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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鈎賭坊(陸小鳳傳奇)下集

作者:阿燦34914

第七章 魔女動淫心

  燈籠雖然沒有點着,銀鈎卻還是不停的在風中搖晃。

  陸小鳳大步走入了銀鈎賭坊,隻覺得手裡滿把握着的都是好運氣,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擲幾手銀子。

  他沒有停下來,他不願把這種好運氣浪費在銀子上。

  李神童遠遠的看見他走進來,就趕緊溜了,這個人今天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面黃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說不定整夜都在瀉肚子。

  陸小鳳微笑着走過去,走到那間門口寫着"帳房重地,閑人免進"的秘室外立刻有兩條大漢迎上來擋住他的路。

  一個人指着門上的木脾,沉着臉:"你認不認得字?"陸小鳳微笑:"字我倒也認得幾個但我卻不是閑人,我很甜,甜得要命。"這人怔了怔,還沒有會過意來,陸小鳳已從他面前走過去,還想伸手,忽然覺得腰眼上一麻,整個人都軟了,連手指都拾不起。

  陳靜靜果然在房裡,李神童也在,看見陸小鳳,兩個人都勉強作出笑臉。陸小鳳也笑了笑:"早。"陳靜靜嫣然:"現在已不早了。"

  陸小鳳:"你既然知道不早了,為什麼還不給我消息?"陳靜靜輕輕咳嗽了兩聲:"我們正想去請賈大爺今天晚上過來吃便飯。"陸小鳳:"我一向不吃便飯,我隻吃整桌的酒席。"陳靜靜勉強笑:"當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時候李大姐也一定會來的。"陸小鳳:"我現在既然已經來了,現在就要吃。"陳靜靜:"那怎麼辦呢?"

  陸小鳳:"辦法很簡單,你隻要去告訴你那李大姐,說我已來了,假如她還不出來見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兩隻耳朵,一隻鼻子。"李神童臉色又變了,陳靜靜笑得更勉強:"隻可惜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叫我們怎麼告訴她?"陸小鳳:"你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倒知道一點。"陳靜靜:"哦?"

  陸小鳳:"這裡本來有兩個大水缸的,現在外面卻已隻剩下一個,還有一個到哪裡去了?"陳靜靜臉色好像也有點改變。陸小鳳:"水缸在哪裡,李霞就在哪裡。"陳靜靜:"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陸小鳳:"你應該懂的,除了瘋子外,誰也不會賣了房子來做這麼樣兩個大水缸,隻為了要接雨水喝。"陳靜靜同意這一點,她不能不同意。

  陸小鳳:"丁老大并不是瘋子,他這麼樣做當然另有目的。"陳靜靜:"你說他有什麼目的?"

  陸小鳳:"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這裡來的,生怕别人追來,就做了兩個這麼樣的水缸,準備必要時好藏在水缸裡。"陳靜靜:"水缸裡能藏得住人?"

  陸小鳳:"平時當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凍在冰河裡,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了,誰也想不到冰河下面還會有人的。

  陳靜靜還想笑,卻已笑不出,李神童卻忍不住問:"你知道那水缸在哪裡?"陸小鳳點點頭,用腳踩了踩地上鋪着的木闆:"就在這裡。"陳靜靜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看陳靜靜,兩個人還沒有開口,木闆下卻已有人開口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女子聲音冷冷:"你既然已知道我在下面,為什麼還不下來?"兩丈多高的水缸,居然還格成了兩層,下面一層鋪滿了柔軟的皮毛,正是個極舒服的床鋪,從一個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層,就是飲食起居的地方了,裡面居然有桌有椅,四面都挂着厚厚的亂氈,還有個極精緻的黃銅火爐。

  陸小鳳歎了口氣,心裡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到這裡來住幾天,那種日子一定過得像是在做夢。

  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對面盯着他。

  這女人頭發梳得很亮,很整齊,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顴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嚴肅,實在連一點好看的地方都沒有。

  别人會覺得她并不難看,也許隻因為她的眼睛,她在盯着别人的時候,眼睛裡仿佛直一層淡淡的雨霧,你若沒有看見過她,絕對想不到這麼樣一雙眼睛,會長在這麼樣一個臉上。

  "你就是李霞。"她盯着陸小鳳:"你當然就是賈樂山。"陸小鳳點點頭。

  李霞:"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說你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我本來就是的。"

  李霞:"可是你看來并不老。"

  陸小鳳笑了笑:"因為我知道有個法子可以便男人保持年輕。"李霞:"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女人。"

  李霞眼睛裡仿佛也有了笑意:"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陸小鳳也在盯着她,微笑:"你看來也不老。"李霞:"哦?"

  陸小鳳:"你是用什麼法子保持年輕的?"

  李霞沉下臉,冷笑:"你以為我用的是男人?"

  陸小鳳淡淡:"隻要你不用我,随便你用什麼都不關我的事。"李霞又開始盯着她,眼睛裡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聲吩咐:"來人,擺酒。"陸小鳳:"我不是來喝酒的。"

  李霞:"但是你非喝不可。"

  陸小鳳:"為什麼?"

  李霞:"因為我要你喝,你要的東西,也正巧在我手裡。"陸小鳳心裡在歎息,鼻子已嗅到一陣很熟悉的香氣。

  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的香氣。

  他幾乎暈了過去。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李霞還沒有開口,陸小鳳已搶着:"這酒當然是你從外地帶來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他以為李霞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怎麼能說出她心裡的話。

  誰知李霞卻搖搖頭:"你錯了,這酒是你女人送來的,我還沒有喝,隻因為我怕酒裡有毒。"陸小鳳隻有苦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他苦笑着道:"是以你要我先試試?"李霞并不否認,陸小鳳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天生就有種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覺遠比大多數人都敏銳,酒裡若是有毒,隻要酒一沾唇就能感覺到,否則他隻怕早就被毒死了幾百次。

  李霞忽然問:"聽說你那女人長得很不錯,她叫什麼名字?"陸小鳳:"楚楚。"

  李霞冷冷:"你有了那麼好看的女人,還在外面東勾西搭,連别人的老婆都不肯放過?"陸小鳳笑了笑:"紅兒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喜歡女人。"李霞忽然也笑了笑:"現在我也不再是别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陸小鳳淡淡:"隻可惜在我眼中看來,你隻不過是個要跟我做買賣的生意人而已。"李霞:"現在我們的買賣豈非已做完了。

  陸小鳳:"好像還沒有,我雖然已付了錢,你卻還沒有交貨。"李霞:"你放心,你要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交給你。"陸小鳳:"為什麼要等到明天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兩個孩子一樣玩把戲。"陸小鳳:"我也不想玩把戲。"

  李霞盯着他:"這裡的男人,都是又臭又髒的土驢,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見就嘔心,可是你……你……"陸小鳳:"我怎麼樣?"

  李霞:"你不但長得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你的身體看來還這麼結實,這麼棒。"她眼睛裡的雨霧更濃,呼吸也忽然變得急促:"我想要的是什麼,你難道還不明白。"陸小鳳:"我一點也不明白。"李霞咬了咬嘴:"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卻已有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我……"她的呼吸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她握得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已刺入陸小鳳肉裡。

  她的臉上已有了汗珠,鼻翼擴張,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陸小鳳沒有動。

  他看見過這種表情,那隻有在某種特别興奮的時候,一個女人臉上才會露出這種表情,但現在她卻隻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麼會跟丁老大私奔,為什麼會嫁給藍胡子。

  她無疑是個性欲極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紀。

  她長得雖不美,可是這種女人卻通常都有種奇異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總能讓男人聯想起某種原始的罪惡。

  陸小鳳沒有動。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開始在動了。

  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嘴忽然發幹,他想走,李霞卻已倒在他身上,壓在他身上,像章魚般緊緊纏住了他。

  就連陸小鳳都沒有遇見過需要得這麼強烈的女人,他幾乎已透不過氣來,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的……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上面的木闆被掀開,一個人在嘶聲呼喊:"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誰敢攔住我,我就殺了誰。"陸小鳳一驚,李霞坐起,還在不停的喘息,一個女人從上面跳了下來,圓圓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陸小鳳幾乎已認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遺風"的木闆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闆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來,怒:"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快滾出去。…。

  唐可卿狠狠地瞪着她,冷笑:"我偏不滾,這地方我為什麼不能來?你不許我碰男人,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偷漢子"李霞更憤怒,厲聲:"你管不着,無論我幹什麼你都管不着。"唐可卿也叫起來:"誰說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也不許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沖過去一掌重重的掴在她臉上,她臉上立刻多出幾條紫痕,忽然她也撲上來,纏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剛才纏住陸小鳳一樣。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她卻還是死纏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樣好,你知道的,你為什麼……"陸小鳳不想聽不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這件事讓他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又惡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裡已經明白,唐可卿為什麼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還曾經拉過她的手,他簡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隻是在街上的酒店裡,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裡來喝。

  他心裡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為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醜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願看到。

  這裡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裡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死。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門縫中吹進來,從木闆的空隙中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隻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刹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隻想趕快走,趕快回去,越快越好。

  破舊的木闆桌上,還擺着盞油燈,燈中仿佛還剩着點油。

  可是他并不想點燈,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找孤松去拼一拼酒。

  奇怪的是,到了這裡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面上消失了。

  遠遠望過去,冰上的市鎮仍然燈火輝煌,這裡的天黑得早,現在時候想必還不太晚,距離明天早上,時候還很長。

  這漫漫的長夜要如何打發?

  陸小鳳捧起酒壇,又放下,他忽然聽見外面的冰雪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忽然間,窗子被撞開,一個人跳進來門已被封死,陸小鳳也是從窗子裡跳進來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這人身上披着件又長又大的風鼈,手裡還捧着一大包東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抖的手,從包袱裡拿出火折子,點着了桌上的油燈。

  然後她才回過頭,面對着陸小鳳,微笑:"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在這裡?"她的臉凍得發白,鼻子凍得紅紅的,笑容卻如春花般溫柔美麗,竟是陳靜靜。

  陸小鳳并沒有吃驚,卻忍不住要問:"你怎麼會猜到我在這裡?"陳靜靜源然:"我看見你捧着一大壇酒往這裡走,附近又隻有這麼樣可以避風的地方,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陸小鳳:"你是特地來找我的?""陳靜靜:"嗯。"陸小鳳:"找我幹什麼?"

  陳靜靜指着桌上的包袱:"替你送下酒的菜來。"她微笑着打開包袱,又:"你總是我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你餓着肚子了。"陸小鳳冷冷的看着她,忽然冷笑:"你不該來的。"陳靜靜:"為什麼不該來?"

  陸小鳳:"因為我是色鬼,你難道不怕我……"陳靜靜沒有讓他說下去,微笑:"假如我怕,我為什麼要來?"這句話如果是丁香姨說出來的,一定會充滿挑逗,如果是楚楚說出來的,就會變得像是在挑戰。

  但是她的态度卻很平靜,因為她隻不過是在叙說一件事實而已。

  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是以我來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像個君子般對我的。

  這件事豈非本來就應該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麼簡單明顯。

  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女人用這種态度來對付男人,的确可以算是聰明的法子,隻可惜陸小鳳現在情況并不正常。

  現在他不但情緒沮喪到極點,而且氣得要命,不但氣楚楚,氣李霞,氣唐可卿,更氣自己,隻覺得自己這兩天做的每件事都該打三百大闆,事實上,這幾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對勁。

  陳靜靜又:"我特地替你帶了風雞和臘肉來,你總該吃一點"陸小鳳盯着她,緩緩:"我隻想一樣東西。"

  陳靜靜:"你想吃什麼?"

  陸小鳳:"吃你。

  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連推拒都沒有,這件事無論怎麼樣發展,她好像都早就已準備接受了。

  她的反應雖不太熱情,卻很正常,一個女人在正常的情況下,接近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就應該是這麼樣簡單而自然的。

  現在他們的激動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忽又回過頭來向陸小鳳笑了笑,柔聲:"現在你想吃什麼。"陸小鳳也笑了:"現在我什麼都想吃,就算你帶了一整條牛來,我也可以吞下去。"兩個微笑着互相凝視,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悔恨憎惡的事,忽然變得充滿了歡愉。

  陸小鳳看着她,除了這種和平安詳的歡愉外,心裡充滿感激。

  所有不對勁的事,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很對勁--一個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變化,往往就像是奇迹。

  陳靜靜眼睛裡閃動着的那種光芒,也是快樂而奇妙的:"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陸小鳳道:"什麼事?"

  陳靜靜:"無論多好的菜,裡面假如沒有放鹽,都一定會變得很難吃。"陸小鳳笑:"一定難吃得要命。"陳靜靜:"男人也一樣。"陸小鳳不懂:"男人怎麼會一樣?"

  陳靜靜婿然:"無論多好的男人,假如沒有女人,也一定會變壞的,而且壞得要命。"她臉上還帶着那種令人心跳的紅暈,笑容看來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陸小鳳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這一次陳靜靜卻輕巧的躲開了,忽然正色:"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一件事的。"陸小鳳:"你剛才為什麼不說?"陳靜靜道:"因為我看得出你情緒不太好,我不敢說。"陸小鳳:"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了?"

  陳靜靜慢慢的點了點頭,她當然也看得出他情緒現在已經很穩定:"我隻希望你聽了這件事之後、不要太着急。"陸小鳳:"我不會着急的,你快說。"

  他嘴裡雖然說不着急,其實心裡已經在着急。

  陳靜靜終于歎息着:"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裡的。"陸小鳳皺眉:"李霞殺了她?為什麼?"

  陳靜靜:"不知道。"

  陸小鳳:"你沒有問她?"

  陳靜靜:"我沒有問,因為李霞又不見了,這次是真的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連影子都沒有找到。"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跳起來。

  陳靜靜:"我就知道你聽了這件事,一定會跳起來的,因為除了她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她把羅刹牌藏在哪裡。"陸小鳳又跳起來,跳得更高。

  陳靜靜:"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别人也不知道她送到什麼地方去了。"陸小鳳大叫:"這種事你為什麼直等到現在才告訴我?"陳靜靜苦笑:"我現在才告訴你,你已經跳得有八尺高,假如剛才告訴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陸小鳳坐下來,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陳靜靜:"就因為我,你才肯把箱子交給她的?"陸小鳳:"嗯。"陳靜靜:"現在你箱子沒有了,她的人也不見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陸小鳳冷冷:"你已經想出個很好的辦法了,堵住了我的嘴。"陳靜靜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輕輕:"你若認為我這麼樣對你,隻不過是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錯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帳,我也一樣可以逃走。"她的眼圈發紅,淚已将落。

  陸小鳳心又軟了,忽然站起來:"你放心,她走不了的。"陳靜靜:"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陸小鳳:"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這次就一樣能找到她。"他嘴裡雖這麼說,其實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隻不過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個女人有了某種不尋常的關系,就算她做錯了事,你也隻有原諒她,還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對不起你,你也隻有認了。

  假如你始終跟一個女人保持着某種距離,她也不會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為什麼總有這麼多苦惱?"陸小鳳在心裡歎息着,"我為什麼不能學學老實和尚,也剃光了頭去當和倘中"她殺了唐可卿之後,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是以才會逃走。""嗯"

  "你當時也在銀鈎賭坊,你沒有看見她是往什麼方向走的?""我沒有。"陳靜靜:"我聽到小唐的慘呼聲,趕到下面時,她已經不見了。""别的人也沒有看見她?"

  陳靜靜搖搖頭:"這地方隻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裡去了,何況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時候又剛好是吃飯的時候。"陸小鳳沉吟着:"但我卻知道一個人,不管天氣多冷,他還是會在外面瞎逛的。"陳靜靜:"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老山羊。"

  陳靜靜:"就是佐在大水缸裡的那個老怪物?"

  陸小鳳點點頭:"你也看見過那個大水缸?"

  陳靜靜:"剛才我來的時候,還看見那邊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陸小鳳皺眉:"但是那邊并沒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燒不着。"陳靜靜:"是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麼回事。"

  陸小鳳:"是以我們現在就應該趕緊去看看去。"天氣實在很冷,風吹在身上,隔着皮襖都能刺到你骨頭裡去。

  他們還沒有看見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風中傳來一陣陣烈酒的香氣。

  陸小鳳的鼻子已經快凍僵了,還是嗅到了這陣酒香,立刻皺起了眉:"不好。"陳靜靜:"什麼事不好?"

  陸小鳳:"不管什麼樣的酒,若是已裝到肚子裡,香氣都不會傳得這麼遠的。"陳靜靜:"假如把酒點着了燒起來,香氣是不是就會傳得很遠?

  陸小鳳點點頭:"但是老山羊卻絕不會把酒點着的,他的酒通常都已裝進了肚子。

  陳靜靜也皺了皺眉,道:"難道你認為有人要用酒點火來燒他的水缸?"陸小鳳:"就算水缸燒不着,卻可以把他的人燒死。"陳靜靜:"誰想燒死他?為什麼要燒死他?"

  陸小鳳:"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個人肝子裡的秘密若是裝得太多,就像是幹柴上又澆了油一樣,總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現在火已滅了。

  他們趕到大水缸的時候,隻看見水缸已被熏得發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柴木,柴木也被燒焦。

  風中還留着酒香,這麼高的柴堆,再澆上酒,火勢一定不小,别說水缸裡隻有一個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個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陳靜靜:"酒香既然還沒有散,火頭一定也剛滅了沒多久。"陸小鳳:"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躍身一縱而上,忽然又跳了下來。

  陳靜靜道:"你為什麼不進去?"

