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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是好日——一名西部開發助學工程學子的随筆

作者:日常惡魔

日日是好日——一名西部開發助學工程學子的随筆

冷荷

淩晨五點,我被雷聲驚醒了,閃電劃破微亮的天空劈向大地,風穿過天門山呼嘯而來,一聲緊随其後的炸響,撼天動地,急風裹着急雨打在落地窗上,啪啪啪地打在心上。

我毫無猶疑地起身下床,順手拿了件紫色外套披上。然後悄悄地走進兩個孩子的房間,兒子和女兒安靜地沉睡在柔軟的床上,睡得如此香甜,呼吸聲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是生活中最溫柔的畫面。輕輕地替他們蓋好被子,吻了吻他們的額頭,從未有過的溫暖包圍着我。接受西部開發助學20年以來,從未如此輕松過,我有很多文字要寫,想記錄一下,對雷聲,對雨點,對西部開發助學工程……

小時候,我最怕雷聲和雨聲。

三間破爛不堪的石頭小房子,住了7口人,四面透風且到處漏雨。那個時候,爺爺奶奶住一間房。晚上我和媽媽,妹妹擠在稍微大點的床上,而我弟弟和父親擠在一張小床上。擁擠而潮濕,是我對房子最深刻的印象。到了雨天,我們全家人都要把所有的鍋碗瓢盆用上,接從屋頂滴下的雨水。僅有的兩張床上面各蓋了一張大大的塑膠布,快撐不住的時候,我就和母親用盆舀出來。

地闆沒有硬化,一下雨就很滑。最小的妹妹老是摔跤,但她從來不哭,自己爬起來就哈哈大笑,小手髒兮兮的。天晴後,父親爬上屋頂撿瓦補漏,我們三個孩子負責接龍傳瓦。父親的字寫得很漂亮,對聯也寫得很出色,做農活就感覺是門外漢。不知道是技術不過關,還是要補的瓦太多,等到下次下雨,我們照樣手慌腳亂地接雨水。最奢望的晚上别下雨,至少可以睡個安穩覺。

房屋漏雨是小事,房子建在河岸上,屋後是條灌溉管道,左邊是條山洪洩洪道。到了雨水泛濫的季節,三面都是水。家裡時常爬進蜈蚣、蚯蚓、螞蝗、螃蟹,有時候還會有蛇。我和弟弟膽小,看到蜈蚣就驚叫,而小妹覺得好玩,乘大人不注意就抓起蚯蚓玩弄一番。記得有一次,我取鼎罐準備做飯時,摸到冰涼冰涼的東西,手迅速縮回來,喊父親一看,原來邊上盤了條蝮蛇,是以對蛇的恐懼持續到成年。

1998年洪災,晚上水位暴漲,河水漫過了河堤,也慢慢地湧進了我家的曬谷塔。爺爺堅持不起床,說什麼生死有命,洪水多年前曾經進了屋也沒有沖垮房子。那時父親在縣城務工,母親和我打着電筒搭梯子把幾床棉絮放到閣樓,反複商量什麼時候帶着我們三個娃從後門爬牆逃離。那年,我14歲,成了母親心中可以商量事的大人。洪水最終還是退了,第二天聽說縣城被淹,又開始擔心始終聯系不上的父親。一個月以後,父親回來了,全家懸着的心總算落地。

鄉下河邊的夏夜最難熬,到處都是蚊蟲,圍在并不明亮的燈泡周圍,也明目張膽地趴在家裡所有的角落。我有一天突發奇想接一盆水,放在燈下。愚蠢的蚊蟲以為水裡也有個燈泡,撲向水盆,不一會兒就浮了厚厚一層,倒掉又換上新的水,如此反複,這是家人唯一誇我聰明伶俐的地方。那時候還沒有錢買蚊香,總是在嗡嗡的聲音和悶熱的天氣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困乏至極後任床腳蚊叮咬裸露的皮膚。

