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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作者:文彙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亞曆山大大帝驕傲地宣布:“世界是屬于我的。”實作這一理想的方式之一,就是收集世上現存的所有書籍。很可惜,亞曆山大出師未捷身先死,隻有《伊利亞特》陪伴在他身邊。後來,這位帝王的遺志被托勒密王朝所繼承,以“亞曆山大”命名的圖書館矗立在埃及的港口,面向大海,沐浴陽光,仿佛被亘古以來的人類智慧所籠罩。

一本一摞,聚書成館。那些有名的圖書館,從場地設施、人員教育訓練到書目編排、書籍搜羅,無不殚精竭慮。一座盡善盡美的圖書館,到底要達到什麼樣的标準?與圖書館的故事相伴始終的,還有層出不窮的人類文明的毀滅事件,它們曾經留給曆史怎樣的教訓,帶給當下、未來的圖書館事業怎樣的啟示呢?

再小的圖書館,也能盛下滿滿的愛意

陝西西安碑林區圖書館,以它的這個級别,真是小到不必在意。可是,對于負責建造的楊素秋和小甯來說,建好這個圖書館,是她們非常在意的一件事情。

2020年9月至2021年9月,在大學任教的楊素秋到政府挂職,參與了這座區級圖書館從無到有的建設過程,進而誕生了《世上為什麼要有圖書館》這部非虛構作品。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這是一座“先天不足”的圖書館,它的建造初衷是為了應付即将到來的城市建設的檢查,因為是過渡館,它選址在商場的地下,經費有限,随時都可能搬走,上司對它沒有太大的期望,聞風而動的書商隻想趁機塞進去各種利潤豐厚的暢銷書或滞銷書,兩位圖書館負責人似乎隻要按“正常”辦事,就可以順利地、毫不費力地完成這件事情。

但是,她們都是“胡搞、出風頭”的人,或者說,楊素秋和小甯都是母愛充沛的女性,她們無法放任自己喜歡的事物朝着不可收拾的境地滑落,無法放任自己把建造圖書館這樣的公共事務應付過去就了事,因為心裡頭的那點喜歡,因為工作的那點責任心,她們希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把這件事情盡可能地做好。

牆體如何防火、防水、防油污滲漏,不夠明亮大氣的圖書館招牌如何引起路人的注意,如何考慮到不同讀者群的各種需求,特别是少兒區的設施安全、牆壁顔色、桌椅布置等等,都是小事情,但每一樣都要花錢,而經費那麼有限,沒有經驗的兩個人需要面對接踵而至的煩惱,譬如忘記的接口位置、不合格的建造返工,以及綠植、擺件等預先沒有想到的額外支出……每一分錢都要用到刀口上。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最頭疼的是需購的書籍種類。與書商們鬥智,是全書最精彩的部分。商人牟利,無可厚非,關鍵還是要看把關的人有沒有水準、能不能識破,并且能抗拒“糖衣炮彈”的進攻。楊素秋是博士、人文學者,閱讀經驗豐富,她看透了書商們玩的花樣,于是自己操刀去完成書目采購的編制,這是一項很費心力的事情,而且她需要克服個人趣味、知識結構與“公共選書”之間的沖突,她向她的師友們征詢,也公開向網友征詢,集合了衆人的力量,完成了這項對于圖書館籌建至關重要的環節。

有專業知識豐富的進階知識分子,有喜愛武俠的奶爸,有熱愛村上春樹的中學生,有希望“做題家”可以去讀一讀詩的高中老師……每一種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而這些純粹又熱情的聲音不可能完全被接納,這是“公共選書人”的職責。圖書館的承諾之一,是對所有人開放。她們甚至考慮到殘障人士的需求,想辦法去搜集盲文書。讀到這段的時候,我很感動。我的哥哥也是盲人。盲人也有讀書、聽書的需求,也有對知識、娛樂、生活品質的要求,盲文書籍幫助他們完成學業,文學作品為他們的黑白世界增添别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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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說讀書是私人的事,而楊素秋通過建圖書館,通過“保衛書目”展示了讀書如何成為公共事務、如何盡可能地發揮公共效益。這本書非常樸實,也非常動人。它并不是對理想的贊歌,而恰恰是講述了在現實的磋磨中人們做出的微小的改變和微小的保留。人類所擅長的,不就是在困境裡想方設法實作突圍嗎?每一項這類目标的達成,就像一層層階梯的搭建,慢慢地擡升了人類發展的道路。圖書館,就是這樣的目标啊。