  陸小鳳:"我進不去。"

  陳靜靜:"為什麼?"

  陸小鳳:"因為裡面也結滿了冰。"

  陳靜靜:"這地方就算熱水一拿出來,也立刻就會結冰,誰也沒法子在這麼大的缸裡倒滿一缸水,裡面又怎麼會結滿了冰?"陸小鳳:"天知道……"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波"的一響,水缸裂開了一條大縫。

  接着又是"波"的一響,又是一條縫裂開來,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轉眼間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還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裡面的冰卻沒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裡,仿佛還有圖畫。

  陸小鳳:"你好像帶着火折子?"陳靜靜:"嗯。"她把火折子交給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點着,火光亮起,他們兩個人的心卻沉了下去,陳靜靜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就連陸小鳳這一生中,都從未看見過這麼詭異可怕的事。

  閃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來又像是一大塊白玉水晶,光采流動不息,說不出的奇幻瑰麗。在這流動不息的奇麗光采中,卻有兩個人一動也不動的淩空懸立着。

  兩個赤裸裸的人,一個的頭在上,一個人的腳在上,一個人幹癟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個人的乳房碩大,大腿豐滿,赫然竟是李霞,兩個人四隻眼睛都已凸出來,一上一下,瞪着陳靜靜和陸小鳳。

  陳靜靜終于驚呼出聲,人也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已回到了銀鈎賭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

  屋子裡布置得精雅而别緻,每一樣東西看來都是精心挑選的,正好擺在最恰當的地方,隻有鋪在椅子上那張又大又厚的熊皮,溫暖得就像是夏日陽光下的海浪一樣。

  陳靜靜已醒了很久,他卻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沒有回。

  爐火燒得正旺,燈也點得很亮,剛才發生的那件事,已遠遠得如同童年的疆夢。

  陳靜靜輕輕歎了口氣,苦笑:"幸虧我暈過去了,若是再多看他們兩個人一眼,說不定就會被吓死。"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反應。

  陳靜靜看着他,又:"你在想心事?想什麼?"

  陸小鳳終于緩緩:"缸裡沒有水,就不會結滿冰,既然誰也沒法子把水倒進去,那一滿缸水是哪裡來的?"陳靜靜:"現在你已想通了?"

  陸小鳳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問:"昨天我去的時候,那邊河床上還堆着很多積雪,今天卻E看不見,這些積雪到哪裡去了?"陳靜靜眼珠子轉了轉:"是不是到水缸裡去了?"陸小鳳點點頭:"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裡的積雪是不是就會溶成水?"陳靜靜眼睛裡發出了光:"外邊的火一滅,缸裡的水就很快又會結成冰。"陸小鳳道:"水還沒有結成冰的時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經被人抛進去了。"陳靜靜咬着嘴唇:"她殺了小唐之後,就去找老山羊,因為他們本就是老朋友,而且……"--而且老山羊的年紀雖大,身體卻還很強壯,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時候。

  這些話她并沒有說出來,也不忍說出來,但是她也知道陸小鳳必定能了解。

  陸小鳳果然歎了口氣:"也許他們就是在那時候被人殺了的。"陳靜靜:"是誰殺了他們的?為的是什麼?"

  陸小鳳:"我想不出這個人是誰,但我卻知道他為的一定也是羅刹牌。"陳靜靜:"可是殺了李霞,羅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陸不鳳苦笑:"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願讓我到手。"陳靜靜也歎了口氣:"我還是想不通,他殺了李霞後,為什麼還要費那麼多事,把積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凍在冰裡。"陸小鳳:"也許他本想要挾李霞,要她在水還沒有結成冰之前,把羅刹牌交出來。"陳靜靜:"可是李霞并不笨,當然知道,就算交出了羅刹牌,也還是死路一條,是以……"陸小鳳:"是以現在羅刹牌一定還藏在原來的地方。"陳靜靜歎:"隻可惜李霞已經死了,這秘密又沒有别人知道。

  陸小鳳站起來,面對着爐子,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這地方隻有兩個人可靠,一個是老山羊,另外一個就是你。"陳靜靜顯得很驚訝:"你這朋友是誰?他認得我?"陸小鳳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還是跟你從小在一起長大的?"陳靜靜吃驚的張大眼睛:"你說的是丁香姨?你怎麼認得她的?"陸小鳳苦笑:"我隻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别的事你最好不要問得太多。"陳靜靜凝視着他,終于慢慢的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陸小鳳:"是以你絕不會欺騙我?"

  陳靜靜:"絕不會。"

  陸小鳳:"假如你知道羅刹牌藏在哪裡,就一定會告訴我。"陳靜靜:"可是我真的不知:"

  陸小鳳又長長歎了口氣:"是以李霞本不該死的,更不該死得這麼慘,我總認為隻有瘋子才能想得出這種法子來殺人,這地方卻隻有半個瘋子。"陳靜靜:"誰?…

  陸小鳳:"李神童。"

  陳靜靜更吃驚:"你認為他對自己嫡親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陸小鳳還沒有回答,外面忽然有個人闖了進來,拍着手笑:"她總算答應嫁給我了,我總算有了個老婆,你們快來喝我的喜酒。"這個人當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還是穿着那件大紅袍,頭上還是戴着那頂大綠帽,臉上居然還抹了層姻脂,看起來比以前更瘋,卻不知是真瘋?還是假瘋?

  陳靜靜忍不住問:"是誰答應嫁給你了?"

  李神童道:"當然是我的新娘子。"

  陳靜靜:"你的新娘子在哪裡?"

  李神童:"當然在洞房裡。"

  "今天我洞房,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愛新娘。"他瘋瘋颠颠的拍手高歌着,又沖了出去。

  陳靜靜忍不住問陸小鳳:"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陸小鳳:"想。"

  李神童自己當然也有間卧房,房裡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對紅燭,床上居然真的有個身上穿着紅裙,臉上還蒙着紅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頭,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唱,唱得真難聽。

  陳靜靜皺眉:"我們不是來聽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閉上嘴。"李神童嘻嘻的直笑:"可是我的新娘子是真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陳靜靜:"想。"

  李神童立刻就伸手去掀那塊紅巾,忽又縮回手,喃喃:"我總得先問問她,是不是肯見你們。"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好幾句話。

  新娘子好像根本沒有開口,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李神童卻又跳起來,笑:"她答應了,還要你們敬她一杯酒。"于是他又伸出手,這一次總算真的把新娘子臉上的紅巾掀了起來。

  陸小鳳和陳靜靜的心卻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剛才看到冰中的那兩個死人時更嘔心,更吃驚。

  新娘子的臉上也塗着一層厚厚的姻脂,可是一雙眼睛卻已凸了出來。

  這新娘子竟赫然是個死人。"小唐。"陳靜靜忍不住失聲驚呼:"唐可卿。"李神童居然還是笑得很開心,正捧着四杯酒,笑嘻嘻的走過來,給了陳靜靜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陸小鳳和陳靜靜隻好接過他的酒,兩個人心裡很難受;這個人看來好像真的瘋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頭坐下,把一杯酒交給他的新娘子,笑:"我們一起喝一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們趕出去。"新娘子當然沒有伸手來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你為什麼不肯喝,難道你又改變了主意,不肯嫁給我了。"陳靜靜實在已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會哭出衆更怕自己會吐出來,忍不住大聲:"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李神童忽然跳起來,嘶聲:"誰說她已經死了,誰說的?"陳靜靜:"是我說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着她,厲聲:"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陳靜靜:"因為她的确已經死了,你若真的喜歡她,就應該讓她好好安息。"李神童忽然沖過來:"她沒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他用力揪住陳靜靜的衣襟,拼命的搖晃,陳靜靜臉已吓得發青,忍不住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哭聲,叫聲,立刻全都停止,屋子裡忽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李神童癡癡的站在那裡,一雙直勾勾的眼睛裡,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下,慢慢的流過他塗滿姻脂的臉…

  眼淚混合了姻脂,紅得就像鮮血。

  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瞪着陳靜靜,眼神既悲哀,又瘋狂。

  陳靜靜情不自禁的向後退,退了兩步,又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李神童緩緩:"不錯,她是死了,我還記得是誰殺了她的?

  陳靜靜:"是……是誰?"

  李神童:"是你,就是你!我親眼看見你用一隻襪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頭掀開了唐可卿的衣領,露出她頸子上一條紫爪:"你看看,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賴也賴不了的。"陳靜靜又急又氣,全身不停的發抖:"你瘋了,真的瘋了,幸好誰也不會相信你這瘋子的話。"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然撲倒在唐可卿身上,放聲大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跟着我姐姐,因為我一直那在偷偷愛着你,一直都在等着你嫁給我,我雖然沒有錢,可是藍胡子已答應給我三萬兩銀子了,為了這三萬兩銀子,我連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為什麼要死?"陸小鳳悄悄的走子出去,隻要在這裡多停留片到,他很可能也會發瘋。

  一個人的确不能太愛一個人,若是愛得太深,通常他是悲劇。

  --人生中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悲劇?

  外面又黑又冷,陸小鳳走出來,深深吸了口氣,忽然彎下腰不停的嘔吐。

  夜已很深了。

  陸小鳳已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大半個時辰,一盞盞明亮的燈光,一盞盞的滅了,一點點閃爍的寒星,一點點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等他拾起頭時,才發現自己又走到了冷紅兒草藥店的門口。

  門裡居然還有燈光漏出,他又在門外發了半天怔,暗暗的問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來找她了?否則我為什麼會恰巧停在她門口?"這問題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一個人内心深處,往往會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許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隻不過是不敢去把它發掘出來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已來了。"

  他已在敲門。

  門是虛掩着的,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屋裡點着燈,卻看不見人。

  人呢?

  陸小鳳心裡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立刻走進去,前面廳堂裡沒有人,後面的卧室裡沒有人,廚房裡也沒有人。

  廚房後面的一道小門也是虛掩着的,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的直響。

  冷紅兒是不是又從這個小門溜了出去,等着看那隻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到處都充滿了這種不可預測的神秘和恐懼。

  陸小鳳踏着大步,迎風而行,今夜他還會遇見什麼事?他雖然無法預測,可是一定要找到冷紅兒,他絕不會讓冷紅兒消失在這神秘的黑暗中。

  冷紅兒在哪裡?黑熊在哪裡?

  他完全不知道,遠方還有幾顆寒星,他就向光走過去。

  星光閃爍,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呼聲來自星光下,尖銳而慘厲,竟是女人的聲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星光照着冰河,閃亮如銀的冰樹上,赫然有一灘鮮紅的血迹。血迹淋漓一點一點,一條條從冰河上拖過去,沿着血迹再走二三十步,就看見冷紅兒動也不動的踞曲在那裡。

  她身子已完全冰冷僵硬,臉一片血肉模糊,還帶着五條爪痕,這緻命的傷口,竟是一隻力大無窮的手爪打出來的。

  她畢竟又看見了那隻黑熊,對她說來,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饑餓的野獸為什麼留下了她的屍身血肉,連碰都沒有碰?

  她身上并沒有齒痕,顯然并不是被黑熊拖過來的,而是自己爬過來的她為什麼還要掙紮着,用盡最後一分力氣來爬這段路?

  她身子雖然蜷曲,一雙手卻筆直的伸出前面,手指已刺入堅冰裡,仿佛在挖掘一一這冰河下難道也有什麼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麼?

  最後的幾顆寒星,忽然也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籠罩。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可是陸小鳳拾起頭來時,眼睛裡卻在發着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第八章 螳螂捕蟬

  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時候。

  人生也一樣。

  隻要你能把這段艱苦黑暗的時光挨過去,你的生命立刻就會充滿了光明和希望。

  第一線陽光沖破黑暗照下來的時候,正照在陸小鳳身上,陽光溫柔如情人的眼波,楚楚和陳靜靜的眼波,也同樣溫柔的停留在他身上,隻不過她們眼睛裡還多了點憂慮和迷惑,她們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麼一大早就把他們找到這裡來。

  陽光下的冰河,看來輝煌壯觀,冷紅兒的屍體己被搬走,連血迹都看不見了,但是她們都已看見,而且很難忘記。

  陳靜靜一直靠在陸小鳳身旁,臉色還是蒼白的,直到這時才吐出口氣,哺哺:"我早就聽說過這裡有熊,卻想不到它們竟這麼兇!"陸小鳳:"你得出她是死在熊爪下的?"

  陳靜靜:"隻有最兇狠的野獸,才會有這麼大的力氣,野獸中又隻有熊才能像人一樣站起來,用前掌撲人!"陸小鳳:"有理。"

  陳靜靜默然:"若不是你恰巧趕到這裡,現在她隻怕已屍骨無存了,我們四個人裡面,隻有我跟她最談得來,"她聲音哽咽,眼圈又紅了,忽然靠在陸小鳳肩頭,輕輕啜泣。

  陸小鳳情不自禁摟着了她的腰,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将是有了某種特别親密的關系,就像是灰塵到陽光下,再也瞞不過别人的眼睛。

  楚楚瞪着他們,忽然冷笑:"我到這裡來,并不是來看你們做戲的,再見!"她說走就走,直等她走出很遠,陸小鳳才淡淡:"你想看什麼?想不想看看那羅刹牌?"這句話就像是條着活結的繩子,一下子就套住了楚楚的腳"羅刹牌?你已找到了羅刹牌?在哪裡?"陸小鳳逼:"就在這裡!"

  這裡就是他發現冷紅兒的地方,也就是冷紅兒用雙手在堅冰上挖掘的地方。

  冰結十丈,堅如鋼鐵,莫說她的手挖不下去,就連鐵鍬和鏟也休想動得了分毫。

  楚楚:"你是說就在這冰河下面?"

  陸小鳳:"而且就在這方圓一丈之内。"

  楚楚:"你的眼睛能透視?能看到冰河裡面去?"這裡離河岸很近,冰的顔色卻好像比别處還要深暗些,凡人的肉眼,當然無法透視,但卻可以看見一段枯樹露在河面上,想必是開始封江的時候倒下來的,枯枝也不知被誰削平了,樹杆卻還有一小半露在河面外,就像是一段一條長長的闆凳,坐在這段樹杆上,恰巧正面對着積雪的遠山和岸上一座廟宇。

  陸小鳳:"我雖然看不到裡面去,但我卻可以感覺到。"楚楚冷笑:"這反正是死無對證的事,就算羅刹牌真的在下面,你也挖不出來!"陸小鳳笑了笑:"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兩句很有用的話!"楚楚冷冷:"隻可惜無論多有用的話,也說不動這冰河解凍。"陸小鳳不理她,接着:"第一句話是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第二句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當然也應該懂得這兩句話的意思。"楚楚:"我偏不懂!"

  陸小鳳:"這意思就是說,隻要有堅強的決心和有效的利器,天下絕沒有做不到的事!"楚楚:"隻可惜你的決心我看不見,你的利器我也沒有看見!"陸小鳳又笑了笑:"你總會看得見的。"

  楚楚就站在旁邊看着。

  誰也想不到陸小鳳的利器竟隻不過是十來根竹竿和一個小瓶子。

  楚楚笑了"這就是你的利器?"

  陸小鳳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小心翼翼的拔開瓶塞,把瓶子裡裝着的東西倒了一滴下去,淡黃色的液體滴在冰河上,立刻發出"睹"的一聲響,一股青煙冒出來,堅如鋼鐵的堅冰,竟然滴穿了一個洞洞。

  青煙還沒有完全消散,他已将一根竹竿插了下去,隻見他一隻手拿着瓶子,一隻手拿着竹竿,頃刻間已将這十來根竹竿全都插入這一丈方圓的冰河裡,圍成了一個圓圈。

  竹竿裡還有根兩三尺長的引線,他燃起一根香,身形展動,又在頃刻間将這十來根引線一起點着,忽然喝道:"退!快往後退!"三個人倒退出五丈,就聽見"轟"的一聲大震,千萬點碎冰飛激而起,夾帶着枯樹的碎片,花雨般滾落河面,隻聽"綜綜"之聲不絕入耳,如琴弦輪拔,如珠落玉盤,就在這時,又有一樣黑黝黝的東西被震得往冰河下飛了起來,随着碎木冰塊一起落下"當"的一聲,落在河面上,竟是個純鋼打成的圓筒。

  撕開這圓筒的蓋子,就有塊晶瑩的玉牌滑出來,果然正是羅刹牌。

  楚楚已看得呆在那裡,陳靜靜也不禁目瞪口呆,冰棱打在她們身上,她們也忘了疼痛。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微笑:"這就是我的法子,你看怎麼樣。"楚楚勉強笑了笑:"這種奇奇怪怪的法子,恐怕也隻有你想得出來。"陸小鳳:"若沒有江南霹雷堂的火藥,法子再好也沒有用。"楚楚:"你怎麼會有江南霹雷堂的火藥?"

  陸小鳳:"我是偷來的。"

  楚楚:"從哪裡偷來的?"

  陸小鳳:"從水缸裡。"

  楚楚:"誰的水缸?"

