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掌管開車的神回來了——
濱口龍介。
為什麼這麼說?
非但是因為他熱衷于把角色開車的戲份設計得極為精巧。
更是在于。
他總能把狗血的故事拍得清新脫俗,發人深省。
比如《偶然與想象》。
其中一個故事,說的是女人為了勾引一個文學教授,在他面前念他寫的書裡的色情内容,末了,還要求他得對着錄音自慰一次。
這還不是最勁爆的。
關鍵是他們在做這事時,學校辦公室的門一直打開着。
隻是為了展現人性之幽暗嗎?
不。
讓人佩服的是,這樣日常的偶然與人物的台詞,又将故事推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但這一次,他居然風格大變了。
拍出了一部讓許多人無法适應的電影——
邪惡不存在
悪は存在しない
本片是濱口龍介連續第三部在三大電影節上斬獲大獎的影片,獲得了第80屆威尼斯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
三年集齊三大獎杯。
毫無疑問是當今世界影壇的當紅炸子雞了。
表面來看,本片與《歡樂時光》一樣,采用的是素人來做演員,以達到某種記錄風格,但不一樣的是,《歡樂時光》豆瓣8.7,而《邪惡不存在》,則是隻有7.2。
這在濱口龍介的電影中,直接排名倒數。
以至于評論區有人直接高喊:
鼓吹濱口龍介=病
這是突然登上神壇,又瞬間被打回了原形?
也行。
隻是我們更希望,濱口龍介停留在原地罷了。
01
許多人不适應《邪惡不存在》的最大原因,在于影片的節奏太慢了。
尤其是開頭。
拍得就像一部自然紀錄片。
一個樹枝的鏡頭它能拍三分鐘。
一個在溪邊接水到搬運的過程,它能拍五分鐘。
動作重複且慢。
前半小時幾乎沒有什麼劇情可言,就是一個普通鄉村居民的日常生活,劈柴、接水、接女兒放學、吃飯,重複且乏味。
甚至于接女兒放學時走過森林,還一個個地數着都有些什麼樹:
橡樹、松樹、落葉松、山櫻桃樹、山茱萸、五加……
△ 本文圖檔字幕來源:@嗯嗯找片阿
但如果你就此認為這部電影就是展現森林美景,制造假大空。
那也太小看濱口龍介了。
還記得前段時間的《雪豹》嗎?
《邪惡不存在》的表意和它類似,都在講述人與自然的沖突。
故事的主線,是有家企業要在村莊的上遊建造豪華露營地,由此引發了和村民的沖突。
于是規劃會上。
村民不斷地提出自己的疑問——
有人對淨水槽位置的設定非常不滿。
他認為在設計圖上的位置設定水槽,污水會順着地勢流入下遊的水井裡,将會污染村民的飲用水。
有人對安全存疑。
她提出,遊客如果來到這裡會進行燒烤,那麼就會有營火問題,如果沒有24小時監督管理,山火将會更頻繁地發作。
但開發商的回應呢?
作為開發商代表,經紀公司的兩位職員,卻隻會說着甲方交予他們的漂亮話,對這些實際的問題含糊其詞。
什麼位置是經過專家和測量員審閱決定的,他們無法随意更改啦,什麼這個露營項目同樣也會給村民帶來更多商機啦。
諸如此類。
是以在電影的前一個多小時裡,我們幾乎可以斷定,濱口龍介這次要打的是環保主義這張牌。
這與當下的世界趨勢相吻合。
是一部毫無疑問的“政治正确”電影。
但。
濱口龍介真的隻甘心如此嗎?
02
一個許多人觀看時會覺得詭異,但又說不出哪裡有問題的細節——
視角。
影片中,時常出現一些非正常的視角。
比如男主鋸木頭的時候。
鏡頭給的是俯視的角度,仿佛他鋸的不是木頭。
而是觀衆。
而他們發現路邊的野生芥末的那個鏡頭更直接。
他們看的是鏡頭。
仿佛野生芥末就是我們。
為什麼會這樣?
聯系起影片所置于的環境我們便可以知道,這其實,是濱口龍介将觀衆放置于大自然的視角。
他們把我們變成木頭、野生芥末、鹿。
甚至變成大自然本身。
人們雖然生活在這片森林,但并不是主宰者,他們的一舉一動也同樣被自然萬物監視着。
這樣做的效果很明顯。
那就是我們可以很直接地從自然的角度看待問題,而不是人類。
是以在這個基礎上。
我們不禁會去想,村民們真的是為了保護環境才反對露營開發的嗎?
或許不是。
因為所有的人類,都是自然的闖入者。
比如拓海是第三代開拓者,或者峯村是把烏冬店從東京搬來的這裡。
盡管在這裡住了好多年,他們也并沒有保護這片土地的義務,他們提出的一系列問題,看上去是為了保護環境。
實際上是保護自己的生活不受到影響。
是以每個居民都是為了一己私欲才反對露營項目的開發。
隻有當污水真正影響到了自己的生活,他們才會發聲,但如果沒有,又有誰會在意呢?
一個例子。
槍聲。
影片裡三次出現了槍聲,但是每一次人們都無動于衷。
為什麼?
習慣。
因為這隻不過是“打獵”而已,是他們一直在做的事,而這件事,并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但隻是如此表意嗎?