從物質技術角度,說說圖書館的建造

碑林區圖書館畢竟隻是區級圖書館,而在人類文明史上,建造大型的圖書館所面臨的問題顯然要多得多,也更難應對。

約翰·威利斯·克拉克的著作《藏書的藝術》,是關于歐洲圖書館曆史的書籍,這部作品可以讓我們更深刻地了解建造圖書館所需要的技術層面的要求。

該書從尼尼微國王的王宮檔案館講起,接着是薩摩斯的統治者波利克拉特斯和雅典的統治者庇西特拉圖等人,最早的書籍貯藏室都與廟宇或宮殿有關。所有文明國家的教士都屬于有識階級,君主們則會資助藝術與文學。這些都是小型私人收藏,閱讀的習慣正在發育中,但還沒有牢固建立。到了亞裡士多德時代,情況有了變化。亞裡士多德的編纂實踐,樹立了一個樣闆,這才有了宏偉的亞曆山大圖書館。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圖書長期掌握在精英階層手裡,之前是皇帝和貴族,中世紀時期主要是修道士團體。在中世紀的公共圖書館中,書籍的制作與儲存形成了一套嚴格的規定。那時的藏書規模還不算大,基本上可以被回廊中一個或多個書架所容納,或是可以被放進小房間裡的櫃子,畢竟,當時的藏書主要限于儀式用途。修道院裡的圖書角逐漸擴張,占據一個又一個地形有利的角落。在這樣的心态催動下,謀求藏書地位的獨立圖書館漸成氣候,學院圖書館也在藏書浪潮下蓬勃發展。對于許多古老的學院來說,修建一座圖書館是後來才有的想法。牛津大學的默頓學院、劍橋大學的彭布羅克學院等,都是建校後隔了大約百年才建立圖書館,而且在時間上和修道院圖書館屬于同一時期,學院圖書館和修道院圖書館的内部陳設是一模一樣的,這種情況表明了兩者之間的傳承關系。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圖書館的建築布局和制度建設基本形成,接下來,就是怎樣完善。書中呈現了圖書館的書桌、閱覽台、隔間裝置、書櫃、書架等的布置,包括一些不起眼的小東西,比如書鍊。每個圖書館都有特制的書鍊,形式不一,《藏書的藝術》中有超過十幾種書鍊的圖像,并做了詳細的構造、工藝制作的解釋。它們共有的功能,就是防止書被帶走。在中世紀,書籍是非常昂貴的物件,直到印刷術發明,這一曾由某個特殊群體履行的守護職責才被交給了整個世界。

這部作品材料豐富翔實。作者調查研究的内容,包括存放書籍的房間所在的位置、規模、布局、陳設、目錄,以及其他保護性、便利性用具的進步與發展,文字解釋深入到具體操作的程式分解,全書配有大量的建築平面圖,圖書館内部配置的老照片,從其他書籍中找到的各種閱讀場景等,這些圖檔不僅數量多,局部細節有時還會被單獨拎出,與文字相得益彰,提升了該書的文獻價值。

消失的圖書館,說不盡的燼餘錄

人類建造了許多偉大的圖書館。可是,那些消失的圖書館的數量,幾乎與建造的圖書館的數量一樣多。圖書館以其特有的方式,見證了曆史的滄桑與時代的變遷。

“旅人之家”書店創辦人葉錦鴻的作品《消失的圖書館》,圍繞九個例子:17世紀的瑞典大學圖書館、倫敦圖書館的兩場火災紀事、魯汶大學圖書館的兩次劫難、東方圖書館的炸毀、西班牙内戰中的圖書遭遇、“二戰”中的德國圖書館、“二戰”中的巴黎圖書館、馮平山圖書館、佛羅倫薩圖書館等,向我們講述了這些圖書館從建館、發展到最後消失的過程。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17世紀,瑞典軍隊從波蘭、德國和其他國家搶掠了大批藝術品和書籍、檔案,可是,不過100年,一場大火就毀去了2/3的珍寶。多麼諷刺!居然想靠武力和強權來塑造一國的文化,人類的文明史經曆了多少這樣的磨難。

圖書館的生态很脆弱,任何自然災害都會給它帶來很大的危險,更何況那些人為的破壞,在烽火連天的歲月裡,每一座圖書館都成了活靶子。

炮彈來了,圖書館就在那兒,避無可避。有些時候,有名的圖書館就是轟炸的既定目标。1932年1月29日,日寇突襲上海,向商務印書館所在區域連續投彈,将其印刷廠、編譯所、東方圖書館等設施全數炸毀。據報道:“東方圖書館中的涵芬樓,連同它所庋藏的所有善本珍籍,盡付劫灰,其損失非金錢所能計,實為世界文化史上莫大浩劫。”

倫敦圖書館、魯汶大學圖書館、聖保羅圖書館、薩克森皇家圖書館、巴伐利亞國家圖書館……它們都毀于炮火。有些圖書館的建築雖然儲存,藏品卻被洗劫一空,比如屠格涅夫俄羅斯圖書館。為了避開戰火,人們努力轉移館内藏品,可是,要麼途中遇難,要麼散佚不知所蹤。