  陸小鳳:"李霞的。"

  發現冷紅兒的屍體後,他就已懷疑羅刹牌是藏在這裡的,隻不過還沒有十分把握而已。

  陸小鳳又道:"等我在李霞的水缸裡找到這些東西後,我就知道我沒有猜錯了,因為她做事一向很謹慎,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會先準備好退路,假如她敢把羅刹牌藏在冰河裡,就一定有法子拿出來。"這種極烈性的溶劑和極強力的火藥,既然可以開山,當然也可以開河。

  陸小鳳:"她既然準備了這種開河的利器,就當然一定已經把羅刹牌藏在冰河裡,這道理簡直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麼簡單!"其實這道理并不簡單,他的結論是經過反複推證後才得到的。

  楚楚忽然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想臭你幾句的,可是我心裡又實在有點佩服你I"陸小鳳笑:"其實我心裡也很佩服我自己。"

  楚楚眼珠子轉了轉:"不過你的本事還不算太大,假如你能把害死李霞的兇手找出來,才真的了不起。"陸小鳳笑了笑:"我既然不想别人說我了不起,也不是來替别人找兇手的,我要找的是羅刹牌。"陳靜靜凝視着他,忽然:"現在你既然已經找到了,是不是就已該走了』"這兩句話她輕輕的說出來,卻又帶着種說不出的幽怨和傷感。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緩緩:"也許我早就該走了的。"陳靜靜勉強笑一笑:"不管怎麼樣,我總算是這裡的主人,今天中午,我替你們錢行,你們一定要賞光。"楚楚搶先:"他一定會去的,我一定不會去。"陳靜靜:"為什麼?"

  楚楚:"因為你的酒菜裡面一定還有很多醋,醋吃得太多,我就會胃疼!"她也歎了口氣,用眼角膘着陸小鳳"不但胃疼,心也會疼的,是以還是不去的好I"一回到天長酒樓,陸小鳳倒頭就睡,一睡下就睡得很熟。

  但是他已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最多隻能睡兩個時辰。"還不到兩個時辰,他果然就醒了。

  他身體裡就好像裝了個可以定時響動的鈴,要它在什麼時候響,它就會在什麼時候響一一其實每個人潛意識中都有這麼樣一個鈴的,隻不過他的特别靈敏準确。

  他張開眼睛的時候,楚楚正在門口看着他"我已經等你很久!"陸小鳳揉揉眼:"等我幹什麼?"

  楚楚:"等着向你辭行!"

  陸小鳳:"辭行?你現在就要走?"

  楚楚淡淡:"你既然已找到羅刹牌,我就算還清你的債了,你想去喝酒,我卻不想去吃醋,還不走幹什麼?"她不讓陸小鳳開口,又問:"我不過有點奇怪,你跟她怎麼會忽然變得那麼熟的?而且看來還一定有一腿。"陸小鳳笑了:"這原因很簡單,隻因為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她是個正常的女人!"楚楚:"我呢?我難道不是女人?我難道就不正常?"陸小鳳:"你也正常,隻可惜太正常了一點!"楚楚盯着他,忽然沖過去,掀開他的棉被,壓在他身上。

  陸小鳳:"你又想幹什麼?"

  楚楚:"我隻不過告訴你,隻要我願意,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她火熱的胴體不停在他身上扭動磨擦,咬着他的耳朵,喘息着:"我本來已經願意了,你卻不要我,現在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後悔了?"陸小鳳歎了口氣,他也不能不承認,這女孩子實在是個可以迷死人的小妖怪。

  楚楚卻已跳起來,頭也不回的沖了出去,大聲:"那麼你就一個人躺在床上慢慢的後悔吧。"陸小鳳并沒有在床上躺多久,因為楚楚剛走,陳靜靜就來了,還帶來了兩個小小的酒杯和一壺酒。微笑着:"那位喜歡吃醋,又怕胃疼的姑娘,為什麼先走了?"陸小鳳苦笑:"因為她若再不走,我的頭就會比她的胃更疼。

  陳靜靜婿然:"她走了最好,我已經把那邊賭坊結束,本就想到你這裡來的。"陸小鳳笑:"可惜你帶來的酒隻夠讓我漱漱口。"陳靜靜柔聲:"酒不在多,隻要有真心誠意,一杯豈非已足夠。"陸小鳳:"好,你倒,我喝!

  陳靜靜慢慢的倒了兩杯酒,幽幽的說:"我敬你一杯,為你餞行,祝你一路順風,你也敬我一杯,為我餞行,從此我們就各自西東。"陸小鳳:"你也要走?"

  陳靜靜歎了口氣:"我們是五個人來的,現在已隻剩下我一個,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陸小鳳:"你準備到哪裡去?"

  陳靜靜:"我有地方去!"

  陸小鳳:"既然我們都要走,為什麼不能一起走?"陳靜靜勉強笑了笑:"因為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帶我走,也知道你身邊的女人一定很多,女人沒有一個不吃醋的,我也是女人,我……"她沒有再說下去,卻喝幹了杯中的酒,然後就慢慢的放下酒杯,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仿佛生怕一回頭,就永遠沒法子走了。

  陸小鳳也沒有攔阻,隻是默默的看着她走出去,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喝了一杯苦酒。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恭喜你,你總算大功告成了!"聲音蒼老,來的當然是歲寒三友。

  陸小鳳還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就先看見了他們的手。

  "拿來!"孤松老人還沒有走進門,就已伸出了手"你把東西拿出來,就可以走了,我們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了。"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動,隻是剛着嘴看着他們傻笑。

  孤松老人沉下臉:"我說的話你不懂!

  陸小鳳:"我懂!"

  孤松老人:"羅刹牌呢?"

  陸小鳳:"不見了!"

  孤松老人聳然變色,厲聲:"你說什麼?"

  陸小鳳還在笑"你說的話我懂,我說的話你為什麼不懂?"孤松老人:"難道羅刹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本來是在的。"

  孤松老人:"現在呢?"

  陸小鳳:"現在已經被人偷走了!"

  孤松老人:"被誰偷走了?"

  陸小鳳:"被一個剛才壓在我身上打滾的人。"孤松老人:"就是你帶來的那個女人?"

  陸小鳳笑:"當然是女人,若是男人壓在我身上打滾,我早已暈了過去!"孤松老人怒:"你明知她偷了你的羅刹牌,還讓她走?"陸小鳳:"我一定要讓她走。"

  孤松老人:"為什麼?"

  陸小鳳:"因為她偷走的那塊羅刹牌是假的。"寒冷的風,灰暗的穹蒼,積雪的道路,一個孤獨的女人,騎着一匹瘦弱的小毛驢,遠處隐約有凄涼的羌笛聲傳來,大寺卻陰暝無語。

  她的人已在天涯,她的心更遠在天外。

  "寂寞的人生,漫長的旅程,望不斷的天涯路,何處是歸途?……"她走得很慢,既然連歸途在何處都不知道,又何必急着趕路?

  忽然間,岔路上有輛大車駛過來,趕車的大漢頭戴皮帽,手揮長鞭,趕過她身旁時,居然對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麼笑一笑又何防。

  趕車的大漢忽又問:"姑娘你冷不冷?"

  陳靜靜:"冷!"

  趕車的大漢:"坐在車子裡,就不冷了!"

  陳靜靜:"我知道!

  趕車的大漢:"那麼你為什麼還不上車?"

  陳靜靜想了想,慢慢的下了毛驢,車也已停下--既然連油鍋都下去過,上車又何妨?

  趕車的大漢看着她上了他的馬車,忽然揮起長鞭,一鞭子袖在毛驢的後股上。

  毛驢負痛,箭一般竄出去,落荒而走。

  趕車的大漢嘴角露出微笑,悠然哼起一曲小調:"松河裡烏拉的姑娘美又嬌呀,帶着百萬家财來讓我挑呀,我一把摟住了她的腰呀,不是為了家财,是為了她的嬌呀!"歌聲悠揚,在冰雪上,都仿佛帶着種歡樂的節奏。

  然後馬車就去遠了。

  "黑烏拉"并不是"松河黑烏拉"。

  松河黑烏拉就是松花江,是條大江。黑烏拉雖然并不是個大城,可是在這種邊極荒寒的地方,也不能算太小了。

  一個多時辰後,這輛大車已到了黑烏拉,穿過兩條大街,轉人一條小巷,停在一家小屋門口。

  趕車的大漢回過頭,帶着笑:"我的家到了,姑娘要不要進去坐坐?"過了半晌,車廂中才傳出陳靜靜的聲音,淡淡道:"既然來了,進去坐坐也沒關系。"她剛下車,破舊的木闆門就"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傻頭傻腦的髒小孩,站在門口,看着她嘻嘻直笑。

  陳靜靜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慢慢的走了進去。

  裡面是一間很簡陋的小客廳,當中供着個手捧金元寶的财神爺,後面的一扇門上,接着已洗得發白的藍布棉門簾,上面還貼着張鬥大的紅"喜"字,無論誰一走進這裡,都可以看得出這地方的主人…一定是整天在做着财迷夢的窮小于。

  一個窮小子,一個髒小孩,兩三間東倒西歪的破房屋,四五張破破爛爛的破闆凳,門上的喜字寫得無論正着看,倒着看都不順眼,牆上帖着的财神爺畫得像是個暴發戶。

  這種地方陳靜靜本來連片刻都耽不住的,她喜歡幹淨,精緻高雅的東西,可是現在她居然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難道她已沒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窮小子還在看着她笑,她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四面看了看,居然掀進了那藍布棉門簾,走進了别人的卧房。

  卧房裡當然有張床,床居然很大,而且是嶄新的,床上洲着的被褥也是嶄新的,還繡着大紅的切朗四花和一雙戲水鴛鴦。

  床後面堆着四五口嶄新的樟木箱,還有個配着菱花鏡的梳妝台,四面的牆壁,粉刷得跟雪洞一樣,看來就像是間新料夫妻的新房。

  陳靜靜皺了皺眉,眼睛裡露出了厭惡之色,可是等到她目光轉到那些樟木箱子上的時候,她的眼睛就立刻發出了光然後她就做了件很不可想象的事,她居然跳上了别人的床,由自己身上拿出了一串鑰匙,打開了别人的樟木箱上一把大鎖。

  忽然間,一陣金光亮起,這口樟木箱子放着的,竟全都是一錠錠分量十足的金元寶。

  金光照得她的臉也發出了光,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用指尖輕撫着一排排疊得很整齊的金錠,就像是母親在輕拯着她初出生的孩子。

  能得到這些黃金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比母親生孩子還要艱苦得多。

  可是現在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了,她滿足的歎了口氣,擡起頭,就看見趕車的大漢施施然走進來,微笑着:"我這出戲演得怎麼樣?"陳靜靜婿然而笑:"好,好極了,實在不傀是天下第一位神童。"趕車的大漢大笑,摘下了低壓在眉毛上的破氈帽,露出了一張看來還帶着幾分孩子氣的臉,赫然竟是李神童。

  脫下了那身裝瘋賣傻的紅袍綠袍,這個人看來就非但一點也不瘋,而且也不難看。

  陳靜靜看着他,眼睛裡充滿了溫柔的笑意:"這兩天倒真是辛苦了你了,李神童笑:"辛苦倒算不了什麼,緊張倒是有一點的,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王八蛋,倒真不是好吃的爛飯!"他忽又問:"你走的時候,他有沒有問起過我?"陳靜靜搖搖頭:"他以為你真的瘋了,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心上!"李神童笑:"是以就算這小子奸似鬼,還是喝了你的洗腳水。"陳靜靜:"那還不是全靠你,你裝瘋的時候,幾乎連我都相信了!"李神童:"那并不難,我隻要把紅兒當做你,你也應該知道我那些話都是對你說的。"他癡癡的看着她,也像是個正在向母親索奶吃的孩子,過了很久,忽又笑:"你看我把這屋子布置得怎麼樣?"陳靜靜矚然:"好極了,簡直就像是間新房!"她微笑着躺下來,躺在那對用一雙仿佛可以滴出水的眼睛,看着李神童,柔聲:"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李神童喉嚨上下滾動着,好像已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忽然一下子撲了上去,壓在她身上,喘着氣:"我要你,我已經憋得快發瘋了…上一次我們還是在三個月前……"他嘴裡說着話,一雙手已在拉她的衣服。

  陳靜靜并沒有推拒,嘴裡也在輕輕的喘着氣,一口口熱氣嚼在李神童的耳朵,他連骨頭都酥了,她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李神童喘氣的聲音更粗:"我不行了,快……"突聽"咯"的一聲響,竟像是骨頭拆斷的聲音,他的人忽然從陳靜靜身上跳起來,頭卻已軟軟的垂在一邊,整個人就像是一灘泥"叭達"一聲,跌在地上,眼睛凸出,已斷了氣。

  陳靜靜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靜靜的躺在床上,閉起了眼睛。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聲的嬌笑,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拍着手笑:"好,好極了,難怪小丁丁從小就說你是心最狠的女人,她果然沒有看錯!"陳靜靜臉色驟然改變,可是等她站起來的時候,她臉上立刻又露出了那種溫柔動人的微笑:"我的心雖然狠,卻還不太黑,你呢?""我的心早被野狗吃了!"

  一個戴着貂皮帽,穿着五花襲的女孩子,嘴笑着走了進來,美麗的笑容如春日下的鮮花初放,竟是那楚楚動人的楚楚。

  她身後還有三個人,一個人黑衣佩劍,一個人輕健如猿…一個人白發蒼蒼,看來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樣。

  陳靜靜已迎上來,婿然:"我真想不到你會來,否則我一定會準備些你喜歡吃的小菜,陪你喝兩杯你最喜歡的玫瑰露!"楚楚笑得更甜:"想不到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麼?"陳靜靜:"我們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會忘記你。"楚楚:"真的?"

  陳靜靜:"當然是真的,這兩天我一直都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聊聊,卻又怕别人動疑心。"楚楚:"我也一樣,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小色鬼,實在不是個好東西。"兩個人互相微笑着,笑容裡都充滿了溫暖的友情。

  陳靜靜柔聲:"你看來一點都沒有變!"

  楚楚:"你也沒有。"

  陳靜靜:"這些年來,我真想你。"

  楚楚:"我更想你。"

  兩個人都伸出了手,向對方走過去,仿佛想互相擁抱着來表示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們的人還沒有走近,陳靜靜的笑容已不見了,溫柔的眼波變得充滿了殺氣,手勢也變了,突然出手如鷹爪,一隻手閃電般去扣楚楚的脈門,另外一隻手狠狠的向她左肋下抓了過去。

  這一着犀利而兇狠,用的也正是和冷紅兒同樣的分筋錯骨手,楚楚若是被她一把拿住,就算想趕快死都來不及了。

  可是她出手雖然快,楚楚比她更快,她一招剛擊出,突聽"叮"的一聲輕響,兩道細如牛芒的烏光從楚楚雙袖裡打出來。

  她隻覺得雙腿膝蓋上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全身力氣立刻消失,腿也軟了,"咚"的跪了下去,跪在楚楚面前。

  楚楚又銀鈴般嬌笑起來:"我們多年的姐妹了,你何必這麼多禮?"清脆的笑聲中,又是一點寒星射出,打在陳靜靜的"笑腰穴上。

  陳靜靜也笑了,吃吃的笑個不停,可是眼睛裡卻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美麗的臉上也已因痛苦而扭曲,黃豆般大小的冷汗一粒粒滾了下來。

  楚楚眨着眼笑:"我明白了,你一定也知道自己有點對不起我,是以來向我賠不是的,可是你又何必跪下來呢?隻要把東西拿出來,那我就不會再怪你!…陳靜靜一面笑,一面流着冷汗,掙紮着:"什麼東西?"楚楚:"你不知道?"

  陳靜靜搖了搖頭,她全身都已笑軟了,竟似連搖頭都很吃力。

  楚楚沉下了臉,冷冷:"親兄弟,明算帳,我們姐妹也一樣,賈樂山要花四十萬兩黃金買李霞的羅刹牌,你卻答應我隻要我出十萬兩,你就可以保證把羅刹牌交給我,對不對?"陳靜靜道:可是……羅刹牌豈非已經被你帶來的男人拿走了?

  楚楚立從身上拿出一塊玉牌:"你說的是這一塊?"陳靜靜點點頭。

  楚楚忽然走過去,反手給了她一個大耳光,冷笑:"你以為我看不出這是假的?"她忽然把玉牌用力摔在李神童頭上,又:"你把這小子當活寶,以為他做的假貨已可唬得住别人,隻可惜他刻的那些天魔天神,一個個都像是豬八戒。"陳靜靜用力咬住嘴唇,想停住不笑,可是她已把嘴唇咬破了,卻還是笑個不停。

  楚楚:"其實我早就在疑心你了,你明明知道羅刹牌是無價之寶,怎麼肯賣給别人,你的心一向比誰都黑,吃了人連骨頭都不肯吐出來的,是以我早就叫辛老二盯住你了,就算你躲到地底下去,我也一樣能把你拎出來!"陳靜靜:"你你以為真的羅刹牌已被我拿走了?"楚楚:"李霞還沒有把羅刹牌藏入冰河的時候,就一定已經被你用假貨掉了包,雖然我們本來……"她們本來的計劃是約好要付的黃金,楚楚隻要付出四分之一,十二口箱子裡,隻要有三口是裝着黃金的,其餘七口,都可以用石頭充數。

  因為驗收的人就是陳靜靜,她收下這十二口箱子後,就通知李霞交貨。

  她本是李霞最信任的人,李霞當然不會想到其中有鬼,本來是準備在第二天用炸藥開河,拿出羅刹牌來的,她要的隻不過是黃金和男人,對西方魔教教主的寶座并沒有光趣。

  楚楚:"可是你知道她隻要一發現羅刹牌被掉包,就一定會想到你做的手腳,因為除了她自己和你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秘密,是以你當天晚上就殺了她,還故意把她跟老山羊凍在冰裡,來轉移别人的注意力,因為無論誰都想不到你這麼樣的人會做出那種瘋狂的事』"她忽然接着:"你看,你的秘密是不是完全沒有瞞過我,你又何必還要裝糊塗?"陳靜靜全身都已扭曲痙攣,不但流出了冷汗和眼淚,甚至連褲擋都已濕透,兩條腿的膝蓋更像是在被鋼刀刮着,尖針剛着,卻偏偏還是像剛從地上撿到三百個金元寶一樣笑個不停。

  楚楚:"你還不肯拿出來?你知不知道再這麼樣笑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陳靜靜拼命想咬緊牙,可是連嘴都已合不攏。

  楚楚:"你開始的時候,隻不過流汗流淚,現在想必已連大小便都一起笑了出來,一兩時辰後,你全身的關節就全都已笑松,你的人就會軟得像是一攤泥,無論誰隻要用擡頭在你關節上敲一下,我保證你一定會像殺豬一樣叫起來!"陳靜靜:"你……你……"

  楚楚:"你若以為我絕不忍心下這種毒手,你就錯了,就好像賈樂山以為我絕不會殺他一樣!"陳靜靜:"你殺了他?"

