的外金水河,又叫“菖蒲河”,所謂“禦河”,也是它。河水自玉泉山而下,流來流去,到了南河沿,也到了正義路。敢情這水連着西山呢!真是山遠水長。

清末,正義路這一段禦河的兩岸修了路。傍水而行的人,能隔河相望,又可過橋往來。禦河橋,曾有三座,不知哪一年,沒了。河床上開了涵洞,挖了暗溝。後來,沖着老天的河道被石闆蓋嚴了,地面再無水流。帶狀平地上辟出植籬芊蔚的街心花園,天一暖,樹身着了綠,那個鮮呀!平日,我披着槐蔭柏影閑步,仿佛聽見了街路下淙淙的水聲。踏着浪花的我,心裡歡暢嗎?那還用說!

早先,出了正義路,禦河流入前三門護城河,三裡河水有了來處。現今,被條直的路、橫貫的街掩去蹤迹的禦河,大概仍跟三裡河在深黯的地底交彙。它們的接力在歲月中悄然進行。

清清之水,源源而至。我不願它倆斷開,也斷不開。

三裡河有自己的旅程。

這條開鑿于明正統年間的小河,或以濟漕運,或用于洩水。它北起鮮魚口,過打磨廠,穿蘆草園,越北橋灣,南注金魚池。這一流,三裡地出去了。河長三裡,河名據此而出。

這還沒完。河水又南去而東折,經十裡河奔向張家灣,抵煙墩港并入通惠河。别存一說:三裡河出金魚池,逾紅橋,彙至左安門護城河,就是蕭太後河,繼而東瀉龍潭湖,過台湖而達張家灣,徑歸涼水河。無論通惠河,無論涼水河,一躍身,都算撲進北運河的懷。

照此看,張家灣應是大運河上的重鎮。這個地方,因無機緣,未印我的履迹。可我編發過張中行先生的一篇以“同訪通縣張家灣”為題的散文,可說卧以遊之了。張先生伫于明朝萬曆年間造築的石橋上,迎風放眼:“橋東西都是河道,今雖水少,形勢未變。土名是蕭太後運糧河,東通北運河。立在橋頭西望,河道相當寬,一直到盡頭,名西坡岸,都是卸糧卸貨之地。東部的作用一樣,總之都是碼頭。”入他筆底的,應是漕河之上那座轍印深深的通運橋。遍布橋面的溝槽,是刻在運河史上的粗重褶痕。

張先生的原稿,我仍留着。一晃,好些年過去了。

思緒在飛,目光還在這湛湛的河上。我心裡也淌着一條河,情感的河,跟它并流。水音中低回,故人、舊友、往事一同湧來,清晰了片時,少頃又模糊了。記起朱自清的話:“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着些什麼痕迹呢?”

整條河都是綠的,隻有錦鱗耀紅。枝頭歇着幾隻鳥,背着日光,向着水裡,盯無憂的魚。遊魚自由地擺動半透明的尾鳍,弄着清淺的水,如舞。真也不挂一絲愁。我投食給它們,一小塊一小塊掰得很細,魚兒浮上來,嘴一張,吞下了。

水岸一片安靜。時間慢下來,不像在北邊的前門東大街上那般追風逐電。

這是三裡河的況味。

河史既古,景緻又好,興築之舉也就不少。況且在城南,胡同代那些堙廢的河道溝渠而起,衰去的風物倏爾活了。河流故道,換了面貌。

晚近,老房舊屋,着力繕葺,看上去精整,過門不知誰人宅舍。這裡地段棒,又能遠市肆喧響而近田舍風緻。擇此定居,晨起推窗,目迎水光樹色,己身仿若入畫中;清夜,淡白的月華落下,河面好似凝了一層霜,倚枕的人便是醒着,宛然已在夢裡了。

桃源之樂占滿了心。這樣的日子,過得美!

青雲胡同把口兒,立着一個宅子,高牆深院,不尋常。梅蘭芳住過的。

顯目的一景,是會館。年深月久,投止之所皆成舊院。有些找不着了,空留一串名兒。殘而未圮的會館咋樣了?這不,正照着當初的形制動土木呢。長巷頭條裡,幾個建築勞工卸下一車一車的石子、沙土、方磚、鋼筋,往當院堆着,碼着,摞着,緊忙活。

邁過一段木闆搭出的步道,前頭路側,會館接得密,門面也修得新,完竣了。我擡眼一瞧:汀州會館、泾縣會館、建立會館、豐城會館……真夠熱鬧的。

從前的會館,多是南方人開的。開了一家,又開一家,在前門之下連成片。他們把水鄉氣息引到了京城。青磚灰瓦的四合院盈着水汽,濕漉漉的。

入京趕考、經商的外省人,也會對河岸景物留下記憶,并将它們帶向遠方。

友人李存修是一位旅行家,古稀之年,背上行囊,沿大運河而走,訪風問俗,采摭至詳。返家門,他把風雨行途中的所獲寫下來,筆一搖,三十多萬字,了不得!對他的這次遠足,我很為佩服。運河聞識,我固淺陋,還是給他的這本《行走大運河》作了序。提筆的那刻,神思生了翅,朝南而翔。

我是辦報的。有一陣兒,為一個對話欄目而忙,“中國大運河保護與聯合申遺”恰是一個好選題。那次訪談,舒乙先生的一番話,叫我弄清了大運河的定義。他說,申遺的項目不叫“京杭大運河”,而叫“中國大運河”,因其包括三部分: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江南運河網。此言鑿鑿,确可信據。我的眼界寬多了,所思也更深。恍兮惚兮,吳王夫差、隋炀帝的身影,在水浪間浮了上來。

又過風了,軟軟的,河面起了皺,鱗波間的陽光抖成了碎片。我靠着橋欄,看水,觀魚,賞花,聽鳥,心如一朵雲。若能坐入顔料會館,讓京昆腔曲悠悠繞耳,則可将另一種逸緻領受。

瑩澈的三裡河,緩緩地淌,蕩出的清漣融入運河的湯湯之水,也連向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的浩波,一路奔騰,跟綿袤流域内的平疇沃野相逢。

河雖小,氣象卻是大的。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26日 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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