對于書籍的摧毀,并不限于圖書館的區域。西班牙内戰期間,20世紀30年代納粹上台之後,焚書事件不斷發生,對于書本的恐懼,仿佛瘟疫彌漫在人們心頭。那些“笨拙和有毒害”的書籍被集中銷毀,大批文化人遭到殘酷迫害。“哪裡有人放火燒書,最後就會有人放火燒人。”這部知識的受難史,讓人無比痛心。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幸而,還有很多愛書人。瑪麗亞·莫利奈爾在流徙中仍堅持擔負“教育傳教”的職責,羅格裡斯-莫尼諾與他的同道人繼續掩護、收集、拯救流落的書籍。東方圖書館被毀後,商務印書館迅速收拾殘局,并在複業後重印的書籍版權頁上注明“國難後第幾次”字樣,抵制日方威壓,提醒人們銘記曆史。香港淪陷前後的十年間,馮平山圖書館館長陳君葆先生堅守崗位,他把妻兒送走,孤身留在香港,後被日軍拘留,遭到嚴酷審訊。這些铮铮風骨、義薄雲天的烽火守書人,以無畏的勇氣和高貴的品質,拯救了無數文化遺産。

往事曆曆在目。圖書館可能消失,書可能被毀滅,可是,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被毀掉的,是人類對知識的向往之心。葉錦鴻寫作的目的,也旨在提醒公衆輿論,讓專業領域和各地政府認識到圖書館和檔案館的藏品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期望出台一套全面的文化保護政策,并通過一線專業圖書館員和檔案管理者的努力,呼籲世界和平,來保護“世界記憶”。

圖書館數字化處理的意義

圖書館遭受的災難,很多時候防無可防。1986年4月30日美國洛杉矶圖書館的縱火事件、1998年8月16日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的地下水管爆裂事件,都是公共圖書館曆史上的特大災難,損失難以估量,讓人痛心至極。

尼古拉斯·A·巴斯貝恩的《永恒的圖書館》,就是以這兩次事件切入、讨論公共圖書館存在價值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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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忍”和“剛毅”,是紐約公共圖書館門前兩座石獅的名字。巴斯貝恩曆經十餘載,遍訪世界各大公共圖書館和大學圖書館: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紐約公共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等,為我們呈現了無數藏書家、書商和圖書館人憑着“堅忍”和“剛毅”,在儲存書籍文化的傳承上所做的工作。

這本書不同于《藏書的藝術》那樣的曆史作品,作者的視線更多聚焦于當代公共圖書館的現狀與未來圖書館的發展趨勢,以及在管理、保護、貯存記憶等方面的實際工作與公共讨論的意見、設想。

每座圖書館的實體空間都是有限的,應該收藏什麼或者定期更換哪些書呢?我們是否意識到,文化記憶實際上是被選擇的,是那些被過濾之後幸運地儲存下來的東西。我們必須明白,圖書館是一種社會性建構,它隻是盡可能挽留部分記憶的方式之一。人類文明浩瀚豐富,同時也貧瘠困乏。依據遺忘的規則,圖書館容納的一些物件,常常就在時間深處掩埋,妥善儲存并不等于就有用,它們被層層密鎖,與常人無緣。還有一些看似無用,但在遭受巨大的摧毀之後,人們才開始關注、珍惜它。

這兩次圖書館特大災難事件,讓公衆注意到冰凍幹燥技術和“災難複原服務公司”的存在,原來它們也屬于大型圖書館正常運轉的組成部分。圖書館是一台極為複雜的機器,一台由無數齒輪旋轉維持的裝置。圖書館運轉有一套正常的程式,要求人員之間的互相配合。數量龐大到汪洋一般的書籍,必須得到有效的管理和排程。圖書館的沖突,特别是公共圖書館的沖突之一,恰恰是對于書的“珍視”。資訊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哪些東西需要儲存,哪些東西可以舍棄呢?對于管理人,這是很大的考驗。

我們仍然習慣于把圖書館作為紙質書的貯存器,但是《永恒的圖書館》作者強調了數字化處理的意義,有些圖書已經進入了“漸次朽爛”的生命完結期,人們需要處理好文本的電子形式與原始記錄的手稿或印刷形式的轉化方式,物質形态的破壞可能意味着曆史特征的随之消亡。研究與數字化儲存圖書有關的問題,不隻是數字化影印的問題,更在于如何制定合理的“檔案政策”,未來的圖書館人将集中努力擔任“向導”“資訊傳播的代理人”、具有“增值”技巧的“守門員”,為公共閱讀提供更好、更多、更便捷的途徑。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

自人類學會書寫以來,我們的書籍已經經曆了好幾次技術革命,作為書籍載體的圖書館亦如此。安伯托·艾柯說過,“别想擺脫書”,書籍可以死,書仍永生。圖書館也差不多,它不一定就是堆滿了書的房間,它也可能存在于一卷膠卷、一台電腦、一部手機,或者更多的其他方式之中。隻要太陽照常升起,隻要地球繼續運轉,人類通過追求學問而獲得自我的願望就永遠鮮活。

圖書館是人類理想中最好的那一部分:對知識的向往、海納百川的開放性、所有人可以和平共處的空間……圖書館,彙攏了人類文明的精華。國與國之間的邊界、人與人之間的分歧,在文字中鮮明地存在着而又綿綿不息地化解着。而圖書館,是我們可以共同擁有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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