  楚楚:"他又有錢,又有勢,年紀雖已不小,卻保養得很好,在床上還可以像小夥子般流汗,對女人的功夫又不知比小夥子好多少倍,對我更溫柔體貼,誰也想不到我會殺了他的!"她淡淡的接着:"但我卻偏偏殺了他,我既然能殺他,還有什麼别的事做不出?"陳靜靜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嘶聲:"羅刹牌就在我的月經帶裡,你饒了我吧。"笑聲已停止,陳靜靜也已像一攤泥般軟癱在地上。

  羅刹牌當然已到了楚楚手裡,她用掌心托着這面晶瑩的玉牌,就像是帝王托着傳園的玉玺,又高興,又驕傲,又得意.忍不住放聲大笑。

  就在她笑得最開心的時候,窗外忽然有一條長鞭無聲無息的飛過來,鞭梢一卷,卷住了她手裡的玉牌,就立刻蛇信般縮了回去。楚楚笑不出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一刀割斷了脖子。

  隻聽窗外一個人帶着笑:"你們不必追出來,因為我就要進去了,多虧你替我要回這塊羅刹牌,我至少總得當面謝謝你!"陸小鳳!

  楚楚咬着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你為什麼不進來?"她這句話剛說完,陸小鳳已笑嘻嘻的站在她面前,一隻手提着根長鞭,一隻手握着玉牌。

  看見陸小鳳,她居然也笑了:"倒看你不出,居然還使得一手好鞭法,陸小鳳微笑:"我這是偷來的。"楚楚:"偷來的?怎麼偷?"

  陸小鳳:"這條鞭子是從外面馬車上偷來的,這手鞭法也是從無影神鞭那裡偷來的,若論偷東西的本事,我雖然還比不上那個偷王之王,比你可就要高明得多了。"楚楚歎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會偷的,連我的心都差點被你偷去了,何況别的?"陸小鳳笑:"你的心豈非早已被野狗偷吃了去?"楚楚睜大眼睛:"你來得倒真早!"

  陸小鳳:"你想不到?"

  楚楚:"你是怎麼會想到的。"

  陸小鳳笑了笑:"因為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得太多了,是以才想到了很多事。"楚楚撅起嘴:"誰叫你一個人胡思亂想的,你為什麼不強奸我?"别人沒有強奸她,她居然還像是很生氣"你又不是個君子,既然能強奸别人,為什麼不能強奸我?"陸小鳳笑:"因為那時我還不急,你既然要吊我胃口,我也想吊吊你!

  楚楚眨了眨眼:"你是在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陸小鳳:"石頭從箱子裡滾出來的時候。"

  他微笑着,又:"我雖然沒有在上線開扒時去踩盤子,可是一口箱子是用鐵打的?還是用黃金打的?我倒還能看得出"上線開扒"就是攔路搶劫,踩盤子"就是看貨色,望風水,據說黑道的高手,隻要看看車輪後揚起的塵土,就能看得出車上載的是什麼貨,這批貨有多少油水。

  楚楚又歎了口氣:"原來你不但會偷,還會這…手,像你這樣的人,居然沒有去做強盜,實在可惜得很。"陸小鳳證歎息着:"老實說有時我自己也覺得可惜,有幾次那差點改了行!"楚楚嫣然:"你若真的改了行,我一定做你的壓寨夫人。"陸小鳳笑:"我若做了什麼幫的幫主,一定還要請你做我内三堂的堂主,就像是你的老朋友丁香姨!"楚楚又睜大眼睛:"你早就知道我認得她。"

  陸小鳳:"因為你到拉哈蘇,就好像面到你自己家一樣,兩個地方你好像都很熟,那我就已經在懷疑,你很可能也是在這裡長大的,很可能早就認得陳靜靜和丁香姨。"楚楚盯着他:"你既然認得小丁丁,就一定也跟她好過,我很了解她,看見你這種男人,她是絕不肯放過的!"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

  楚楚又撅起嘴:"我們三個人裡面,你已經跟兩個好過。為什麼偏偏讓我落空?"他們兩個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站在後面的三個人臉色早已變了,三個人忽然同時竄出,虎視耽耽,圍住了陸小鳳。

  陸小鳳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們,微笑:"上一次三位不戰而退,這次還想來試試?"白發老人冷冷:"上一次我們就該殺了你的。"辛老二:"我們放過了你,隻不過因為她還想用你做一次傀儡而已!"陸小鳳大笑:"我若是她的傀儡,你們三位是什麼?我隻要點點頭,她就會跟我走的,你們呢?"三個臉色更可怕,轉頭去看楚楚,楚楚卻施施然走開了,這件事就好像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陸小鳳:"其實華山門下的"一指通天華玉坤,江北武林中的高手多臂仙狼胡辛,披風劍的名家烏衣神劍杜白,我是早已聞名了的,我一直不敢相認,隻因為我一直不相信像三位這樣的名門子弟,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奴才。"三個人臉上陣青陣白,他們以名為姓,想不到陸小鳳還是認出了他們的來曆身分。

  白發老人侗樓的身子慢慢挺直,抱拳:"不錯,我就是華玉坤,請!"陸小鳳:"你想一個人對我。"

  華玉坤:"你若不知道我的來曆身分,我必定會跟他們聯手對付你,但是現在……"他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厲聲接着:"我個人的生死榮辱都不足為論,華山派的聲名,卻不能壞在我手上。"華山雖不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宗派,但是門戶高潔,弟子也很少有敗類,更沒有以多為勝的懦夫!

  陸小鳳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能尊敬自己的人,别人也同樣會尊敬他的。

  華少坤:"久聞陸大俠指上功夫天下第一,在下學的恰巧也是這門功夫,就請陸大俠賜招。"陸小鳳:"好!"

  他深深吸了口氣,藏好玉牌,放下長鞭,隻聽"睹"的一聲,銳風響起,華少坤并指如劍,急點他左右"肩井穴"。

  他出手就是一招兩式,勁力先發,餘力猶存,果然不愧是名家子弟。

  可是這一招攻出,陸小鳳就已看出這老人功力雖深,招式間卻缺少變化,出手也顯得太古老呆闆了些,也犯了名家子弟們通常都會有的毛病。

  他雖然隻看了一眼,卻已有把握在兩三招之間制敵取勝。

  但是他又不禁在心裡問自己。

  我是不是應該一出手就擊敗他?是不是應該替他留點面子?

  一個人若是愛上了一個人,不管他愛的是誰,都不應該算是他的錯,何況他已是個老人,倒下去就不容易站起來了。

  這念頭在他心頭一閃而過,華少坤的指尖距離他的穴道已不及半尺,勁風已穿過他衣服,他已沒有選擇考慮的餘地。

  他隻有出手,出手如閃電,用自己的指尖,迎上了老人的指尖。

  華少坤隻覺得一股熱力從指尖傳過來,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

  華山的"彈背神通"本是武林中七大絕技之一,他在這上面已有四十年苦練的功力,可是現在,他的力量卻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消失了,化做了一身冷汗。

  誰知陸小鳳忽然後退了兩步,苦笑:"華山神指,果然名不虛傳。"華少坤:"可是我……我已敗了。"

  陸小鳳:"你沒有敗,我雖然接住你這一招,出手也許比你快些,但是你的功力卻比我深厚,你又何苦……"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叮"的一響,數十點寒星如漫天花雨,急打他的後背。

  他後背沒有眼睛,也沒有手。

  華少坤聳然失色,楚楚眼睛裡卻發出了光。

  就在這一瞬間,陸小鳳身子突然一轉,數十點寒星竟奇迹般從他肋下穿過,竟全都打在本來站在他前面的華少坤胸膛上。

  華少坤瞪着胡辛,一步步走了過去。

  胡辛臉色也變了,一步步向後退。

  華少坤隻向前面走了兩步,眼角,鼻孔,嘴角,忽然同時有鮮血湧出。

  胡辛仿佛松了口氣:"我……"

  他隻說出了一個字,胸口忽然有鮮血湧出,一截劍尖随着鮮血冒出來。

  他吃驚的看着這截劍尖,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對是他自己嘴裡也已有鮮血湧出,忽然狂吼一聲,向前撲倒,就不能動了。

  他倒下後,就可以看見杜白正站在他背後,手裡緊握着劍,劍尖還在滴着皿。

  華少坤看着他,掙紮着笑了笑:"謝謝你。"

  杜白也勉強笑了笑,卻沒有開口。

  華少坤又轉過頭,看着陸小鳳一字宇:"更謝謝你!。"杜白替他報了仇,陸小鳳保全了他的聲名,這正是武林中看得最重的兩件事。

  華少坤閉上眼睛,嘴角仿佛真的露出一絲微笑,最後的微笑。

  風從窗外吹過,寒意卻從心底升起。

  過了很久,陸小鳳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為什麼?

  這是為了什麼?……"

  杜白臉上全無表情,緩緩:"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麼,我也知道!"欲望!

  對金錢的欲望,對權力的欲望,對聲名的欲望,對性的欲望!

  人類所有的苦難和災禍,豈非都是因為這些欲望而引起的?

  陸小鳳又不禁長氏歎息,轉身面對着杜白:"你。"杜白冷冷:"我不是你的敵手!"陸小鳳笑了笑,笑得很凄涼,揮手:"那麼你走吧。"劍尖的鮮血已滴幹了,杜白慢慢的收回他的劍,劍入鞘,他的人卻已走到楚楚面前:"我們走吧。"楚楚:"走?你要我跟你走?"杜白:"是的,我要你跟我走!

  楚楚忽然笑了,笑得彎了腰,好像連眼淚都快笑了出來。

  看到陳靜靜的笑,陸小鳳才知道笑有時比哭還痛苦。

  看到楚楚的笑,陸小鳳才知道笑有時甚至比利劍尖針更傷人。

  杜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一雙本來很鎮定的手,已開始不停的顫抖,卻還不肯放棄希望,又問了一句"你不走?"楚楚的笑聲突然停頓,冷冷的看着他,就好像完全不認得他這個人一樣,過了很久,才冷冷的說出了一個字"滾。"這個字就像是條無情的鞭子,一鞭子就已把杜白連皮帶骨抽開了兩半,把他的一顆心抽了出來,直滾在他自己腳下,讓他自己踐踏、他什麼話也不再說,扭頭就走,楚楚卻忽然躍起,拔出了他背後的插着的劍。淩空翻身,反手一劍,向他的後心飛擲了過去。

  杜白沒有閃避,就讓這把劍穿心而過。

  但是他并沒有倒下,反而轉過身,面對着楚楚,冷冷的看着。

  楚楚臉色也變了,勉強笑:"我知道你不能沒有我的,是以還不如索性讓你死了算了。

  杜自的嘴角也有鮮血湧出,慢慢的點了點頭:"好,很好……"第二個"好"字說出,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撲,緊緊抱住了楚楚,死也不肯放。他胸膛上的劍,也刺入了楚楚的胸膛,他心口裡的血,也流入了楚楚心口。

  楚楚的頭搭在他的肩上,雙眼漸漸凸出,喘息越來越粗,隻覺得抱住她這個人的身子,已漸漸發冷,冷而僵硬,一雙手卻還是沒有放松。

  然後她自己的身子也開始發冷,連骨髓都已冷透,但是她的眼睛卻反而亮了,忽然看着陸小鳳笑了笑:"你為什麼不強奸我,為什麼……"這就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九章 強敵喪膽

  陳靜靜并沒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個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抵,在故意折磨着她。

  現在陸小鳳雖然已将她抱到另外一間房裡,讓她靜靜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并沒有結束,也許已隻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無法忍受時,死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隻希望陸小鳳能給她個痛快的解脫.但是她絕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得到過一個教訓。

  你越想死,别人往往就越要讓你活着,你不想死,别人卻偏偏要殺了你。

  她至今還記得這教訓,因為她看見過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見過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活着,她本是在苦難中生長的。

  陸小鳳雖然一直都靜靜的站在床頭,她卻看地出他心裡很不平靜。

  無論淮看到了那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事之後,心裡都不會好受的。

  陳靜靜忽然勉強笑了笑:"我想不到你會來,但你卻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陸小鳳并不否認。

  陳靜靜:"我本來一直認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些,沒有讓箱子裡的石頭滾出來,也許你就不會懷疑我了。"陸小鳳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箱子裡裝的是石頭,你卻接受,楚楚和你本該是從小認得的,卻故意裝作素不相識,這兩點雖然都讓我覺得很可疑,卻還不是最重要的線索!"陳靜靜:"最重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是隻黑熊!"

  陳靜靜:"黑熊?"

  陸小鳳:"冷紅兒認為自己看見過一隻黑熊,其實那隻不過是個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為這個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樣又偏偏是别人容易認出來的,是以她就披上熊皮來掩人的耳目,無論誰發現一隻黑熊,都一定會遠遠避開,絕不敢仔細去看的。"陳靜靜:"你認為這個人就是我?"

  陸小鳳:"嗯!"

  陳靜靜:"因為你看見我房裡有張熊皮。"

  陸小鳳:"你當然想不到我會到你房裡去,那本是件很湊巧的事!"陳靜靜歎了口氣:"我屋子确實從來都不讓别人進去的,這一點你沒有錯。"陳靜靜:"你能到我房裡去,并不是因為我恰巧暈倒,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她的聲音雖微弱,可是每句話都說得很清楚,因為她一直都有控制着自己,這世上也許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會控制自己。

  她接着:"我讓你到我房裡去,隻因為你抱起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我……我本來也想不到李神童忽然闖進去。"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我若是他,我也會忽然闖進去的!"陳靜靜:"同樣的熊皮,本來有兩張,還有一張是李霞的!"陸小鳳:"那天你們去埋藏羅刹牌的時候,身上就被着熊皮?"陳靜靜:"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想不到紅兒還坐在岸上發怔。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當然也看見了我!"陸小鳳:"但是她并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以為你是隻黑熊!"陳靜靜苦笑:"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不太放心,女人疑心病總是比較大的!

  陸小鳳:"是以你發現她昨天晚上又到那裡去了,你就殺了她滅口。"陳靜靜居然承認"丁香姨一向認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陸小鳳:"她本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殺她的時候,她終于認出了你。"陳靜靜歎:"她看見我的臉時,那種眼神我隻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陸小鳳:"那時你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是以一擊得手,就立刻走了。"陳靜靜:"因為我知道她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可是你沒有想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這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陳靜靜沒有開口,心裡卻有點酸酸的,現在她就很清醒。

  陸小鳳:"是以她臨死前,終于想到那天她看見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羅刹牌的,是以她掙紮着爬到那天你出現的地方。"陳靜靜:"是以你才知道我們是把羅刹脾藏在那裡的。"陸小鳳綴然:"不錯!"

  陳靜靜忽然冷笑:"這麼樣說來,她的死對你豈非隻有好處?你還難受什麼?"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陳靜靜:"不該難受的事你難受,真正應該難受的事,你反而覺得很高興。"陸小鳳已閉上嘴,等着她說下去。

  陳靜靜:"那天我去找你,并不是替你送下酒菜的,更不是為了關心你,喜歡你,我去找你,隻不過為了要絆住你,好讓李神童去把李霞的屍體凍在冰裡,是以我隻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實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我明白了,陳靜靜:"你明白了什麼?"陸小鳳:"你想死。"

  陳靜靜:"你憑什麼認為我想死?"

  陸小鳳:"因為你一直存心放意激怒我,想要我殺了你。

  陳靜靜冷笑:"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隻會看着别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陸小鳳又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出去。

  陳靜靜失聲:"你想去什麼?"

  陸小鳳:"去套車!"

  陳靜靜:"為什麼現在要去套車?"

  陸小鳳:"因為你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走路!"

  陳靜靜:"你……你要帶我走?"

