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杜紅義在短視訊平台上刷到了一條視訊。那是一位優雅的穿着旗袍的白發女人，看起來已經60多歲了。
她在視訊裡說，“和我一樣的中老年朋友，如果你們也退休在家沒事做，不是遛彎刷視訊，就是帶孫子扯閑篇，那推薦你們學習一下手機視訊剪輯。學會以後，不隻能記錄孫子成長，還能釋出到短視訊平台擷取收益，現在有一個免費上課的機會，點選視訊下方連結……”
杜阿姨點開連結，便跳轉到一個課程介紹界面。界面顯示，該課程為“元本學堂”創辦的五天免費視訊制作課，拉到頁面最下面，有一個框可以填寫手機号。
幾乎沒有猶豫，杜紅義便填下了自己的手機号。
在第三天的課程中，“老師”開始為她推銷一款進階的視訊剪輯課程，展示一些老年人成功靠短視訊變現的案例，“老師”承諾傳遞2580元之後，雙方會簽訂一份合同，保證簽約學員的短視訊平台賬号21天内達到1000粉絲，并且有收益，達不到可以全額退款。
在課程顧問的話術和套路下，杜紅義報名繳費了，但她發現付費課程和免費課程的内容幾乎一樣。幾節課之後，“老師”又開始賣新的“套餐”産品。而杜紅義的賬号粉絲至今沒有突破1000，也沒有從短視訊平台賺到錢。在課程顧問的一再推延下，她沒能拿到退款。
而有同樣遭遇的老人并不止杜紅義一人。目前，河南省信陽市潢川縣警方已受理了此案，潢川縣隆古派出所向記者透露，根據當地近半年來的調查，目前已經在全國發現幾萬名受騙人員，且多為50歲以上中老年人，目前排查出的涉案金額已經上億元。
學員每節課都認真做筆記。受訪者供圖
“保證不賺錢全額退款”
杜紅義58歲了，年輕時她一路打拼，從農村來到城市，成為了一名國小國文老師。退休後，她從忙碌的工作中脫身，除了周末偶爾幫忙帶一帶外孫之外，生活再無波瀾。
最近這些年，杜紅義養成了刷短視訊的習慣，刷得最多的是新聞短視訊，有時她會設定App自動播放，一邊做自己的事情一邊聽，就這樣每天花在短視訊平台上的時間，有2到3個小時。
她也希望能夠記錄自己的生活，讓自己像穿旗袍的老人一樣在網際網路“被看見”。
杜紅義報名免費視訊制作課後，當天晚些時候，她收到了自稱是“元本學堂”視訊課老師王晶的好友申請。王晶給她發了一個直播連結，讓她預約當晚八點的視訊剪輯公開課。
杜紅義上課很認真，為此，她專門為課程準備了一個本子。筆記上記錄着，第一節課，學習了怎麼打開視訊剪輯軟體，怎麼導入素材。第二節課，學習了怎麼把别人的視訊下載下傳下來，并通過縮放或剪輯軟體自帶的程式去除視訊右下小角的id水印。
學了兩節課之後，杜紅義覺得課程傳授的内容較少，講課進度過慢，“簡直是3分鐘就可以學會的東西，她會教一個小時”。
在之後的第三至五節課，王晶老師基本上沒有再講新的剪輯技巧了，而是開始在課程中花大量的時間推廣銷售“元本學堂”出品的進階課程。
這款進階的課程叫做“21天短視訊營運課”，王晶老師稱這門課程将更加系統地教授一些視訊制作内容，售價為2580元。
2580元的價格讓杜紅義有點兒猶豫，讓她下定決心報名的原因是王晶老師在直播間為學員們下的包票。據杜紅義提供的課程直播錄像顯示，主講人王晶老師為線上學員展示了一份合同，聲稱傳遞2580元之後，雙方會簽訂一份合同，保證簽約學員的短視訊平台賬号21天内達到1000粉絲，并且有收益，達不到可以全額退款。
直播間裡的承諾。“元本學堂”展示的第一份合同。受訪者供圖
77歲的王桂雲也同樣被該承諾所鼓動，她表示，“當時她承諾了，學完之後，有粉絲增長，漲了粉絲可以帶貨，接廣告，2580元很快就賺回來了，就算賺不回來也會學費返還。而且會簽合同，看起來很正規。”
據多位學員提供的與“元本學堂”客服老師交流的截圖顯示，客服老師均作出了類似的承諾。
2023年8月20日，在上完第三節免費視訊剪輯課程之後，杜紅義在直播間交了500元定金。之後她在“元本學堂”客服的催促下，交完了餘下的2080元。支付寶平台顯示，她的錢的收款方為：木子智慧（北京）科技有限公司。這家公司也是“元本學堂”的收款方之一。
三份真假合同
