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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價十億的老總,成了小公務員

作者:人間故事鋪本尊
身價十億的老總,成了小公務員

“德寶,幫我聯系一下

金樓區法院的曹副院長。

對,之前大家一起吃過飯的那個。

我這裡出了點兒變故,

可能要回金樓法院上班了。”

隔着電話,

依然能聽出話筒那頭徐君同的疲憊。

1

我與徐君同是大學同學。90年代末,我搭上包配置設定的最後一班車,考入江南省的一所政法院校,和徐君同成了同班同學。

我來自蘇市的一個小縣城,出身農家,夢想就是考上好大學,配置設定個好工作,吃上公家飯,不用再像父母那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徐君同則來自鐘市的幹部家庭,他父親是鐘市一位級别不低的官員,在九十年代果斷辭職,乘着改革開放的春風下海從商,靠着之前官場上的關系,狠狠地賺了一筆。當時的我并不知道徐君同的家産具體有多少,隻知道他家一年的收入頂得上我父母在地裡幹幾輩子。

徐君同的性格很豪爽,為人風趣幽默,在同學間很吃得開。我則有些内向,不太願意與不熟悉的人交談。但萬萬沒想到我們兩個性格千差萬别的人最後成了朋友。

在與徐君同混熟之後,我曾經問他,家裡這麼有錢,為什麼還來上這個政法學校。他笑着說,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女朋友家覺得他家做生意不穩定,有風險,一定要他吃公家飯。徐父也希望他能有個保障,于是安排他考了我們學校。

徐君同為人豪邁,樂于交朋友,經常請客吃飯,在學校裡是個風雲人物,誰都給他三分面子。雖然他出身富貴,卻從不炫耀,更不會仗着身份欺負人,能和三教九流、各個階層的人都玩得開,是以口碑極佳。

畢業後,徐君同配置設定去了老家鐘市的金樓區法院,在那裡挂了個書記員的名,除了去報過一次到之外,從未上過班。他的主業是經營家裡的化工廠和鋼鐵廠,借着父親曾經的關系,鐘市許多市政工程都用他家的産品,是以收入頗豐。

2

畢業後,我回了蘇市,在一所基層法院工作。之後,經人介紹,相親,結婚,生子,一步步在體制内向上爬。從基層法院到中級法院,從書記員到副庭長,艱難,但總算還是有回報。

身價十億的老總,成了小公務員

畢業後進入蘇市的基層法院,這裡是我向上爬的開始

畢業後,我換了幾次号碼,漸漸地與徐君同失去了聯系。大學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忙于繁碎的工作,彼此間聯系不多。反倒是因為回了老家,中學同學間走動比較密切。

09年的一天,我收到一條短信:“老同學你好,我是大學同學徐君同,與你失聯多年,幾經打聽始終未曾尋到你的聯系方式。最近在席間聽到鐘市法院吳庭長無意談到你,這才聯系上你。”

收到失聯已久的老同學的短信我很高興,趕忙給他回了電,與他暢談一番。徐君同如今生意做得很大,總資産十餘億。徐君同又詢問了我的近況,恭喜我提了副庭長,邀請我帶着妻兒去鐘市遊玩,他一定好好接待,我滿口答應。

3

國慶假期,徐君同為我們買好了車票,我們一家三口乘坐高鐵北上鐘市。徐君同的“服務”還是和大學時一樣細緻,高鐵票特意買了價格不菲的觀光座。到了高鐵站,更是安排了他的小舅子開着凱迪拉克來接我們。坐在車裡,妻子環顧車内,說道:“這帝豪各種配置還都挺好的。”

徐君同的小舅子大笑幾聲,說道:“嫂子,這不是帝豪,是凱迪拉克。帝豪是國産車,标志抄襲凱迪拉克,裝大尾巴狼,乍一看和凱迪拉克挺像的。”妻子讪讪地笑了笑。

身價十億的老總,成了小公務員

徐君同小舅子的高配版凱迪拉克ct6

徐君同的小舅子似乎身家也頗豐,清一色的蘋果産品,手上拿着蘋果手機打電話,車上連接配接着IPAD放歌,手挽上戴着IWATCH,兒子看着一陣豔羨,我也隻能苦笑。在法院打拼十幾年,月工資也不過七八千,連兒子想要的最新款蘋果手機都買不起。

人人以為法院權力大,灰色收入想必多。其實不然,體制内就是一潭微瀾的死水,表面上風平浪靜,大家和和氣氣,實則玩笑之下暗藏殺機。前年有個副院長的位置空出來,如同往水塘裡撒了一把餌料,驚起無數跳魚,各種陰謀陽謀讓人膽戰心驚,舉報信寫得滿天飛。我無數次想過要逃離體制内,辭職去當個律師。卻又下不了這個決心,更擔憂自己年近不惑,是否還有精力做出一番事業。