  陸小鳳:"你穴道裡的暗器我雖然拿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能拿出來。"陳靜靜:"你……你……你為什麼不肯讓我死?"陸小鳳淡淡:"因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陳靜靜看着他走出去,眼淚已慢慢的流了下來,終于失聲痛哭,卻不知是為了悲傷?是為了悔恨?還是因為感激?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想哭的時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場,也蠻不錯的。

  陸小鳳當然聽得見她的哭聲,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來,把心裡的悲傷痛苦悔恨全部哭出來,哭完了之後,她也許就不想死了。

  陽光已消失,風更冷,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還站在那裡流着鼻涕傻笑,剛才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對他竟似乎完全沒代影響。

  "别人雖然笑他傻,也許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快樂些。"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微笑着拍了拍這孩子的頭,你去替我照顧照顧房裡的那個阿姨,她有好多好多的錢,她會買糖給你吃!"傻孩子居然聽懂了他的話,雀躍着跑進去"我喜歡吃糖,好多好多糖。"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剛走出門,就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他并不意外,他早已算準歲寒三友一定會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拿來。"

  陸小鳳眨了眨眼:"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飯?"孤松先生臉色又氣得發青,冷冷:"也許我這次是想要你的命。"陸小鳳微笑:"要錢要飯都沒有,要命倒有一條。"孤松怒:"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斷你的腿,才肯交出羅刹牌。"陸小鳳:"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交出羅刹牌。"孤松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我正想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幾時說過要把羅刹牌給你的?"孤松厲聲:"你準備給誰?

  陸小鳳:"藍胡子。

  孤松:"一定要給他?"

  陸小鳳:"一定。"

  孤松:"為什麼?"

  陸小鳳:"因為我要去換回一樣東西!"

  孤松:"換什麼?"

  陸小鳳:"換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緩緩:"難道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這羅刹牌占為己有?"陸小鳳:"我想過。"

  孤松:"現在你還想不想?"

  陸小鳳:"想!"孤松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淡淡接着:"我想的事很多,有時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時我想當宰相,又怕事多,有時我想發财,又怕人偷,有時我想娶老婆,又怕羅嗦,有時我想燒肉吃,又怕洗鍋,有時我甚至還想打你一巴拿,又怕惹禍!"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轉眼他又闆起臉:"是以你想的事雖多,卻連一樣也沒有做。"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每個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又豈止我一個。"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仿佛也在問自已--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

  一個人隻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某種限制,假如每個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出來,這世界還成什麼樣子?

  過了很久,孤松才輕輕的歎息一聲,揮手道:"你走吧。"陸小鳳松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這次你已不會讓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還很信任我。"孤松闆着臉,冷冷道:"這已是最後一次!"

  陸小鳳微笑:"隻要你想喝醉,随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他也揮了揮手,剛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陸小鳳隻好站佐:"有何吩咐。"

  寒梅:"我想看看你。"

  陸小鳳笑:"你盡量看吧,據說有很多人都認為我長得不錯。"寒梅臉上既沒有笑容,也沒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這個人。"陸小鳳:"你要看我的什麼?"

  寒梅:"看你的功夫。"

  陸小鳳的笑立刻變成苦笑:"我勸你不如還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證,我的功夫絕沒有我的人好看。"寒梅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轉身:"你跟我來。"陸小鳳遲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兩個人的臉也變得全無表情。

  他歎了口氣,隻好跟着寒梅走,嘴裡還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帶我到哪裡去?喝酒賭錢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開溜了。"寒梅也不理他,三轉兩轉,走到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樓,門口停着十來輛鐐車,一杆紫緞漂旗斜插在門外,迎風招展,上面繡着的是一條龍,盤着個鬥大的"趙"字。

  陸小鳳認得這杆镖旗"金龍镖局"雖然還在關外,主顧大多是到長白山來采參的參客,可是在關内的名頭也很響,因為這家镖局的總镖頭"黑玄壇"趙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極負盛名的镖師,不久之前才被金龍漂局重金禮聘來的。

  現在他就在這家酒樓上喝酒,一個人有了他這樣的聲名地位,氣派當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樓,就筆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就是黑玄壇趙君武?"趙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頭,他眼力一向不錯,卻看不出這老頭是什麼來曆,隻好點點頭:"我就是!"寒梅:"你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請教!

  寒梅:"我就是昆侖絕頂,大光明鏡,歲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護法長老。"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聽到"歲寒三友"四個宇,趙君武的臉已像是個面具忽然拉長了,聽到"西方魔教"四個字,趙君武額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現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誰了?"

  趙君武立刻站起來,槍步趕出,躬身:"晚輩有眼無珠,不知道仙長大駕光臨……"他還在不停的說,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維客套全都說出來,寒梅卻已轉身走了,走到陸小鳳面前:"你知道他是誰?"陸小鳳:"聽說過!"

  寒梅:"他的名頭并不小,武功也不弱,見到我時,還是恭敬得很,你在我們面前卻慢不為禮。"陸小鳳笑了笑:"他小時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總是比較有禮貌的』"寒梅:"你呢?"

  陸小鳳:"我是個孤兒。"

  寒梅:"是以你沒有家教!"

  陸小鳳道:"沒有!"

  寒梅:"那麼你就該受點教訓。"

  他忽又轉身,指着陸小鳳問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趙君武搖搖頭。

  寒梅:"你也不必知道,我隻要你替我教訓教訓他。"趙君武面有難色,苦笑:"可是在下與他素無過節,怎麼能……"寒梅打斷了他的話,冷冷:"我并不勉強你,你可以選擇,是要出手教訓他?還是我出手教訓你?"他一面說着話,一面從桌上拿起了個錫酒壺,随随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壺就變成了一團,再輕輕一拉,就又變成條錫棍。

  趙君武臉色變了,忽然一個箭步蹿過來,反手一掌,猛砍陸小鳳後頭,這一着兇狠迅速,出手居然一點也不留情。

  陸小鳳居然連動也沒有動,就這麼樣站在那裡挨了他一堂左頸後有條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趙君武雖然沒有練過内家掌力,可是一雙手粗糙堅硬如岩石,這一下打得實在很不輕,陸小鳳不被打死,也該立刻暈過去的。

  誰知他卻偏偏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而且居然還面不改色,伍趙君武臉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個肘拳,用力撞在陸小鳳胸腹間。

  陸小鳳又挨了他一拳,還是不動聲色。

  趙君武滿頭汗如雨落,他兩次出手,明明都沒有落空,卻又偏偏像是打空了,隻覺得對方整個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連一點着力之處都沒有。

  他第三着本已準備出手,拳頭也已握緊,卻再也沒法子打得下去!

  陸小鳳好像還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閣下是不是已教訓得夠了?"趙君武也想勉強笑一笑,可是現在就算天下忽然有個大元寶掉在他面前,他也沒法子笑得出來。

  陸小鳳又轉過頭看着寒梅笑了笑:"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寒梅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還沒有開口,枯竹已搶着道:"你請吧!"陸小鳳微笑:"謝謝。"

  他拍了拍衣襟,從桌上拿起個還沒有被捏扁的酒壺,對着嘴一飲而盡,就大步從寒梅面前走了過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下樓,下面已有個店小二奔上來,手裡拿着封信,大聲:"哪位是陸小鳳陸大俠?"陸小鳳指了指鼻子,帶着笑:"我就是陸小鳳,卻不是大俠,大俠隻會揍人,不會挨揍。"他臉上還帶着笑,并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世界上欺軟怕惡的人多,比趙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卻有不少,這本就是人性中的弱點之一。

  他熱夫妻類,熱愛生命,對這種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會原諒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這封信之後,卻真的生氣了,不但生氣,而且着急。

  "小風大俠吾兄足下:前蒙寵賜屁眼一枚,愧不敢當,隻因無功不敢受祿,已轉贈陳靜靜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幹兩,弟也已代為運走,專此奉達,謹祝大安!"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在看着這封信的時候,歲寒三友卻在看着他。

  他們也很吃驚,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陸小鳳的臉色也會變得這麼可怕。

  是以陸小鳳沖出去的時候,他們也跟着沖了出去,隻留下趙君武一個人怔在那裡,臉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馬上一頭撞死。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剛才要教訓的那個人,就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原諒了他,他卻永遠也設法子原諒自己,陸小風雖然并沒有出手,卻已給了他一個教訓。

  可是陸小鳳自己也做錯了一件事,他本不該離開陳靜靜的,更不該離開那屋子,等他趕回去時,那地方幾乎已變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凍,到處都積着冰雪,是以火勢的蔓延并不廣,被涉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卻還是難免有很多無辜的人受到連累。

  陳靜靜那美麗柔軟的胴體,也無疑早已被燒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飛灰。

  陸小鳳來的時候,已來遲了。

  烈火烤紅了他的臉,烤紅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裡一片混亂,男人們在奔跑吆喝着救火,女人們在尖叫,孩子們在啼哭,他們過的本是簡樸平靜的生活,從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可是現在卻無緣無故的受到傷害。

  陸小鳳忽然轉身,瞪着寒梅,厲聲:"你看見了沒有?"寒梅:"看見了什麼?"

  陸小鳳:"這就是你造成的災禍,你自己又難道看不見?"寒梅閉上了嘴,心裡顯然也不太好受。

  陸小鳳:"現在你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剛才我已看過。"

  陸小鳳:"剛才那隻不過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我揍人的功夫?"這是挑戰。

  他從未向任何人這麼樣挑戰過,他的态度雖然冷靜如磐石,可是這種近于殘酷的冷靜,卻使得他的憤怒更可怕。

  極端的冷靜。本就是憤怒的另一種面具。

  寒梅沉着臉,在閃動的火光下看來,他臉色也是蒼白的,連嘴唇都已發白。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樣面對面的向他挑戰。

  他并不怕這個年輕人,他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人,可是這一瞬間,他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緊張,緊張得連呼吸都已停頓。

  因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風的,他已習慣于用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去壓迫别人,現在他卻第一次感覺到别人給他的壓力。

  陸小鳳的壓力又來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還沒有開口,枯竹忽然:"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羅刹牌,我也一樣。"他撲在陸小鳳面前,讓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是以你絕不能讓我們失望。"他沒有轉身,隻是面對着陸小鳳向後退,然後袍袖一揮,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見了。

  陸小鳳沒有動,沒有攔阻,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吐出一口,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這三個人已退讓得太久,現在已應該讓他們退一退了。

  這是他第一次還擊,雖然沒有出手,卻已赢得了勝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退得很遠的,等到他們再逼過來時,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陸小鳳沒有想下去。

  火還沒有滅,他絕不能就這麼樣站在這裡看着,縱然有很多問題都需要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後再說,現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沖入火場,從别人手上搶過一桶水,躍上隔壁的牆頭,往火頭上澆了下去。

  他的動作當然比别人快得多,一個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上五個人,可是旁邊另外還有個人,動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賣力,有一次竟躍上已被火燒毀了的危牆,幾乎葬身在火窟裡。

  冰雪溶化,打濕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的同心合力,火勢很快就被遏阻,終于滅了。

  陸小鳳總算松了口氣,用衣袖抹了抹汗,隻覺得心裡已很久未曾這麼樣舒服過。

  旁邊有個人在喘息着,帶着笑:"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隻比你少六桶。"陸小鳳拾起頭,才發現這個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壇"趙君武。"趙君武笑得很開朗,又:"我剛才差點想一頭撞死的,可是現在卻隻想再多活幾年,活得越長越好。"陸小鳳微笑着,沒有問什麼?因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就絕不會想死的,因為你的生命已有了價值,你就會覺得它可貴可愛。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幫助過别人,就一定會明白這道理,因為隻要你肯去幫助别人,就一定是個有用的人。

  陸小鳳微笑着拍了拍趙君武的肩:"我知道你剛才比誰都賣力,你揍我的時候,假如也這麼賣力,我就吃不消了。"趙君武紅着臉笑:"我揍人的時候絕不會這麼出力的,因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我又伯手疼。"兩個人同時大笑,然後才發現人們,站在那裡陪着他們笑,每個人眼睛裡都充滿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個梳着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忽然沖出來,拉住他們的手,在他們的手心裡塞了塊冰糖,紅着臉:"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可是我情願讓你們吃,因為你們都是好人,我長大了也要跟你們一樣,别人家裡着了火,我也會幫着去救的。"陸小鳳輕撫着她的頭發,想說話,咽喉裡卻像是被塞住。趙君武看着她,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了下來,隻覺得自已剛才就算真的被火燒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旁邊一條又髒又窄的陰溝裡鑽出來,指着陸小鳳大聲:"他不是好人,他騙我,阿姨沒有糖給我吃。"一個小小的黑人從陰溝裡爬出,竟是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

  他居然還沒有死,也許并不是因為運氣好,隻因為他的愚笨無知,除了他之外,無論大人小孩都不會把自己塞進這麼髒的陰溝裡。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剛才也在陳靜靜屋裡,現在他已是唯一能說出當時情況來的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這孩子能不能把那兇手的樣子描叙出來?他雖然沒有把握确定,但希望總是有的。

  忽然間,人叢中有人大叫:"他雖然幫着救火,放火的人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當。"幾個人大叫着沖出來,往陸小鳳身上撲過去,情況立刻混亂,雖然有的人堅決不信,有的人已在懷疑,有幾個房子已被燒光了的,更是不分青紅皂白,也往陸小鳳身上撲。

  他們本就是頭腦簡單的小人物,看見自己的家被毀了,早已眼睛發紅,想找人拼命。

  陸小鳳并不怪他們,更不願對他們出手,幸好有趙君武在旁邊擋着,他雖然挨了幾拳,總算還是沖了出去,可是那髒小孩卻已不見了。

  陰溝旁還留着幾個水淋淋的髒腳印,火窟裡還在冒着青煙。

  陸小鳳咬了咬牙,忽然又沖進火窟。

  趙君武旗下的镖師趟子手們,也已起來鎮壓住暴亂的人群,趙君武又以自己的身分保證,陸小鳳剛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騷動才平息,再問剛才第一個大叫的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時陸小鳳居然還留在那滾燙的火窟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

  "你剛才在找什麼?"

  他們一離開火場,趙君武就忍不住問他,陸小鳳卻沒有回答。

  他眼睛裡一直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不知是正在思索着一個難題,還是已經把這難題想通了,趙君武沒有再問下去,也開始思索,忽然又:"剛才冤枉你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鍋。"陸小鳳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他們并不是要我背黑鍋,而是要滅口。"趙君武:"滅誰的口?從陰溝裡爬出來的那個傻小子?"陸小鳳點點頭。

  趙君武皺眉:"那麼樣一個傻小孩,能懂什麼?"陸小鳳歎了口氣:"他們本來的确不必這麼樣做的。"趙君武也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已過去,咱們喝酒去。"陸小鳳:"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了。"趙君武:"為什麼?"

  陸小鳳握緊雙拳,緩緩:"不找到飛天玉虎,我從此絕不再喝一滴酒。"趙君武:"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小鳳:"能!"

  趙君武:"你說。"

  陸小鳳:"這一帶你比我熟,你……"

  他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人聽見,因為他已發現飛天玉虎的勢力所及處,遠比他以前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等他說完了,趙君武立刻:"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後,怎麼樣通知你?"陸小鳳:"你有沒有到銀鈎賭坊去賭過錢?"

  趙君武笑:"不但去過,而且還跟那大胡子賭過幾手,居然還赢了他幾百兩銀子!"陸小鳳:"半個月之後,我們在那裡見面,先到的先等,不見不散!

  趙君武看着他,忽然:"謝謝你!"

  陸小鳳笑了:"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沒有謝你,你反而謝我?"趙君武:"就因為你沒有謝我,是以我才要謝你。"陸小鳳:"為什麼?"

  趙君武眼睛裡發着光:"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當作朋友。朋友!"這兩個字多麼光榮,多麼美麗。

  你若也想和陸小鳳一樣,受人愛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絕不是武功的暴力,而是忍耐和愛心。

  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廣闊的胸襟外,還得要有很大的勇氣!

  屋子裡布置得幽雅而幹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台上擺着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要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柔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鋪着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着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着:"我還帶了樣東西來!丁香姨眼睛裡發出了光,失聲:"羅刹牌?"陸小鳳點點頭:"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丁香姨眨眨眼:"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仿佛在勉強控制着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丁香姨終于回過頭,勉強笑了笑:"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為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她是不是死了?"

  陸小鳳:"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着她,忽然問:"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我并不知道,隻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陸小鳳:"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你剛才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是活不長的!"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刹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聽到"羅刹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裡又發出了光,看着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裡,看着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裡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了解她的心情。

  就為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禁歎息:"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的接着:"現在我隻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陸小鳳也了解這種感情,立刻把羅刹牌送過去,丁香姨的友情卻更加痛苦。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面前,她也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隻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勉強笑:"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丁香姨點點頭,看着陸小鳳把玉牌放上她的胸膛,含淚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

  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唇輕吻,就像是在輕吻着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

  她反反複複不停的說着,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着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摘斷了,隻剩下一根光秃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着,又是"刺"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着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

  她嫣紅的面頰又已變為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動,看來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凄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着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紮着道:"你……你為什麼不追出去?"陸小鳳搖搖頭。臉上隻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佯做,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才黯然:"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丁香姨的聲音變微弱:"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注定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裡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了解到一些本來早巳該了解的事?