大概三天後，視訊營運課正式開課了，顯示有一萬多人同時線上。
但杜紅義發現，教授的課程和免費課幾乎一樣，“你根本學不到什麼新東西”。
課程第5天，直播間老師換人了，不再是王晶老師，取而代之地，是一位不再出鏡的男性講解ppt。課程老師也開始推廣售賣新的産品：一款價值3000元的定向漲粉包，并聲稱要想盡快變現賺錢，就一定要買該定向粉絲包。
當時，杜紅義的課程還沒有學到一半，社交賬号上沒有任何漲粉及曝光，“這時候，他又開始要收錢，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會是被騙了吧。”
2023年8月底，杜紅義以2580元的課程學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技術為由，找到“元本學堂”課程客服老師要求退款，客服老師聲稱“可以退費，但需要走流程。”并提出一個月後給她退費。但之後又幾次推遲了退費的日期。直到幾個月後，客服老師沒有再回複過她的微信留言。
來自内蒙古的胡小英也同樣遇到了退費問題。在免費的課程學習時，王晶老師為她展示了一位74歲的學員，聲稱這位學員在學完課程後的短短一個月内，便成功賺回學費，現在每月有4000-5000元的收入。
而當她想退費時，總是及時回複消息的客服，再也沒有回複過她的請求。新京報記者向這些客服的企業微信發送了好友申請，均顯示已無法添加好友。而這些微信均為“宜加線上”公司認證的企業微信，據天眼查，宜加線上全稱為：北京宜加線上科技有限公司，該公司法定代表人為孫學強。
記者發現，在促成簽約的過程中，“元本學堂”共為學員展示了三份合同，而這三份合同中關于“退款條件”的内容卻各不相同。
在直播間介紹該課程時，直播老師明确表示，傳遞學費後，可以和該公司簽訂一份合同，且合同中的第九項，退款規則中明确寫道：“王晶老師（即直播老師）代營運該學員賬号21天并且達到1000粉絲和10萬播放量，并且有收益如21天内達不到本公司2580元全額退款”。
但在與學員微信溝通販賣課程時，發給學員的文字版合同，其中關于“退款規則”的内容，則變更為：“甲方在21天内1000粉絲+10萬播放量，且成功有收益，若達不到甲方2580全額退款，若21天内達到且不可退款。”
社交網絡溝通中展示的第二份合同。受訪者供圖
而真正簽約的是第三份合同。授課方會給學員發來一個連結，通過點選連結會跳轉到一個合同簽約界面，該界面中的文字字号較小，許多老年學員向記者表示，因為看不清文字，是以沒有仔細閱讀過該合同，直接進行了簽約。
而這版合同中的退費内容又改為了：“甲方幫助乙方在21天内學習，乙方通過老師指導預期達到1000粉絲和10萬播放量，若達不到可反複學習”。
關于這三份内容不同的合同，北京市才良律師事務所曹宗文律師認為，這三份合同都屬于詐騙罪中的證據材料，“從法理上講，消費者與北京艾新高歌科技有限公司簽訂了第三份合同，是以應當根據第三份合同來維權。但是這份最終簽署的合同是建立在消費者受到欺詐的基礎上，違背真實意願訂立的。”
曹宗文表示，受欺詐而訂立的合同是可撤銷合同，而消費者證明自己受到欺詐的證據就是甲方出示的前兩份合同，甲方作出虛假承諾一步步誘騙消費者。
最終簽約的第三份合同。受訪者供圖
受騙人數上萬，涉案金額上億
在天眼查上，記者并沒有找到以“元本學堂”名稱注冊的公司。根據學員轉賬記錄顯示，“元本學堂”的收款方多達8家公司。據天眼查顯示，8家企業均成立于2021-2023年之間。包括北京艾新高歌科技有限公司、木子智慧（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北京宜加線上科技有限公司、開闊雲集（北京）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河南雲上錦裡資訊技術有限公司、北京宜加線上科技有限公司潢川分公司、新麥豆芽（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喵缪科技（上海）有限公司。