當然不是。
如果你看了電影會記得,在影片的開場,濱口龍介給了一個長時間的特寫,展示了一具鹿的屍骨。
男主說,這是一隻“半失”的鹿。
意味着獵人沒有一槍結束它的性命,讓它在痛苦中死去。
如此殘忍地展示獵鹿的行為,和村民對獵鹿這件事的無動于衷,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這仿佛也在暗示着。
其實所謂宣揚環保的人,也許并沒有那麼環保,在一個閉塞的環境裡,人性的幽暗之處會生根發芽,會為了某種目的,而掩飾自己真正的動機。
看不到惡,不代表惡真的并不存在。
于是。
影片出現了一個極為微妙的場景。
車裡,村民男主與開發商派遣的兩人讨論着豪華露營地的圍欄問題,男主說,這裡的鹿很怕人,而且跳得很高,你們得建起3米高的圍欄,而那麼高的圍欄一旦建起,恐怕沒多少人願意來了。
女子反問:如果鹿怕人的話,不就是不建圍欄也行嗎?
男主語塞。
然後頓了頓說,那鹿該去哪呢?
他沒有回答女子的問題。
而是在車内點燃了一根煙,毫不顧忌地抽了起來。
此時他的臉部。
被一陣陰暗的光影遮擋。
殺意已起。
這段情節當然是後續故事的鋪墊。
但同時。
也在告訴我們,所謂邪惡并不會由你的身份或動機決定。
而一旦你的理念被質疑。
哪怕是崇高的理想。
也會夾雜着種種肮髒的手段。
說到這裡,大概很多人都會想起另一部電影:
《核磁共振》。
在那部電影中,導演蒙吉冷靜地剖析了這個社會,冷靜,且精準,看起來就是《邪惡不存在》的一體兩面。
不過濱口龍介似乎想更進一步。
他想讨論視角問題。
就像導演在映後采訪時說的:“如果隻看自然界,邪惡就不存在,比方說不會有人認定海嘯是邪惡的而譴責它。雖然自然界慣常地存在着這種暴力性,但我們基本上不會把它看作是惡行。
如果把人類單純地看成自然界的一部分,邪惡也同樣不存在,雖然有這樣的論據,但另一方面似乎大家都不這麼想。”
于是他增加了自然的視角。
于是他讓整個故事緩慢異常。
至于效果嘛。
Sir隻能說。
這樣的片名聯系起這樣的故事,簡直就像一個反諷。
03
豆瓣7.2的分數已經足以證明,濱口龍介這一次的改變,并沒有得到太多的認同。
人們所期待的。
還是那個在狗血的故事中,挑戰着世俗規則勇氣的濱口龍介。
是在幽暗晦明的邊界中探讨人性的新銳導演。
而不是說。
光有驚人的技術細節,卻沒了情感的流動的工匠。
是的,如果你仔細看下來,便會發現,本片的許多設定都極為精巧,你甚至可以稱之為大師手筆。
舉例來說。
還記得前面說的慢節奏的叙事嗎?
到了後半段故事,會發現很多動作也是開頭的重複。
但本質已然不同。
依然花了三分鐘鋸木頭。
五分鐘接水。
穿過森林,走到湖邊。
變化的隻是和男主一起的人嗎?
不。
還有那黯然滋長的惡念。
比如那支野雞羽毛。
影片開頭,男主發現這片羽毛的時候極其珍視。
他用一塊布包裹着。
小心翼翼地将其送給村長。
而最後呢?
他發現另一片羽毛的時候二話不說,直接扔進了河裡。
這些,都是心态變化的象征。
諸如此類的設計還有很多。
比如同一段話在不同情境下的産生的效果會截然不同,就像公司男職員兩次說自己想隐居田園,第一次是在車内,和自己同僚說的時候會讓人感受到真誠。
第二次是在村裡,和利益相關對象說的時候,難免會讓人覺得他虛僞。
或者一些獨特的鏡頭帶給人們的特别感受,就像影片中出現過多次汽車在往前開,但攝影機放在車尾的設計,這使得我們每看見一件事物,它都在離我們遠去,以至越來越看不清,表達了消逝的概念。
所有的這些設計。
都讓影片變成了各種意象搭建的結構精巧的寓言故事。
隻是可惜。
在這樣精巧的外表下,唯獨缺少了“感情”。
它匠氣十足。
反而失去了導演原本電影日常叙事裡的輕靈。
以至于觀衆非但無法感同身受,甚至于連故事的基礎,男主與女兒的感情都無法體會。
尤其是後者。
人們會記得小女孩就像是大自然孕育出的純潔産物,每次鹿的出現,她都在現場,鹿會毫無顧忌接近她。
她變成了自然的象征。
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可以引發共情的人。
是以。
這次濱口龍介改變自己的風格,真的失敗了嗎?
的确。
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改變有着太多的缺憾。
但即便如此。
Sir依然會贊賞這樣的改變。
為什麼?
一個前提就是,濱口龍介的确是當下最受歡迎的導演之一,他不但受到影迷的青睐,更在各個影展遍地開花。
這是他名聲最鼎沸的時刻。
而我們知道。
作為一個新興的,擁有獨特風格的導演,最難做的,就是放棄自己的成功經驗,選擇一條沒走過的路。
因為這很容易失敗。
甚至于被質疑起剛剛擁有的榮譽。
這使得許多導演總是戰戰兢兢,一條窄路走到底,也是一招鮮吃遍天,生怕失去既有的地位,以及好不容易擁有的觀衆。
這是很多新導演缺乏銳氣的原因。
也是當下的電影創新,一直止步不前的重要原因。
可是濱口龍介呢?
雖然Sir也覺得,相比于他的前幾部作品,比如《偶然與想象》《駕駛我的車》來說,這部《邪惡不存在》未達我們的預期。
但同時。
我們更在意的是,哪怕他如今備受贊譽,也沒放棄去尋找另一條不同道路的想法。
這本身就值得鼓勵。
畢竟,好奇與嘗試才是創作的動力。
即便失敗。
也比那些戰戰兢兢地自我重複,要強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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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坂元家的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