第十章 死前覺悟

  夜,冬夜。

  黑暗的長巷裡,靜寂無人,隻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挂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接着個發亮的銀鈎,就像是漁人用的釣鈎一樣。

  銀鈎不住的在寒風中搖蕩,風仿佛是在歎息,歎息着世上為何會有那麼多愚昧的人,願意被釣上這個鈎?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光輝煌的銀鈎賭坊,脫下了白色的鬥篷,露出了他那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緻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回來了,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布置豪華的大廳裡,充滿了溫暖和歡樂,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已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這種聲音更動聽。

  陸小鳳喜歡聽這種聲音,就像世上大多數别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現在。

  經過了那麼長一段艱苦的日子後,重回到這裡,他就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溫暖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次他居然還能好生生的回來,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剛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皺紋,頭發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幹幹淨淨。

  現在他看來的确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覺得滿意。

  大廳裡有幾個女人正在用眼角偷偷的膘着他,雖然都已徐娘半老,陸小鳳卻還是對她們露出了最動人的微笑。

  隻要是能夠讓别人愉快的事,對他自己又毫無損傷,他從來也不會拒絕去做的。

  看見他的笑容,就連方玉飛都很愉快,微笑着:"你好像很喜歡這個地方。"陸小鳳:"喜歡這地方的人,看來好像越來越多了。"方玉飛:"這地方的生意的确不錯,也許隻不過是因為現在正是大家都比較悠閑寬裕的時候,天氣又冷,正好躲在屋子裡賭錢喝酒。"陸小鳳笑:"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為了來看你的?"方玉飛大笑。

  他的确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儀容修潔,服裝考究,身材也永遠保持得很好,雖然有時顯得稍微做作了些,卻正是一些養尊處優的中年女人們最喜歡的那種典型。

  陸小鳳壓低聲音,又:"我想你在這地方一定釣上過不少女人!"方玉飛并不否認,微笑:"經常到賭場裡來賭錢的,有幾個是正經的人?"陸小鳳:"開賭場的呢?是不是也……"

  他聲音突然停頓,因為他已看到一個人,手裡拿着把尖刀,從後面撲過來,一刀往方玉飛的左腰下刺了過去。

  方玉飛卻沒有看見,他背後并沒有長眼睛。

  陸小鳳看見的時候已遲了,這個人手裡的刀,距離方玉飛的腰已不及一尺。

  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緻命,連陸小鳳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誰知就在這時,方玉飛的腰突然一擰,一反手,就扣住了這個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聲,尖刀落地,拿刀的人破口大罵,隻罵出一個字,嘴裡已被塞住,兩條大漢忽然出現在他身後,一邊一個,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飛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微笑:"這地方經常都會有這種事的。"陸小鳳:"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你?"

  方玉飛淡淡:"反正不是因為喝醉了,就是因為輸急了,陸小鳳笑了笑:"也許他隻不過是因為氣瘋了!"方玉飛道"為什麼?"

  陸小鳳:"因為你給他戴了頂綠帽子!"方玉飛大笑。

  在他看來,能給人戴上頂綠帽子,無疑是件很光榮,很有面子的事,無論誰都不必為這種事覺得漸愧抱歉的。

  陸小鳳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看見這個人。

  剛才的事發生得很突然,結束得也很突然,卻還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尤其是靠近他們的幾張賭桌,大多數人都巴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在那竊竊私議,議論紛紛。

  隻有一個人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盯着自己面前的兩張牌九出神,看來他在這副牌九上,不是赢了一大注,就了輸了不少。

  這人頭戴着韶皮帽,反穿着大皮襖,還留着一臉大胡子,顯然是個剛從關外回來的采參客,腰上的褲鍊裡裝滿了辛苦半年換來的血汗錢,卻準備一夜之間輸出去。

  方玉寬也壓低聲音:"看樣子好像很想過去赢他一票,"陸小鳳笑:"隻有赢來的錢化起來最痛快,這種機會我怎麼能錯過!"方玉飛:"可是我妹夫已在裡面等了很久,那三個老怪物聽說也早就來了!"陸小鳳:"他們可以等,這種人身上的錢卻等不得,随時都可能跑光的!"方玉飛笑:"有理。"

  陸小鳳:"是以你最好先進去通知他們,我等等就來!

  他也不等方玉飛同意,就過去參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參客的旁邊,微笑:"除了押莊家的注之外,我們兩個人自己也來賭點輸赢怎麼樣?"大胡子立刻同意:"行,我賭錢一向是越大越風涼,你想賭多少?"陸小鳳:"要賭就賭個痛快,賭多少我都奉陪!"方玉香看着他們,微笑着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自己一雙手也癢了起來。

  等她繞過這張賭桌走到後面去,陸小鳳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這大胡子的手,--藍胡子正在欣賞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幹淨,手指長而很這是雙很好看的手,也無疑是雙很靈敏的手。

  他的手就擺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着,甚至連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着。

  他們看着的雖然是同樣一雙手,心裡想着的卻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認這雙手的确很好看,很幹淨,但卻又有誰知道,這雙看來幹幹淨淨的手,已做過多少髒事?殺過多少人?脫過多少女孩子的衣服?"她的臉微微發紅,她又想起了這雙手第一次脫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輕輕撫摸時那種感覺,連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歲寒三友正在心裡問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這雙手還能幹什麼?

  這雙手看來并不像苦練過武功的樣子,可是陸小鳳的手豈非不像?

  藍胡子自己又在想什麼呢?他的心事好像從來也沒有人能看透過。

  方玉飛已進來了很久,忍不住輕輕咳嗽:"人已來了!"方玉香:"人在哪裡,為什麼沒有進來?"

  方玉飛微笑:"因為他恰巧看見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見了一個油水很足的冤大頭!"喜歡賭的人,若是同時看見這兩樣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6胎孩子,他也會忘得幹子☆淨淨的。

  寒梅冷笑:"原來他不但是個酒色之徒,還是個賭鬼!"方玉飛:"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賭的恐怕還不多。"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你當然很了解這種人,因為你自己也一樣。

  方玉飛歎了口氣:"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們男人本來就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本是女人罵男人的話,他自己先罵了出來。

  方玉香也笑了,她顯然是個好妹妹,對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歡,而且很親熱。

  藍胡子忽然問:"這個冤大頭是個什麼樣的人?"方玉飛:"是個從關外來的采參客,姓張,叫張斌。"藍胡子道:"這人是不是還留着一嘴大胡子?"

  方玉香:"不錯!"

  藍胡子淡淡:"胡子若沒有錯,你就錯了!"

  方玉飛:"我什麼地方錯了?"

  藍胡子道:"你什麼地方錯了,這人既不是采參客,也不叫張斌。"方玉飛:"哦!"藍胡:"他是個保镖,姓趙,叫趙君武!"方玉飛想了想:"是不是那個黑玄壇趙君武?"藍胡子:"趙君武隻有一個。"

  方玉飛:"他以前到這裡來過沒有?"

  藍胡:"經過這裡的镖客,十個中至少有九個來過!方玉飛:"他以前既然光明正大的來過,這次為什麼要藏頭露尾?"藍胡:"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方玉飛不說話了,眼睛裡卻露了種很奇怪的表情,這時候藍胡子的手已擺了下去,孤松的手卻伸了出來。

  陸小鳳總算來了。

  孤松伸着手:"拿來。"

  陸小鳳笑了笑:"你若想要錢,就要錯時候了,我恰巧已經把全身上下的錢都輸得幹幹淨淨。"孤松居然沒有生氣,淡淡:"你本來好像是想去赢别人錢的。"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就因為我想去赢别人的錢,是以才輸光,輸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赢别人的錢的!"孤松冷笑:"難道你把羅刹牌也輸了出去。"

  陸小鳳道:"羅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說不定也輸了出去。"孤松:"難道羅刹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本來是在的。"

  孤松道:"現在呢?"

  陸小鳳:"現在已經不見了。"

  孤松看着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瞳孔卻已突然收縮。

  陸小鳳卻又笑了笑,道:"羅刹牌雖然不見了,我的人卻還沒有死。"孤松冷冷:"你為什麼不去死?"

  陸小鳳:"因為我還準備去替你把那快羅刹牌找回來。"孤松不禁動容:"你能找回來?"

  陸小鳳點點頭:"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随時都可以去找,隻不過……"孤松道:"不過怎麼樣?"

  陸小鳳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的好,要回來之後,你一定會更生氣!"孤松:"為什麼?"

  陸小鳳:"因為那塊羅刹脾也是假的!"

  藍胡子的手又擺到桌上來了,孤松的手也已擺在桌上。

  陸小鳳歎了口氣:"我一共已找到兩塊羅刹牌,隻可惜兩塊都是假的!"大家都在聽着,等着他解釋。

  陸小鳳:"第一次我是從冰河裡找出來的,我們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馬鞭從人家手裡搶來的,我們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為人家都說我那手鞭法蠻神的!"孤松:"神鞭是李霞盜去的,被陳靜靜用冰河牌換去,又落入你手裡。"陸小鳳:"完全正确!"

  孤松道:"它絕不可能是假的。"

  陸小鳳歎:"我也覺得它絕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卻偏偏是假的。"孤松冷笑:"你怎麼能看得出羅刹牌是真假?"

  陸小鳳:"我本來的确是看不出的,卻偏偏又看出來了!孤松:"怎麼樣看出來的?"陸小鳳:"因為我恰巧有個叫朱停的朋友,神鞭牌恰巧是他做出來的赝品!"孤松:"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外号叫大老闆的朱停?"陸小鳳:"你知道他?"

  孤松:"我聽說過!"

  陸小鳳:"這人雖然懶得出奇,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能做得出,僞造書畫玉石的赝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說起朱停這個人,他臉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老朋友,也是他的好朋友,在"丹風公主"那件事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現在他隻怕還被關在青衣樓後面的山腰裡。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苦笑:"假如不是他,我現在也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他替我惹的麻煩,簡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來都多!"孤松:"他也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嗯。"

  孤松:"那神鞭牌是誰要他假造的?你去問過他沒有?"陸小鳳:"沒有!"

  孤松:"為什麼?"

  陸小鳳:"我跟他至少已經有兩年沒有說過話了。"孤松:"你跟他是朋友,彼此卻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因為他是個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孤松冷笑:"若有人相信你的話,那人想必也是個大混蛋!"陸小鳳:"你不信?"

  孤松:"無論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親眼看看。"陸小鳳:"我說過,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随時都可以替你找回來!"孤松:"到哪裡去找?"

  陸小鳳:"就在這裡。"

  孤松動容:"就在這屋子裡?"

  陸小鳳:"現在也許還不在,可是等吹熄了燈,念起咒語,等燈再亮的時候,那塊玉牌就一定已經在桌于上。

  藍胡子笑了,方玉飛也笑了,這種荒廖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見了鬼。

  方玉香忍不住笑:"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這種鬼話?"陸小鳳:"至少總有一個人會相信的"方玉香:"誰?"孤松忽然站起來,吹熄了第一盞燈:"我。"

  屋子裡點着三盞燈,三盞燈已全都滅了,這秘室本就在地下,燈熄了之後,立刻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隻聽陸小鳳嘴裡念念有詞,好像真的是在念着某種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細一聽,卻又好像反反複複的說着一個地名:"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馮二瞎子……"不管他念的是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的确神秘而怪異。

  大家聽得彼此間心跳的聲音,有一兩個人心跳得越來越快,競像是真的已開始緊張起來,隻可惜屋子裡實在太黑,誰也看不見别人臉上的表情,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陸小鳳的咒語也越來越快,反反複複,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聲:"開。"火光一閃,已有一盞燈亮起,燈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現了一塊玉脾。

  在燈光下看來,玉牌的光澤柔美而圓滑,人的臉卻是蒼白的,白裡透着青。

  每個人的臉色都差不多,每個人眼睛裡都充滿了驚奇。

  陸小鳳得意的微笑着,看着他們,忽然:"現在你們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話?"方玉香歎了口氣:"其實我本就該相信你的,你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活鬼。"孤松冷冷:"但這塊玉牌卻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絕不會自己從外面飛進來。"陸小鳳:"當然不會。"孤松道:"它是怎麼來的?"陸小鳳笑了笑:"那就不關你的事了,你若問得太多,它說不定又會忽然飛走的。"它當然絕不會自己飛走,正如它不會自己飛來一樣,但是孤松并沒有再問下去。

  這就是他所要的,現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問得太多。

  他凝視着桌上的王牌,卻一直都沒有伸手,連碰都沒有去碰一碰。

  這塊玉牌從玉天寶手裡交給藍胡子,被李霞盜走,又被陳靜靜掉了包,再經過楚楚,陸小鳳和丁香姨的手,最後究竟落入了誰的手裡?

  在燈光下看來,它雖然還是晶瑩潔白的,其實卻早已被鮮血染紅,十個人的血,十條命,他們的犧牲是不是值得?

  孤松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藍胡子道:"哪些人?"孤松道:"那些為它而死的人!"

  藍胡子:"這塊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松:"是假的。"

  他慢慢的接着:"這上面的雕刻,的确已可亂真,但玉質卻差得很多!"藍胡子沉默了很久,轉過頭,凝視着陸小鳳,道:"這就是你從靜靜手裡奪走的?"陸小鳳,點點頭。

  藍胡子也歎了口氣,黯然:"她還年輕,也很聰明,本來還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卻為了這塊一文不值的赝品犧牲了自己,這又是何苦?"陸小鳳:"她這麼樣做,隻因為她從未想到這塊玉牌會是假的。"藍胡子同意。

  陸小鳳:"她是個很仔細的人,若是有一點懷疑,就絕不會冒這種險。"藍胡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确一向很仔細。"

  陸小鳳:"這次她完全沒有懷疑,隻因為她知道這塊玉牌的确是李霞從你這裡盜走的,當時很可能她就在旁邊看着,藍胡子歎:"但陳靜靜卻忘了李霞也是個很精明仔細的女人。"陸小鳳:"你認為是李霞把羅刹脾搶走的?"

  藍胡子:"你難道認為不是?"

  陸小鳳:"我隻知道丁香姨和陳靜靜都是從小就跟她的,沒有人能比她們更了解她,她們對她的看法,當然絕不會錯的。

  藍胡子:"她們對她是什麼看法?"

  陸小鳳:"除了黃金和男人外,現在她對别的事都已不感興趣,更不會冒險惹這種麻煩。"藍胡子:"難道李霞盜走的羅刹牌,就已是假的?"陸小鳳:"不錯。"

  藍胡子:"那麼真的呢?"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反問:"碟子裡有一個包子,一個饅頭,我吃了一個下去,包子卻還在碟子裡,這是怎麼回事?"藍胡子也笑了:"你吃下的是饅頭,包子當然還在碟子裡。"陸小鳳:"這道理是不是很簡單?"

  藍胡子:"簡單極了。"

  陸小鳳:"李霞盜走的羅刹脾是假的,陳靜靜換去的也是假的,真羅刹牌到哪裡去了?"藍胡子:"我也想不通。"

  陸小鳳又笑了笑:"其實這道理也和碟子裡的包子同樣簡單,假如你不是忽然變笨了,也應該想得到的。"藍胡子:"哦?"

  陸小鳳淡淡:"别人手裡的羅刹牌,既然都假的,真的當然還在你手裡。"藍胡子笑了。

  他是很溫文,很秀氣,笑聲也同樣溫文秀氣。

  可是他笑的時候,從來也沒有看過别人,總是看着自己的一雙手。

  這雙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樣?看來雖潔白幹淨,其實卻布滿着血腥。

  陸小鳳:"你故意制造個機會,讓李霞偷走一塊假玉牌。"藍胡子微笑着打斷了他的話:"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陸小鳳:"這正是你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李霞中計之後,你的計劃才能一步步實作。"桌上有酒。

  藍胡子斟滿一杯,用兩隻手捧伎,讓掌心的熱力慢慢把酒溫熱,才慢慢的喝下去。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雅,神情更悠閑,就像是正在聽人說一個有趣的故事。

  陸小鳳:"你早已對李霞覺得憎惡厭倦,因為她已老了,對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乘這個機會,讓她自己走得遠遠的,而且永遠不敢再來見你,這就是你計劃的第一步。"藍胡子淺淺的啜了一口酒,歎息着:"好酒。"陸小鳳:"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關系,算準了李霞一定會去找她的,這也是你計劃的一步,因為你早就懷疑她對你不忠,正好乘這個機會試探試探她,找出她的奸夫來。"藍胡子又笑了:"我為什麼要試探她,她又不是我的妻子。?"陸小鳳也笑了笑:"她不是?"