由法定代表人孫學強控制的開闊雲集（北京）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時間最早，為2021年5月。新麥豆芽（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的運作時間最短，隻有4個月，該公司已于2023年12月通過決議解散登出。
這8家公司中，與孫學強相關聯的公司有5家，還包括北京宜加線上科技有限公司、河南雲上錦裡資訊技術有限公司、北京宜加線上科技有限公司潢川分公司和北京艾新高歌科技有限公司。而木子智慧（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的聯系方式與北京艾新高歌科技有限公司相同。記者多次撥打該手機号，電話已無法接通。
記者緻電由孫學強為法定代表人的“北京宜加線上科技有限公司”的聯系電話，也顯示已關機。
不僅如此，上述企業中的前6家均曾被市場監督管理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原因顯示為：通過登記的住所或者經營場所無法聯系。記者還發現，上述企業審批許可的經營範圍多為“軟體開發、資訊服務”等，無一家公司的經範圍包括“教育教育訓練”領域。其中獲批的與“教育”相關的經營範圍為：教育咨詢服務（不含涉許可審批的教育教育訓練活動）。
2023年8月底，杜紅義建立了“元本學堂受害者維權群”。在維權群裡，來自河南的趙齊今年73歲，是受騙金額最高的幾位受害者之一。2023年10月，她在北京打零工期間，收到了自稱是“元本學堂”講師恬恬的電話。之後聽信課程中的“1000漲粉，10萬播放量，交的錢全部賺回來，賺不回來全額退款”的話術，報名了課程。報名時趙齊想，“如果隻是動動手指就能輕松賺錢，我何苦這麼大歲數還要打工。”
在21天營運課期間，恬恬老師稱，要想在短視訊平台快速變現回本，必須要購買3000元的精準粉絲，粉絲越多賺錢越快回本越快。
就這樣趙齊在2580元的課程期間，交了一個又一個的增值課程，一共八筆，共計14840元。之後恬恬老師消失了。
在維權群裡，目前已有427位受害者。據杜紅義發給記者的受害者資料整理顯示，受騙人員中大多為中老年人，其中40歲至50歲的中年人占118位，50歲以上的老人占250人。受害者中年齡最小的為17歲，最大的為80歲。每位受害者的受騙金額從2580元到20000元人民币不等。
林華負責幫助群裡的受害者搜集并整理證據，他告訴記者，“直播是假的，王晶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據維權群中受害者發給記者的課程錄像顯示，2023年8月受騙的受害者與2023年12月受騙的受害者觀看的都是同一段錄像。不論現實中氣溫與季節如何變化，主講人王晶老師穿的衣服還是同一件。
該案件受害人遍布全國，因“元本學堂”中涉及的多家公司法定代表人孫學強為河南省信陽市潢川縣人，目前正在由潢川縣警方辦理。
潢川縣警方向記者透露，根據當地近半年來的調查，目前已經在全國發現幾萬名受騙人員，且多為5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目前排查出的涉案金額已經上億元。相關案件責任人已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4月17日，記者緻電潢川縣檢察院詢問該案件進展，對方稱該案件被稱為“孫學強案”，“案件前期報捕過一次，後來退回公安了，公安現在是再一次報捕的階段，還要進一步地去審查證據，現在（孫學強案）還在辦案的流程過程中。”
多位學員的報案回執單。受訪者供圖
“為老年人接觸網絡保駕護航”
類似的“虛構流量變現案例，最終誘導使用者購買高額套餐”的案子，在全國并不鮮見。
上海奉賢警方向新京報記者透露，今年2月，他們接到轄區居民周阿姨報案，稱去年10月在某平台直播間内看到有人推銷課程，宣稱學習後可以在短視訊平台經營店鋪，輕松月入過萬，并承諾購買課程後還可打包推送大量粉絲。