從小我體弱多病,皮膚最易過敏,用老人的話講太嬌貴,腳最怕春水。家裡的田地絕大部分都在河對岸,尤其家裡的蔬菜都種在河對面的自留地裡。那時候還沒有建滾水壩,幹農活必須淌水過河。一踩春水,我的腳指間肯定爛掉。大人們教我采河邊的椿樹葉子錘爛夾在腳趾間,效果挺好。為了友善族人過河不淌水,祖父和幾個伯伯叔叔經常搭建石墩。石墩自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石墩,就是撿大些石頭間隔一米左右堆在一起。父親對此尤其積極,水位稍微下降就開始用粗鋼筋撬動石頭移動到固定的位置。可惜洪水一來,前功盡棄,我的腳半年時間好了又爛,爛了又治,如此反複也習以為常。直到秋天的到來,水流變細水量變小,露出河床和大小不一的石墩。

小時候不知道什麼是疤痕體質,隻知道其他孩子有了傷口很快痊愈,而我恢複很慢,即使好了也留了疤痕。我一到山上砍柴,全身就過敏起疙瘩,癢得難受。更可怕的是碰到漆樹,臉上馬上紅腫得如醜八怪。幸運的是,無論山上砍茶劃傷還是遭遇車禍,手上和腿上,傷疤很多,唯獨臉從未受傷,哪怕茅草都未曾傷到并不美麗的臉。

那時候心想既然土地容不了我幹農活,那必須考上大學,走出這座大山。雖然我天資平庸,但學習刻苦,基本上都是年級第一名,學校開表彰大會,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年年作為學生代表上台典型發言。國中畢業前的一個下午,我守在學校門口等校長。記得那天也是暴雨如注,到黃昏的時候,雨停了,校長出差也回來了。我勇敢地對他說,王校長,我想讀高中,我想讀大學。校長是為極其善良而有學識的上司,他了解到我的家庭情況後,肯定地告訴我,好好學習,過些日子四中的老師會來挑優生。随後的一次模拟考試,700分的總分,我考了686分。

國中畢業後,我以超過一中50多分的成績進了四中,學校承諾減免三年學雜費,并每學期給我600元獎學金作為生活費。高中時基本上年級第一,僅有一次排名第三,還是因為生病住院大半個月。可能天資笨拙,死讀書,營養跟不上,身體狀況也時好時壞。高三時輸尿管結石反複發作,疼的厲害時一邊吊水一邊上課。我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讀完高中,偶爾從父母手裡拿點生活費。

18歲那年,我加入了共産黨,并順利考上省内重點大學。學校考慮到我家境貧寒,推薦我成為當年全市西部開發助學工程四個學生之一。縣委文明辦的上司後來告訴我,家訪後才知道我是所有學生中最困難的一個。

讀大學的時候,我害怕打雷下雨。家裡太困難了,去大學報到那天,我隻背了四套換洗衣服、一雙鞋,父母給我的1000塊生活費。當時西部開發助學工程政策在我市從2002年開始實施,大部分都是省外重點大學,我們學校還沒有此類學生。等助學金下來,已經到了11月份。當時國家給5000塊的生活費,扣去2300塊的學雜費,就是我全年的生活費。我不敢打電話父母,也沒有問别人借錢,就那麼艱難地熬到初冬。堂叔來學校看我,看我衣着單薄,花100元買了件灰色加絨衛衣給我,那是我大學期間最昂貴的外套,直到今天都舍不得丢掉。我申請到了勤工儉學的機會,也當過英語家教。這些困難,并沒有影響我求知的熱情。我進了很多社團,當了新生助教,大四的時候當了班長。

豐澤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離教學樓很遠,一下雨我注定全身濕透,最害怕唯一的一雙鞋打濕,那麼我要冷幾天。因為條件艱苦,我經常感冒,很少吃藥,基本靠自愈。很快,到大二下學期的時候,我天天吐血。大三上學期一開學,我成了新生某班的助教。天氣炎熱,有一天陪新生搞完軍訓後,我暈倒在路上,一檢查才知到了肺結核晚期,片子上28個清晰可見的穿孔,讓我以為到了肺癌晚期。我坐在醫院走廊上放聲大哭。外面晴空萬裡,我的世界卻大雨滂沱。