  藍胡子:"她的丈夫是飛天玉虎,不是我。"

  陸小鳳盯着他,一字字道:"飛天玉虎是誰呢?是不是你?"藍胡子大笑,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事,笑得連酒都嗆了出來。

  陸小鳳卻不再笑,緩緩:"飛天玉虎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更勢不兩立,可是這次他并沒有參加來争奪羅刹牌,因為他早巳知道别人争奪的羅刹牌是假的。"藍胡子還在笑,手裡的酒懷卻突然"格"的一聲,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丁香姨并不知道飛天玉虎就是藍胡子,因這她看見的藍胡子,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她從來沒有懷疑這點,因為她也跟大多數人一樣,總認為藍胡子當然是有胡子的,否則為什麼要叫藍胡子?"他冷冷的接着:"知道你這秘密的,也許隻有方玉香一個人,就連她都可能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發現的,是以最近才找到這裡來。"方玉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慢慢的站起來,從後面的櫃子裡取出個金杯,用一塊潔白的絲巾擦幹淨了,才為藍胡子斟了一杯酒。

  藍胡子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變溫柔了起來。

  陸小鳳:"你用藍胡子的身分做掩護,本來很難被人發現,她找來之後,你本可殺了她滅口,但你卻不忍心下手,因為她實在很迷人,你怕她争風吃醋,洩露了你的秘密,隻好把另外的四個女人都趕走。"方玉飛一直站在旁邊靜靜的聽着,連寒梅和枯竹都沒有開口,他當然更沒有插嘴的餘地。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出句不該問的話"既然你也承認他用藍胡子的身分做掩護,是個很聰明的法子,你又是怎麼發現的?"藍胡子的臉色驟然變了,方玉飛問出這句話,就無異已承認他也知道藍胡子和飛天玉虎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卻笑了,淡淡:"無論多周密的計劃,都難免會有些破綻。"陸小鳳:"他本不該要你和方玉香去對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絕不會叫你去下那種毒手,更不會去管别人這種閑事。"方玉飛目中仿佛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垂下頭,不說話。藍胡子忽然冷笑:"你怎麼知道我要他去的?你怎麼知道飛天玉虎不是他?"陸小鳳的回答簡單而明白"因為我是他的老朋友。"藍胡子也閉上了嘴。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我還有個朋友,你也認得的,好像還曾經輸給他幾百兩銀子。"藍胡子:"你說的是趙君武?"

  陸小鳳點點頭:"他見到的藍胡子,也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别人見到的想必也一樣。"藍胡子冷冷:"可是你見到的藍胡子,卻沒有胡子。"陸小鳳微笑:"因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裡是連一粒沙子都揉不進去的,何況一大把假胡子。"藍胡子:"你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你自己難道不是?藍胡子冷笑。

  "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誰,你這麼樣做,不但可以乘機殺了他們,還可以轉移别人的目标。"孤松忽然冷冷:"你說的别人,當然就是我。"陸小鳳:"我說的本來就是你。"

  孤松:"你呢?"

  陸小鳳苦笑:"我隻不過是個被他利用來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獵狐時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樣。"一個人若是把自己比做兔子,當然是因為心裡已懊惱極了,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時候,心裡都不會覺得太好受的。

  孤松:"兔子在前面亂跑,無論跑到哪裡去,狐狸都隻有在後面跟着,陸小鳳:"你看見他費了那麼多事,為的隻不過是要請我替他去找回羅刹牌,當然就不會懷疑羅刹牌還在他手裡。

  孤松承認。

  陸小鳳:"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羅刹牌,不管我找回來的羅刹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沒關系,因為他已經把責任推在我身上。"孤松:"羅刹脾若是在你手裡出了毛病,我們要找的當然是你。"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段路實在很遠,簡直就像是充軍一樣,我們在路上喝西北風,他卻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爐旁等着,等到正月初七過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隻好幹瞪眼了。"孤松:"因為那時他已經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陸小鳳:"那時他不但是羅刹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幫的幫主,隻可惜……"孤松冷冷:"隻可惜現在他還不是。"

  陸小鳳:"實在可惜。"

  孤松:"現在他隻不過是條翁中的鼈,網中的魚。"藍胡子忽然也歎了口氣:"實在可惜,可惜極了。"陸小鳳道:"你覺得可惜的是什麼?"

  藍胡子道:"可惜我們都瞎了眼睛。"

  陸小鳳道:"我們?"

  藍胡子道:"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陸小鳳道:"我?……"

  藍胡子道:"隻有瞎了眼的人,才會交錯朋友。"陸小鳳道:"我交錯了朋友?"

  藍胡子道:"錯得厲害。"

  陸小鳳道:"你呢?"

  藍胡子:"我比你更瞎,因為我不但交錯了朋友,而且還娶錯了老婆。""老婆"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已閃電般出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脈,厲聲:"拿出來。"方玉香美麗的臉已吓成鐵青色:"我又不知道真的羅刹牌在哪裡,你叫我怎麼拿出來?"藍胡子:"我要的不是羅刹牌,是……"

  方玉香:"是什麼?"

  藍胡子沒有回答,沒有開口,甚至連呼吸都似已停頓,就好像忽然有雙看不見的手,緊緊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張始終不動聲色的臉,也已忽然扭曲,變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慘碧色。

  方玉香吃驚的看着他:"你……你要的究竟是什麼?"藍胡子的嘴緊閉,冷汗已雨點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裡忽又充滿了溫柔和憐惜,柔聲:"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你又何必生氣。"藍胡子也在瞪着她,眼角突然崩裂,鮮血同時從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裡流了出來。

  是鮮血,卻不是鮮紅的血。

  他的血競赫然也已變成慘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開始往後倒。

  方玉香輕輕一拂,就掙脫了他的手,方玉飛也趕過去扶住了他。

  "你怎麼樣了?你……"

  他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們知道死人是無法回答任何話的。

  一瞬前還出手如閃電的藍胡子,忽然間已變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雙凸出來的眼睛,卻仿佛還在瞪着方玉香,眼睛裡充滿了悲憤和怨毒。

  方玉香看着他,一步步往後退,晶瑩的淚珠,泉水般流"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她的聲音慘切悲傷"事情還沒有到了不可解決的地步,你又何苦一定在自尋死路?"屋子裡沒有别的聲音,隻能聽見她一個人的悲傷低訴。

  每個人都已怔住。

  藍胡子居然死了,這變化實在比剛才所有的變化都驚人。

  奇怪的上,陸小鳳并沒有吃驚,甚至連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松,他也在喃喃自語"真的羅刹牌還在他手裡,他一定收藏的很嚴密,這秘密一定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現在他卻死了……"陸小鳳忽然道:"他死不死都無妨。"

  孤松:"無妨?"

  陸小鳳淡淡道:"他的秘密,并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孤松:"還有誰知道?"

  陸小鳳:"我。"

  孤松霍然站起,又慢慢坐下,神情已恢複鎮定,緩緩道:"你知道他把羅刹牌藏在哪裡?"陸小鳳:"他是個陰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是以他唯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許隻有他自己。"孤松:"是以羅刹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陸小鳳:"一定。"

  孤松又霍然站起,準備沖過去。

  陸小鳳卻又接着:"你現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孤松:"可是你剛才還說羅刹牌一定在他身上。"陸小鳳:"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一瞬之間,往往就會發生很多變化。"孤松:"是以羅刹牌剛才雖然是在他身上,現在卻已不在了。"陸小鳳:"一定不在了。"

  孤松:"現在在哪裡?"

  陸小鳳忽然轉過頭,面對方玉香慢慢的伸出手:"拿出來。"方玉香咬着嘴唇,恨恨:"連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還要什麼?"陸小鳳:"他剛才向你要的,的确不是羅刹脾,因為那時羅刹牌還在他自己身上。"方玉香:"你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陸小鳳道:"他要的是解藥。

  方玉香:"解藥?"

  陸小鳳笑了笑,拿起藍胡子剛喝過的金杯:"他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這一次方玉香:"這一次他難道是被人毒死的?"陸小鳳點點頭:"這一次他會中毒,隻因為他确定酒中無毒,杯上也沒有毒。"方玉香:"那末他怎麼會被毒死?"

  陸小鳳:"因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什麼事?"

  陸小鳳道:"他忘了這金杯是你拿出來的,而且用你的絲巾擦過一遍,他看着掖在方玉香襟上的絲巾,慢慢的接着:"他也忘了,酒裡雖然沒有毒,杯上也沒有毒,你的絲巾上卻有毒。"方玉香沉默着,過了很久,才輕輕:"我隻想問你一句話。"陸小鳳:"我在聽。"

  方玉香:"我問你,像飛天玉虎這樣的人,該不該殺?"陸小鳳:"該。"方玉香:"那麼就算是我殺了他,你也不該怪我。"陸小鳳:"我并沒有怪你,隻不過要你拿出來。"方玉香:"拿什麼?"陸小鳳:"羅刹牌。"

  方玉香:"羅刹牌?我哪裡有什麼羅刹牌。"

  陸小鳳:"你本來的确沒有,現在卻有了。"

  方玉香:"你要的就是……"

  陸小鳳:"就是你剛才從藍胡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塊。"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歎了口氣:"看來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無論什麼事好像都瞞不過你。"陸小鳳微笑:"有時我的眼睛雖然也會瞎,幸好大多數時候都睜開着的。"方玉香咬着嘴唇,看看陸小鳳,又看看歲寒三友,終于跺了跺腳:"好,拿出來就拿出來,反正這鬼東西能帶給人的隻是噩運。她真的拿了出來,拿出來居然是一塊晶瑩無形的玉脾,玉質之美,的确遠在另兩塊玉牌之上。

  這塊玉牌剛落在桌上,孤松的長袖已流雲般飛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的袖中。

  陸小鳳微笑着,看着他:"完壁已歸,幸不辱命。"孤松:"前嫌舊怨,就此一壁已勾銷。"

  陸小鳳:"多謝。"

  孤松:"多謝。"

  方玉香闆着臉,冷冷:"現在飛天玉虎已死了,羅刹牌也已還給了你們,你們還不走?"陸小鳳:"你在趕我們走?"

  方玉香咬着嘴唇:"難道你還想要什麼,要我的人?"陸小鳳笑道:"要當然是想要的,隻不過還有個小小的問題。"方玉香:"什麼問題?"

  陸小鳳:"你真的是個人?"

  方玉香笑了,陸小鳳也笑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然又回過頭,拍了拍方玉飛的肩,:"陳靜靜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歡她,就應該好好的對待她。"方玉飛:"陳靜靜?哪個陳靜靜?"

  陸小鳳:"當然就是我們都認得的那一個。"

  方玉飛道:"那麼你當然也應該知道她已死在火窟裡。"陸小鳳:"她沒有。"

  方玉飛:"沒有。"

  陸小鳳:"火窟裡的确有副女人的骸骨,卻不是陳靜靜。"方玉飛:"哦?"

  陸小鳳:"陳靜靜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針,那女人骸骨上卻連一枚都沒有,你燒死她之前,難道還會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來?"方玉飛笑了笑"我還沒有那麼大的功夫。"

  陸小鳳:"是以死在火窟裡的,絕不是陳靜靜。"方玉飛笑得已有些勉強:"死的絕不是陳靜靜,陳靜靜到哪裡去了?"陸小鳳:"包子既然還在碟子裡,你吃下去的當然是饅頭"方玉飛:"死在火窟裡的既然不是陳靜靜,陳靜靜當然已被人帶走。"陸小鳳笑:"我說過,這道理本來簡單極了。"方玉飛:"你知道他是被誰帶走的?"

  陸小鳳:"你。"

  方玉飛閉上了嘴。

  陸小鳳:"我本來并沒有懷疑到這一點的,但你卻不該殺了那孩子。

  方玉飛垂下頭,看着自己的手。

  陸小鳳:"你當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個白癡,絕不會認出你的面目,但你卻還是要冒險殺他滅口,隻因為你怕他告訴我,那個要給他糖吃的阿姨并沒有死,他雖然癡呆,這一點總是看得出來的。"方玉飛:"從那時你才開始懷疑的?"

  陸小鳳:"是以我才到火窟中去找,才發現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但你卻還是不能證明,陳靜靜是被我帶走的。"陸小鳳:"是以我就托趙君武去幫我查一件事。"方玉飛:"什麼?"

  陸小鳳:"那時陳靜靜受的傷重,你想要她活着,就得帶她去求醫,能救活她那種傷的大夫并不太多。"方玉飛:"那附近幾百裡之内,也許隻有一人。"陸小鳳:"絕對隻有一個。"

  方玉飛:"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的馮二瞎子。"陸小鳳:"最妙的一點,就因為他是瞎子,瞎子看不見暗器。

  方玉飛淡淡:"也許因為這一點,是以他才活着。"陸小鳳:"隻可惜陳靜靜中的透骨針,是種很少有的獨門暗器。

  方玉飛:"是以趙君武到那裡去一問,就問了出來。"陸小鳳:"由此可見,丁香姨是被你殺了的,她的情人也就是你。"方玉飛:"哦?"

  陸小鳳:"因為我拿給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手裡,是以我剛才一提起馮二瞎子,你就乖乖的交了出來。"他微笑着,接着:"我那句咒話對别人一點用也沒有,對你卻是種威脅。"方玉飛:"救人活命,并不是丢人的事,我為什麼要是以受你的威脅。"陸小鳳:"因為你怕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方玉飛:"我……我怕誰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轉過臉,看着方玉香。

  方玉香的臉色已鐵青。

  陸小鳳又拍了拍方玉飛的肩,微笑:"我剛才已說過,陳靜靜的确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不但聰明美麗,而且溫柔體貼,你既然冒險救了她,就應該好好侍她你說對不對?"方玉飛:"對,對極了。"

  他在笑,陸小鳳也在微笑,兩個人的笑容看來卻連一點相同的樣子都沒有。

  于是陸小鳳就微笑着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聲:"等一等。"

  陸小鳳停下。

  方玉香:"你還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你還忘了送樣東西給他。"

  "他"就是方玉飛。

  她正在看着方玉飛,以前她看着他的時候,眼睛裡總是帶着甜蜜親切的笑容,現在卻連一點都沒有了。

  現在她的眼睛裡,隻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嫉妒和怨毒。

  她一字字的接着:"你還忘了送給他一個屁眼。"燈芯老了,燈光弱了。

  屋于裡忽然又變得死寂如墳墓。

  方玉飛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他那張本來極英俊動人的臉,現在已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就連方玉香都似不敢再看他。

  她又轉向陸小鳳:"我知道你說過,你要送他的。"陸小鳳道:"我說過。"

  方玉香:"一定?"

  陸小鳳:"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瘋狂般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絲巾去擦眼睛。"

  "我甯可讓眼睛瞎了,也不願看見你跟那婊子在一起。"她在嘶聲大呼,嘴角已沁出鮮血。

  她就用絲巾去擦嘴。

  "其實我早該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卻想不到你會真的喜歡那婊子。"她開始咳嗽"你一直都瞞着我,隻不過怕我洩漏你的秘密,等到這件事一結束,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太多了……"她還想再說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

  忽然美麗的臉就開始扭曲,鮮血也開始流下來。

  血不是鮮紅的,是慘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時候,就恰巧倒在藍胡子身上。

  方玉飛看着她倒下去,還是連動都沒有動,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陸小鳳卻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有些話我本來并不想說的,隻可惜……"方玉飛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隻可惜你早就在懷疑我。"陸小鳳點點頭:"你才是真正的飛天玉虎,藍胡子隻下過也是個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方玉飛:"你早已也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陸小鳳:"楚楚、靜靜、香姨,她們都是跟她一起長大的,卻從來也沒有提起她有個哥哥!"方玉飛:"你很仔細。"

  陸小鳳:"飛天玉虎出現的時候,你總是在附近,藍胡子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裡。"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你知道羅刹牌在藍胡子手裡,就叫陳靜鼓動李霞,盜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餌,鈎上了我,又利用李霞引來賈樂山,最後還要藍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們的财産,當然就全變成了你的。"方玉飛淡淡:"你應該知道我的開銷一向很大,我要養很多女人,女人都是會花錢的,尤其是聰明漂亮的女人。"陸小鳳道:"這些女人,的确每一個都很聰明,但卻在你的眼裡,她們隻不過……"方玉飛道:"隻不過是一群母狗而已。"

  陸小鳳:"不管怎麼樣,你能夠地利用這麼多女人,本事實在不小,隻可惜……"方玉飛又打斷的話,道:"隻可惜到最後我還是被一個女人害了。"陸小鳳:"真正害你的,并不是方玉香。"

  方玉飛:"不是她是誰?"

  陸小鳳道:"陳靜靜。"

  方五飛道:"她……"

  陸小鳳道:"隻有她一個人能害你,因為你隻有對她是真心的,若不是為了她,你怎麼會洩露出那麼多秘密?"方玉飛閉上了嘴,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強控制着自己。

  陸小鳳:"我因為你還有這一點真心,是以我也給你個機會。

  方玉飛:"什麼機會?"

  陸小鳳:"對你這種人,我們本來不必講什麼江湖道義的,這裡我們有四個人,我們若是同時出手,在一瞬間你就必死無疑,"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可是現在我卻願意給你個公平決鬥的機會。"方玉飛:"由你對我?"

  陸小鳳:"不錯,我對你,一對一。"

  方玉飛:"我若勝了你又如何?"

  陸小鳳:"你若勝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飛目光轉向歲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勝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飛:"一言為定?"

  陸小鳳:"絕無反悔!"

  方玉飛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如此做。"陸小鳳:"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一心想親手殺了我。"

  陸小鳳也不否認。

  方玉飛微笑道:"你錯了。"

  陸小鳳道:"我常常做錯事,幸好我偶爾也會做對一次。"方玉飛道:"可是這次你又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你勝不了我的,隻要你一出手,就必死無疑。"陸小鳳也笑了。

  方玉飛:"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靈犀指,用來對付我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我卻有對付你的手段。"陸小鳳微笑着,聽着。

  方玉飛忽然轉身,等他轉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副銀光閃閃的手套。

  手套上不但有尖針般的倒刺,還帶着虎爪般的鈎子。

  方玉飛:"這就是我特練來對付你的,你的手指隻要沾上它一點,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陸小鳳笑:"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飛:"不能。"

  他悠然接着:"用手指去夾别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習慣,多年的習慣,一時間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着險招時,我保證你一定會遇着險招。

  陸小鳳看着他的銀手套,終于歎了口氣,苦笑:"這麼樣看來,我好像已死定了。"方玉飛:"你本來就已死定了。"

  他的聲音和态度中都充滿自信,高手相争,自信本來就是種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着的那雙奇異的銀手套更可怕。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已看不見了。

  就在這時,方玉飛已出手。

第十一章 群醜伏誅

  銀光閃動,閃花了陸小鳳的眼睛。奇詭的招式,幾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這屋子本不寬闊,他幾乎已沒有退路。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不敗的人。

  陸小鳳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敗在這裡?