經上海奉賢警方調查，2023年4月起，呂某等人經營的“彥君科技有限公司”在網際網路平台釋出“老年剪輯課、無門檻、0元學”的虛假廣告，以0元學習剪輯課程、推送精準購物粉絲、短視訊帶貨賺取高額利潤等為噱頭，吸引中老年人關注。
同時，該團夥每周還在短視訊平台上進行直播賣課，通過展示虛假收益截圖、請人現場講述虛假成功案例等方式，營造出虛假的高收益前景，吸引被害人購買所謂教育訓練課程。
奉賢警方認為，這些所謂的教育訓練課程，根本不成體系，也沒有任何學習價值。所謂的套餐漲粉，也隻是公司購買的僵屍粉，根本不會産生購買成交量。目前，該團夥20名犯罪嫌疑人均已被奉賢警方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在記者采訪中，多位受害者表示，是在某資訊流平台上刷到該廣告的，記者緻電該平台，該平台表示，“宜加線上于2023年6月在平台進行推廣，其推廣資質及廣告物料符合國家相關法律法規。2023年12月，該平台接到投訴稱該商家涉嫌線上下服務時進行欺詐，經核查，該平台已對‘宜加線上’進行封禁下線，同時對其進行資質加黑，永久停止合作。”
該資訊流平台方也向記者表示，目前該平台已進一步加強了對使用者的提示和警示，在廣告界面會通過顯著的保障标志和提示資訊，提醒使用者注意廣告内容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平台也建議相關受騙方可以積極搜集證據向平台投訴，該平台将第一時間進行核查與處理。
而另一平台相關從業人員表示，經查詢，該廣告主已因為涉詐在2023年9月被平台清退了。而在該平台上，關于教育教育訓練類廣告，平台稱采取了嚴格的廣告投放标準，“在資質方面明确要求營業執照的經營範圍必須包含教育教育訓練相關，并規定廣告素材不得涉及保障産品服務效果等虛假描述，例如‘包教包過、十天變大神、薪資過百萬’等。若出現通過廣告引流到第三方引發的消費糾紛，平台将進一步核查，對違規廣告主采取限制投放甚至清退的處置。”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消費者協會專家委員會委員朱巍老師認為，在如今的資訊社會之下，老年人對資訊、網絡技術的擷取、使用上面較年輕人相對落後，進而導緻了資訊落差。
同時，“老年人随着年齡增大，會感受到社會和經濟的壓力。另一方面現在銀發經濟時代，老年人也想從技術發展中擷取經濟紅利。表面上老年人學習短視訊制作是因為有表達的欲望，但實際上他們是希望能夠參與到網際網路的紅利之中去。”
朱巍認為，平台需要對這類面向老年人的課程加強信用管理，增加算法對優質内容的推薦，增加老年友好應用的開發。但與此同時，他強調，不是要平台一刀切地切掉所有幫助老年人接觸網絡的課程，而是希望平台能夠通過篩選核查，最終在短視訊平台上為老年人提供更多的優質課程，為老年人接觸網絡保駕護航。
被騙後，杜紅義決心要自己自學視訊剪輯，曝光“元本學堂”，為此，她在視訊網站上搜尋了一些自媒體播主上傳的教學視訊，“她們都講得可好了，還是免費的”。她說。
之後，她靠着自己學到的剪輯技術，剪了3條關于“元本學堂詐騙”的視訊，并釋出到了自己的短視訊平台賬号上。這三條視訊共收獲了106條點贊，并吸引到了跟她有相同經曆的受害者向她求助。
從建立“元本學堂受害者維權群”開始，杜紅義的退休生活就變得忙碌起來。她的老伴勸她不要再管那些事，她的女兒也勸她不要再想着那被騙的2580元，但是杜紅義做不到。
“剛開始我想着，2580元不就是一個月終身俸嗎？但後來維權群裡人越來越多，我想我一定要讓騙子受到懲罰”。據記者了解，目前涉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均已被公安機關控制，案件正在進一步辦理中。
（文中杜紅義、王桂雲、胡小英、趙齊、林華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