下午回到學校,我第一時間轉告所帶的班級,讓班上40多個學弟學妹去醫院檢查,也告訴班上和我經常接觸的同學去檢查,怕他們被傳染。幸好,大家無恙。第二天到長沙市疾控中心醫院住院隔離治療,當年的資助金并沒有下來。我沒有告訴父母,因為弟弟選擇了醫學,學費高昂,妹妹到了高三,家中已經負債累累。第一次問同學們借錢,感恩大家慷慨解囊,共借我5000多塊渡過了難關。我獨自一人在疾控中心醫院呆了40多天,打針,打飯,簽字做各種風險治療。環膜穿刺術那種疼痛現在想起心有餘悸,等沒有了傳染性,我出院回校休養。

當時這個疾病,大家很忌諱。我不得不一個人租住在外面,等到11月份,資助金下來了,我還了所有的債選擇了休學。整整一年,我幾乎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寫了一年的文字。那時我以冷荷的筆名發表很多篇文章,成了校園年度“十大文藝之星”“十大宣傳之星”。我特别怕下雨,一下雨就咳嗽,咳嗽常常帶血絲,總莫名地聞到生命終結的氣息。

後來,弟弟妹妹在我的帶動下考上了大學,現都留在長沙成家立業,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弟弟熱愛中醫,常在全國各地講國醫國學。有時候我笑他,下面四五百人,那麼多專家主任,你不慌嗎?他總是肯定的回答,讓更多的人熱愛中醫是我的社會責任。或許因為怕屋漏雨水的緣故,我們三個對買房子的熱情空前一緻:不買頂樓,怕漏雨;不買一樓,怕蚊蟲。弟弟專門買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放他的藏書。妹妹喜歡大平層,喜歡空蕩蕩的房間不放雜物。或許,小時候太擁擠才喜歡大空間,才迫切希望有張屬于自己的書桌,可以肆意書寫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大學畢業後,我放棄了茶藝教育訓練師的高薪工作。當時西部開發助學工程的學子,大家不約而同選擇去西部服務當義工,或者選擇回家鄉工作。有人在西部服務兩年後考研考博,哈佛留學回來後當了外科醫生,有人回基層慢慢成為銀行行長,有人從北航畢業成為工程師,有人成為人民教師,有人成為審計師、會計師……因母親2007年遭遇車禍,行動不便,恢複時間長,我選擇考公務員回到家鄉。2008年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鄉鎮選拔生。經過幾個崗位曆練,31歲那年我走上了鄉鎮主要上司崗位,滿腔熱情地投入到脫貧攻堅戰中。

到基層工作後,我最怕下大雨。天氣一變,24小時待命,怕水庫潰壩,怕河水漫上岸,怕地質災害、山體滑坡,怕安全飲水項目停工跟不上進度,怕老百姓的木房子倒下傷人,怕群衆的農作物受損,怕山路太滑車輛出事故。懷孕後,也怕肚子裡面的寶寶不夠堅強……2020年“7.6”洪災,因為道路垮塌,我深夜冒雨步行幾個小時緊急轉移63名群衆,恰好成為新華社報道的對象,就那麼忐忑不安地又極度充實地度過了13年鄉鎮生涯。

想起在鄉鎮工作的林林總總,總是擊中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一回頭就看到來時的路。在各級黨委政府的上司下,帶領幹部群衆把握國家脫貧攻堅的機遇,架好了橋,修好了路,建好了房,引來了水,發展了産業,努力不讓一個貧困孩子失學……那些年,打過脫貧攻堅戰、防汛抗災戰、新冠疫情防控戰。偶爾那麼驚心動魄,挑戰你所有的不可能,磨練你的心智,錘煉你的堅韌,讓人終生難忘,留下一片無怨無悔。女兒生在請假的當晚,剖腹産的第二天,又艱難地起身執筆簽一大堆道路施工合同。孩子不滿100天又回到崗位上。無論在哪個崗位,我始終記得,自己是由西部開發助學工程資助讀完大學的孩子,18歲就舉起右手向黨旗宣誓的共産黨員。