扯遠了。徐君同的小舅子駕車把我們送到了鐘市地方的五星級酒店,為我們安排了房間。看着飯店華麗富貴的裝修,我心下一陣感慨,隻怕自己一天的工資都不夠在這裡開個鐘點房。

4

徐君同在他家經營的酒店裡接待了我們,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裝潢富麗,又在市區,生意極好。席間老友相聚,感慨頗多,徐君同顯得極為高興,不停地勸酒。

我問了問徐君同的情況,他生意做得頗大,每日事務極多,但所幸賺得不錯,每年有約莫一億的收入。他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女兒已經送去了澳洲,兒子在金陵最好的中學讀書。

我笑着說道:“那你兒子成績還挺好,不像其他富二代一樣隻會打遊戲。”徐君同擺擺手說:“狗屁!那個臭小子成績差得一塌糊塗,老子找了人把他送進去的。我老婆也在那裡照顧兒子。我也不指望那臭小子在裡面好好讀書,就希望他多結交些優秀的同學,将來接管企業有這些同學的照顧,能把企業做得好一點。我每個月給他幾萬塊,要求他必須花掉,拿這錢請同學吃飯,跟同學出去玩必須他買單,不準小氣,能花才能掙。我打算要麼花幾百萬把他送進個國内某個大學,或者把他送到國外念個大學鍍金,回來直接在公司裡分管一個部門。”我不由得在心底感慨徐君同的“深謀遠慮”。

徐君同上面有個哥哥和姐姐。他哥哥負責總公司的運作,是董事長。他姐姐負責其中一家大型服裝公司,身家也不菲。

假期裡,徐君同安排他的小舅子帶我們遊覽了鐘市的幾處旅遊景點,一路好吃好喝地招待我們,開銷不菲。還安排我們在他名下的飯店裡吃了幾次飯,之後又帶我們參觀了他的工廠。

徐君同的工廠坐落在與鐘市相接的臨省。問及為什麼将工廠建在臨省,徐君同答道:“本來是建在鐘市的,但是對環境危害有點大,地方環保部門罰了幾次款,請客送禮也沒用。媽的,老子幹脆遷到了臨省。臨省窮,地價便宜,一個工廠能養活好幾千人,還可以給地方提供一筆稅收,這筆稅放在鐘市不算多,放在臨省就不少了。地方上也就對污染什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我讪讪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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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君同安置在鄰省的工廠

徐君同的工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工廠内部彌漫着刺鼻的氣味,機器的轟鳴讓人感覺如同置身瀑布之下,人在龐大的機器系統面前渺小得如同蟲豸。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工廠産生的廢水直接灌入周邊的河中,河水表面漂浮着一層厚厚的污染物,那股味道讓我想起多年前肆虐太湖的藍藻。

假期的最後一天,徐君同原本拟定在鐘市的五星級酒店為我們餞行。到了中午,徐君同的小舅子來酒店接我們,一臉歉意地說:“徐總今天一早出差了,中午飯局沒法來參加了。”

興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徐君同的小舅子接着說:“徐總今早上班路過一個施工現場,看到施工現場用的鋼材是一個沒聽過的牌子。連忙查了一下,發現是一個新公司,徐總就馬上定了機票去考察了。現在鋼材的生意不好做,多擠進來一家公司,利潤就少一點。”

我苦笑道:“他家産十幾個億,日子也不好過啊。”

徐君同的小舅子笑道:“這個社會誰的日子好過呢,都是混口飯吃。那幫當官的,不知道拿了别人多少好處,我們年年送這麼多,竟然還采用别人家的鋼材,還是不是鐘市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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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年,我與徐君同一直保持着聯系,他覺得上次招待不周,多次邀請我一家再去鐘市玩。我則因為孩子學業日益繁重,加上工作瑣碎,一直推脫未去。

直到16年的一天,江南省的政法系統會議在鐘市舉行,我赴鐘市開會,私下聯系了徐君同。他頗為熱情,在飯店擺下宴席要為我接風洗塵,并托我請一些鐘市政法系統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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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徐君同之托,我将政法系統的官員如數請來赴宴

數年未見,徐君同略有發福,神色憔悴了許多。席間,推杯換盞,各種段子與玩笑混雜在一起。徐君同笑得依然豪爽,但眉宇間卻始終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郁。

我試探性地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了問:“老徐,生意怎麼樣啊,今年賺了幾個億啊?”

徐君同放下酒杯,靠着椅背上,長歎一聲:“德寶啊,兄弟我這日子不好過啊。”

我說道:“得了吧。你這種大老闆日子都不好過,那我們這種小公務員不是沒活路了?”