  孤松背負着雙手,遠遠站在角落裡,冷冷的看着,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敗無疑?"枯竹沉吟着,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敗!"

  枯竹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被人擊敗的一日。"孤松道:"我說的不是陸小鳳。"

  枯竹很驚訝,道:"不是?"

  孤松道:"必敗的是方玉飛。"

  枯竹道:"可是他現在似已占盡上風。"

  孤松道:"先占上風,隻不過徒耗氣力,高手相争,勝負的關鍵隻在于最後之一擊。"枯竹道:"但現在陸小鳳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願。"

  枯竹道:"為什麼?"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後的機會,作最後之一擊?"

  孤松道:"言多必失,占盡上風,搶盡攻勢的人,也遲早必有失招的時候。"枯竹道:"那時就是陸小鳳出手的機會了?"

  孤松道:"不錯。"

  枯竹道:"就算有那樣的機會,也必定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孤松道:"當然。"

  枯竹道:"你認為他不會錯過?"

  孤松道:"我算準他隻要出手,一擊必中。"

  寒梅一直靜靜的聽着,眼睛裡仿佛帶着種譏消的笑意,忽然冷笑道:"隻可惜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就在他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方玉飛已将陸小鳳逼入了他們這邊的角落。

  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沒有人能看清他拔劍的動作,隻看見劍光一閃。

  閃電般的劍光,直刺陸小鳳的背。

  這才是真正緻命的一擊。

  陸小鳳前面的出手本已被逼死,隻怕連做夢都想不到真正緻命的一擊,竟是從他背後來的。

  他怎麼能閃避?

  他能。

  因為他是陸小鳳。

  一彈指間已是六十刹那,決定他生死的關鍵,隻不過是一刹。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突然擰身,整個人都好像已突然收縮。

  劍光如飛矢,一發不可收。

  劍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卻沒有穿透他的背,飛矢般的劍光反而向迎面而來的方玉飛刺了過去。

  方玉飛雙手一拍,夾住了劍鋒。

  他也已無處閃避,隻有使出這一着最後救命防身的絕技。

  隻可惜他忘了他的對手并不是寒梅,而是陸小鳳。

  陸小鳳就在他身邊。

  幾乎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已出手。

  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擊的速度,更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方玉飛雙眉之間,已多了個血洞。

  每個人都可能看得很清楚,因為鮮血已開始從他雙眉之間流出來。

  他整個人都已冰冷僵硬,卻沒有倒下去,因為他前胸還有一柄劍。

  寒梅的劍。

  真正緻命的,也不是陸小鳳那妙絕天下的一指,而是這柄劍。

  陸小鳳的手指在他眉心時,他剛夾住劍鋒的雙手就松了。

  劍的去勢卻未歇,一劍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這一次算錯的是他。

  這件事的結果,實在意外。

  陸小鳳看着方玉飛眉心之間的洞,緩緩道:"我說過的我要送給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方玉飛茫然看着他,銳利如鷹的眼睛,已漸漸變得空洞灰白,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譏消的笑容,掙紮着道:"我本來一直很羨慕你。"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有四條眉毛。"

  他喘息着,掙紮着接下去。"可是現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為我有兩個屁眼,這一點我保證你永遠也比不上的。"陸小鳳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

  方玉飛看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往後退,劍出胸,血飛濺。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

  他呼吸停頓的時候,

  寒悔的臉色蒼白。

  從他劍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僅是方玉飛的,還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擡頭,不敢面對枯竹孤松,他們卻一直在盯着地。

  孤松忽然歎息,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我看錯了你。"枯竹也歎息,道:"你怎麼會和這個人狼狽為奸,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寒梅忽然大叫喊:"因為我不願一輩子受你們的氣!"枯竹道:"難道你願意受方玉飛氣?"

  寒梅冷笑,道:"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羅刹教的教主,方玉飛主關内,我主關外,羅刹教與黑虎堂聯手,必将無敵于天下。

  枯竹道:"難道你已忘了自己的年紀?我們在昆侖隐居二十年,難道還沒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寒梅道:"就因為我已老了,就因為我過了幾十年乏味的日子,是以我才要乘我活着的時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孤松冷冷道:"隻可惜你的事沒有成。"

  寒梅冷笑道:"無論是我成也好,是敗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們的氣了。"死人是永遠不會受氣的。

  夜。

  黑暗的長巷,凄述的冷霧。

  陸小鳳慢慢的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的跟在他的身邊,稀星在沉落。

  他們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時并不能換來真正的歡樂。

  可是成功至少總比失敗好些。

  走出長巷,外面還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問道:"你早已算準背後會有那一劍?"陸小鳳點點頭。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飛串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因為他們都做錯了一件事。"孤松道:"你說。"

  陸小鳳道:"那天寒梅本不該逼着我去鬥趙君武的,他簡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飛制造機會。"孤松道:"哼。"

  陸小鳳道:"一個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本不該還有方玉飛剛才那樣自信,除非他另有後着。"孤松道:"是以你就故意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也不是好事。"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孤松道:"就因為他認為你已必死無疑,是以你才沒有死。"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人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時候。"孤松道:"因為他認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松了,就會變得自大起來。"陸小鳳道:"是以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并不太多。"孤松沉默着,過了很久,忽又問道:"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陸小鳳道:"你說。"

  孤松道:"你并沒看見過真的羅刹牌?"

  陸小鳳道:"我沒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真假。"陸小鳳道:"因為那是朱大老闆的手藝,朱大老闆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孤松道:"什麼毛病。"

  陸小鳳道:"他仿造赝品時,總喜歡故意留下一痕迹。故意讓别人去找。"孤松道:"什麼樣的痕迹?"

  陸小鳳道:"譬如說,他若仿造韓幹的馬,就往往會故意在馬鬃間畫條小毛蟲。"孤松道:"他仿造羅刹牌時,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迹?"陸小鳳道:"羅刹脾的反面,雕着諸神諸魔的像,其中有一個是散花的天女。"孤松道:不錯。

  陸小鳳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臉,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孤松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老闆娘的臉。"

  孤松道:"老闆娘?"

  陸小鳳微笑,道:"老闆娘當然就是朱大老闆的老婆。"孤松的臉色鐵青,冷冷道:"是以你當然也已看出來,方玉香從藍胡子身上拿出的那羅刹牌,也是假的。"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本來并不想看的,卻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是以……"孤松道:"是以怎麼樣?"

  陸小鳳道:"是以我現在很快就在倒黴了。"

  孤松道:"倒黴?倒什麼黴?"

  陸小鳳道:"倒寒梅那種黴。"

  孤松的臉沉下。

  陸小鳳道:"寒梅那麼做,是因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們呢?"孤松閉着嘴,拒絕回答。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是那種淡泊自甘的隐士,怎會加入羅刹教?你們若真的不想做羅刹的教主,怎會殺了玉天寶?"枯竹的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在說什麼"?

  陸小鳳淡淡道:"我隻不過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枯竹道:"什麼道理?"

  陸小鳳道:"你若真的對羅刹教忠心耿耿,為什麼不殺了我替你們教主的兒子複仇?"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你們也知道玉天寶并不是死在我手裡的,我甚至連他的人都沒有看見過,究竟是誰殺了他,你們心裡當然有數。"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個聰明人,就不該說這些話。"陸小鳳道:"我說這些話,隻因為我還知道一個更簡單的道理。"枯竹再問。"什麼道理?"

  陸小鳳道:"不管我說不說這些話,反正都一樣要倒黴。"枯竹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看過了那塊羅刹牌,因為世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塊羅刹牌是假的,你若想用這塊羅刹牌去換羅刹教教主的寶座,就隻有殺了我滅口。"他歎了口氣,接着道:"現在四下無人,又恰巧正是你們下手的好機會,松竹神劍,雙劍合壁,我當然不是你們的對手。"孤松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給了方玉飛一個機會,我也可以給你一個。"陸小鳳道:"什麼機會?"

  孤松道:"現在你可以逃,隻要這次你能逃得了,我們以後絕不再找你。"陸小鳳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雖然好像是在随随便便的站着,占的方位卻很巧妙,就好像一雙鉗子,已将陸小鳳鉗在中間。

  現在鉗子雖然還沒有鉗起來,卻已蓄勢待發,天上地下,已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從鉗子間逃走。

  陸小鳳看得很清楚,卻還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們卻不知道。"孤松道:"哦?"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絕不會逃,就算你們趕我走,我都不想走。"孤松道:"你想死?"

  陸小鳳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枯竹更不懂。陸小鳳做的事,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能懂。

  陸小鳳道:"近六年來,我最少已經應該死過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好好的活着,你們知道為什麼?"孤松道:"你說。"

  陸小鳳道:"因為我有朋友,有很多朋友,其中湊巧還有一兩個會用劍。"他的"劍"字說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森寒的劍氣。

  他霍然回頭,并沒有看到劍,隻看到一個人。

  森寒的劍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個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劍更鋒銳。"有霧,霧漸濃。

  這個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濃霧裡,仿佛自遠古以來就在那裡站着,又仿佛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

  這個人雖然比劍更鋒銳,卻又像霧一般空蒙虛幻飄渺.孤松枯竹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他一身白衣如雪。

  絕世無雙的劍手,縱然掌中無劍,縱然劍未出鞘,隻要他的人在,就會有劍氣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收縮。"西門吹雪。"

  他們并沒有看見這個人的臉,事實上,他們根本從來也沒有見過西門吹雪,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感覺到這個人一定就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他身上根本沒有劍!

  陸小鳳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去找他來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去找,隻不過我的朋友中,湊巧還有一兩個人會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總算找對了人。"

  枯竹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劍破飛仙的西門吹雪。"陸小鳳道:"是以我就算不找他來,你們也會去找他的。"枯竹冷笑。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裡?"

  西門吹雪道:"白雲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雲,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着天外飛仙。"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門吹雪道:"破了那一着天外飛仙的人,并不是我。"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西門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門吹雪說的話,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懂。

  西門吹雪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他的眼睛發光,慢慢接着道:"劍氣精義,就在于誠心正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桔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仿佛比劍更鋒銳。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的垢。

  西門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西門吹雪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裡?"

  西門吹雪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與劍溶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隻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之後,劍法又精進了一層。"西門吹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還有一點你也不明白。"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發亮的眼睛,忽然又變得霧一般空蒙憂郁,道:"我用那柄劍擊敗了白雲城主,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枯竹冷道:"我……"

  西門吹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雙劍聯手才能破敵制勝,這種劍隻配去剪花裁布"忽然間。"嗆"一聲,劍已出鞘。

  枯竹的劍!

  劍光破空,一飛十丈。

  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絕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

  他手中根本無劍,他的劍在哪裡?

  忽然間,又是"嗆"的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面對面的站着,枯竹的劍尖上正地滴着血……

  他自己的劍,他自已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入,後背穿出。

  他吃驚的看着西門吹雪,仿佛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現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兒。"枯竹想開口,卻隻能咳嗽。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在你手裡,你的劍就是我的。"枯竹狂吼,再拔劍。

  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

  鮮血飛濺到他面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不禁歎息,孤松卻已連呼吸都停頓。

  西門吹雪道:"你找人叫我來的。我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會來。"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欠下你的情。"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縱然我們是朋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陸小鳳道:"最後一次?"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已還清了你的債,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是以……"陸小鳳苦笑道:"是以下次你就算眼見着我要死在别人手裡,也絕不會再出手。"西門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并沒有否認。

  然後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風裡,消失在霧裡,就像是他來的時候那麼神秘而突然。

  孤松沒有動,很久很久都沒有動,就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株古松。

  冷霧彌漫,漸漸連十丈外枯竹的屍體都看不見了,西門吹雪更早已不見蹤影。

  孤松忽然長長的歎息,道:"這個人不是人,絕不是。"陸小鳳雖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一個人的劍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劍,他的劍就是他的神!

  陸小鳳眼睛裡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憂郁。

  孤松居然看出來,冷冷問道:"你同情他?"

  陸小鳳道:"我同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陸小鳳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來認為他已能變成真正的一個人。"孤松道:"可是他沒有變。"

  陸小鳳道:"他沒有。"

  孤松道:"劍本就是永恒不變的,他的人就是劍,怎麼會變?"陸小鳳黯然歎息。

  劍永恒不變,劍永能傷人。

  孤松道:"一個女人若是做了劍神的妻子,當然很不好受。"陸小鳳道:"當然。"

  孤松道:"是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

  孤松凝視着他,緩緩道:"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悲傷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往事不堪回首,你……""你"字剛說出口,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如電,直刺陸小鳳的咽喉。"

  咽喉是最緻命的要害,現在正是陸小鳳心靈最脆弱的時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悲傷軟弱?

  孤松選擇了最好機會出手。

  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陸小鳳的距離,隻不過近在咫尺。

  這一劍無疑是緻命的一擊,他出手時已有了十分把握。

  隻可惜他忽略了一點。

  他的對手不是别人,是陸小鳳!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夾的神奇和速度,這一夾表現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力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陸小鳳兩根手指夾住。

  孤松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松的整個人卻已因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淩空倒躍,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

  人類為了求生而發出的潛力,本就是别人很難想像的。

  陸小鳳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濃霧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孤松矯捷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花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也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已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這突然的崩潰難道隻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着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仿佛正在遠遠的看着陸小鳳,陸小鳳也在看着他,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什麼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溶在霧裡,他的眼睛裡當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仿佛與霧溶為一體。

  陸小鳳雖然看見了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隻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陸小鳳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陸小鳳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陸小鳳輕輕的将一口氣吐出來,道:"玉?寶玉的玉?"霧中人道:"寶玉無理,寶玉不敗。"

  陸小鳳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陸小鳳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刹?"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彌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蒙蒙,若有若無。

  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着搖頭,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西方玉羅刹道:"想到什麼?"

  陸小鳳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隻不過是一種手段。"玉羅刹道:"我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

  陸小鳳道:"因為西方羅刹教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玉羅刹承認。

  陸小鳳道:"可是西方羅刹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支實在太複雜,你活着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判你,等你死了之後,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效忠于你的子孫呢?"玉羅刹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裡,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陸小鳳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玉羅刹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裡的稗子剔出來?"陸小鳳道:"可是你也知道這并不是容易的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裡,任何人都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絕不會自己現出原形。"玉羅刹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陸小鳳道:"隻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是以你隻有用詐死這種手段。"玉羅刹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留存到現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陸小鳳微笑道:"現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他雖然在笑,聲音裡卻仿佛帶着種說不出的譏消之意。

  玉羅刹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麼會不愉快?"陸小鳳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保留了水存天地,萬世不敗的基業,可是你的兒子呢?"玉羅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飄渺,不可捉摸,笑聲中仿佛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消。

  陸小鳳實在不懂他怎麼還能笑得出。

  玉羅刹還在笑,帶着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裡的真是我兒子,你也末太低估了我。"陸小鳳道:"死在他們手裡的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玉。

  玉羅刹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我兒子。"陸小鳳道:"他們都已跟随你多年,難道連你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玉羅刹悠然道:"我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兒子了。"陸小鳳更不懂。

  玉羅刹道:"這種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陸小鳳道:"如果我是呢?"

  五羅刹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他的聲音忽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産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刹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将來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陸小鳳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刹道:"你願不願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陸小鳳在搖頭,也在歎息。

  他忽然發現要做西方羅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兒子養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刹道:"是以我在他出世後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我收養了别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到今還沒有别人知道。

  陸小鳳道:"現在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玉羅刹道:"因為我信任你。"

  陸小鳳道:"我們并不是朋友。"

  玉羅刹道:"就因為我們既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是以我才信任你。"他眼睛裡又露出那種譏消的筆意。"如果你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你就會明白我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已明白。

  有些朋友往往還比仇敵更可怕。

  隻不過他雖然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驗,卻從來也沒有對朋友失去過信心。

  因為他并不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麼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大轎來擡他,他也絕不會去的。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

  玉羅刹的目光仿佛已穿過了迷霧,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雖然不是羅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雖然不是陸小鳳,也已經很了解你。"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他雖然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在他們之間,卻無疑已有種别人永遠無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種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羅刹思慮之周密,眼光之深遠,都是他自己永遠做不到的。

  玉羅刹仿佛又觸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隻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陸小鳳道:"什麼事?"

  玉羅刹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所遇見的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是以我這次來,本想殺了你。"陸小鳳道:"現在呢?"

  玉羅刹道:"現在我隻想問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問。"

  玉羅刹道:"現在我們既非朋友,也非仇敵,以後呢?"陸小鳳道:"但願以後也一樣。"

  玉羅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陸小鳳道:"真的。"

  玉羅刹道:"可是要保持這種關系并不容易。"陸小鳳道:"我知道:"

  玉羅刹道:"你不後悔?"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玉羅刹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這一生中,也曾遇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也沒有一個比你更可怕的!"玉羅刹笑了。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裡,等到陸小鳳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裡,遇見了這麼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着他迷夢般消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裡。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