2021年5月13日,那天的雨有點惆怅,準備了很久的台詞,想和那片熱土共同努力的同志一一說聲再見,卻在磨磨蹭蹭收拾行李,整理檔案資料中浪費了時光。從基層到市直,從黨群到業務,做了極富挑戰的選擇。近三年來,空杯清零,始終向陽而生。我從事着經濟工作,撰寫各類報告,所幸與大學和研究所學生所學經濟專業一緻。有時感覺精神内耗很嚴重,即使有親人相伴,朋友相伴,也不得不忍受一個人的兵荒馬亂。為了磨練脾性,性子急的我在大學開始輔修學習茶藝茶道,從2007年的國家中級,2015年的進階,再到2023年國家進階茶藝師的一級技師,考核标準和認證機關在變,我卻堅持了18年,因為顧慮太多,從未班門弄斧,更未弄巧成拙。

……

今天的雷聲很響亮,雨來得急,走的也快。不知道怎麼用語言形容今天的踯躅,從早上七點開始,整整8個多小時,我隻做了一件事,整理換季的衣服,百無聊賴地給50多件襯衣分類,按照以前寫下的标簽努力厘清各種顔色,然後搭配裙子和褲子,以便每天出門時衣服色彩搭配不出錯。上大學時,哲學老師曾問我們,你就确定你看到的那棵樹就是那棵樹?那時,莫名的傷感,因為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那棵樹。高中時,我理科好,但我更早知道自己有家族遺傳病,色弱,分辨顔色的能力極低,是以隻有選文科。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我極力掩飾這個弱點,努力把衣服穿得得體。

或許這些年來,我從不介意從小家境貧困,但否認自己是全色弱的事實,駕照拿了六年,又始終不敢上路開車。在傾盡全力撞了南牆之後才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自己的殘缺,接受自己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普通的母親,一個熱愛生活熱愛學習的女子。我始終不知道自己為何那麼多年都堅持努力奮鬥,始終不肯停歇,今天我終于知道了答案,為了遇到更美好的自己,為了更好地回報社會。

日日是好日,一期隻一會。當初習茶道時,老師常言,重的東西要輕輕放下,輕的東西才重重放下。或許随着歲月的增長,沒有任何不可做的事,也沒有任何非做不可的事,也沒有不滿足的心态。百分之百滿足,活在當下。在煙熏火燎之後依舊保持善良愛美的秉性,且在從容。走過那些瑣碎,緊張的日子,回首之間,自己爬的正是一片開滿梧桐的山坡,燦爛是一種芬芳,凋零也是缤紛。那些低頭趕路的日子,總是忽略太多腳下的風景。在生命的原野,那些分分秒秒,點點滴滴,都印下曾經走過的歪歪斜斜的腳印,浸透了經曆的喜愁哀樂,擡首,就可以看到黨和國家給予我溫暖的感動……

注:“西部開發助學工程”是中央公德心建設指導委員會為貫徹落實中央西部開發的戰略決策,幫助西部地區培養人才,經中央有關上司同志準許同意,決定由中央宣傳部、中央文明辦、教育部組織實施的。從2000年開始,每年從西部12省(區、市)和新疆生産建設兵團考入部屬和省(區、市)屬重點高等院校的大學生中,選擇1100名品學兼優的特困生,每人資助2萬元,分四個學年陸續撥付,每年5000元,幫助他們完成大學學業。從2002年開始,“西部開發助學工程”資助範圍由西部12省(區、市)和新疆生産建設兵團擴 大到貧困面較大的河北、山西、黑龍江、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等省。資助大學生名額總數由每年1200名增加到 2080名,學費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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