徐君同搖搖頭說道:“去年全球範圍内鋼價暴跌,我一年虧了一個億啊。”

酒桌上的氛圍瞬間冷了下去,衆人停下玩笑與勸酒,望向徐君同。

徐君同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道:“我都不敢出門旅遊,生怕出去旅遊手下員工說老闆跑了。老婆孩子我都已經送到澳洲去了,現在就自己孤家寡人在鐘市撐着。從去年起市場一直很差,東北的一些廠都已經倒閉了,我公司隻虧一個億都算好的了。”

徐君同說罷,低頭隻顧抽煙,良久方有一位年輕的檢察官說:“徐總身家十幾億,大不了把廠關了,帶着錢移民呗。”

徐君同長歎一聲,悠悠道:“錢全投在了廠的營運裡,取不出來。廠要是關了,還要付給員工一大筆遣散費,五六千人啊!去掉套在裡面的錢和遣散費,還有一些不動産,還能剩下幾個錢啊!”

6

此後,徐君同與我們老同學聊天的次數與頻率降低了許多,我隻道是他公司經營不善。直到他打電話委托我出面宴請鐘市金樓法院的曹副院長,我才知道他的境地竟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德寶,我恐怕要回金樓法院上班了。”電話那頭徐君同長歎一聲。

“上班?你公司辦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說去法院上班?你去上班了你公司怎麼辦?”我感到不可置信。

“說來話長。”徐君同又是一聲長歎。

談話間,我才知道,徐君同大哥與鐘市某位副市長關系密切,多年來沒少給副市長送禮,副市長也給了徐家許多友善。恰逢鐘市市委換屆,副市長與另一名副市長都想入常,彼此間互相較量。徐君同大哥在背後多方活動,給予副市長大量支援,卻沒想到還是另一名副市長技高一籌,成功入常,成了常務副市長。

常務副市長坐穩了位子後,立馬組織力量打擊徐君同大哥所支援的副市長,甚至向中紀委巡視組和省紀委舉報。在常務副市長的大力打壓下,徐君同大哥支援的副市長落馬,徐君同大哥也受到了牽連,以行賄罪被批捕。

徐君同的姐姐從事服裝生意,向銀行貸款了五千萬。徐君同姐姐本來是沒有貸款資質的,多虧徐君同大哥請副市長出面銀行才松口。如今副市長落馬,徐君同大哥也進去了,銀行向徐君同姐姐催款。徐君同姐姐經營不善,根本拿不出這筆錢。銀行以詐騙罪報警,徐君同姐姐也進去了。徐君同急忙從自己公司裡調出來五千萬還給了銀行,把他姐姐弄了出來,但他姐姐的公司仍然被查封了。

在兩件事的刺激之下,徐君同父親進了醫院。公司裡抽出了五千萬,徐君同的公司立馬陷入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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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君同的工廠也被環保部查封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環保部向地方派遣巡視組,開展環保巡視工作,臨省成了環保部重點督查對象。徐君同的廠污染嚴重,多次受到處罰,被勒令整改。徐君同想盡辦法托人找關系送禮,始終沒人肯收。

“他媽的,不怕他收得多,就怕他不肯收。”電話那頭依然能聽出徐君同的“憤懑”之情。

地方在環保部多次督促之後,查封了徐君同的工廠,勒令徐君同整改,整改完成通過環保檢驗後才能再開。可徐君同的廠規模頗大,整改要投入一大筆錢,徐君同的錢全套在了工廠的營運裡,工廠一停,錢根本取不出來,更加沒法子開展整改工作。無奈之下,徐君同隻能把廠關了,錢也套在裡面,幾千個勞工沒了工作。

“這個環保整改,沒有幾個億根本整不過來啊!要是能改,我早就改了。”徐君同道。

“環保是大勢所趨,你這個廠污染确實有點大,應該早做打算。”我無奈地說道。

“沒辦法啊,德寶。中國人用三十年取得了人家外國人兩百年工業革命的成果,這個就是代價啊。”徐君同答道。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我問道。

“廠也隻能這樣了,我打算還是回法院上班。名下還有兩個飯店,生意都還可以,至少這輩子衣食無憂了。”徐君同答道,語氣中滿是無奈,“德寶,你幫我聯系一下曹副院長。我大哥出事之後,鐘市的上司對我是唯恐避之不及啊!他媽的,當初那麼多錢都白送了!請曹副院長恐怕還要你出面啊。”徐君同的情緒中,無奈又透着憤懑。

“好吧,我來聯系。這些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都已經發生了,也沒辦法。實在不行你把國内的房子、車子、飯店全賣了,到澳洲陪老婆孩子去,一輩子至少衣食無憂。去法院上班,太委屈你了。”我簡直無法想象,徐君同這樣昔日身家十幾億、與廳級上司都交善的老闆,現在要去基層法院上班,一把年紀了還要聽小科長的指揮排程。

“好,謝謝你了,德寶。”徐君同說道。

“沒什麼。哎,世事無常啊。”我說道。

“是啊,他媽的,世事無常。”徐君同也罵道。

(文/張德寶,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将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