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端午風波系列解讀三
當代網絡上有個很火的名詞：綠茶婊。專指外貌清純、實質糜爛、思想拜金、富有心機的女人。
其實綠茶本是好東西，這不是玷污綠茶嗎？可是新生代都這麼叫，姑且順應時代吧。
紅樓夢裡有世之罕見的綠茶。任何頂尖“茶藝”，到她面前都弱爆了！
她就是襲人。
01 沖突一觸即發
寶玉因歎道：“蠢才，蠢才！将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端午風波已經解讀過兩篇，今天繼續。先從故事層面看，寶玉為何責罵晴雯。
1、寶玉近期水逆，特别忌諱【散】字。而晴雯偏偏摔了扇子，觸了黴頭。
2、寶玉前一天因被鎖門外淋雨發了火，這股邪火意猶未盡。此時逮誰訓誰，有點整頓家風的意思。
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着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卻絕不受這窩囊氣。
1、寶玉身邊的瑣碎活，原本不是她份内工作。
2、晴雯作為頂級貢品織造師，是進階技術人才。全府人都成了蠢才，也輪不到她。
（之前解析過，收錄在晴雯合集裡）
3、她曆來不趟渾水，不争寵、不讨好、不拉幫結派。既然如此，寶玉的莫名邪火愛找誰找誰，跟自己無關。
4、晴雯說【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指的不是自己，而是襲人黨。
書上寫過，襲人不經寶玉同意就把瑪瑙盤送人。但同時也寫過，飯桌上一個普通茶杯都有數目，有人負責清點和追索。
賈府的珍貴器物，有可能價值連城啊！除了襲人，誰有膽子霍霍？畢竟侍寝不能白侍吧。
而晴雯第一次出場就是【我生怕别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書裡大量細節可以證明，她極度認真、仔細。
也就是說，大衆以為晴雯嬌縱無度，成天摔盆打碗，那是掉進影視的坑裡了。原著的她，可是怡紅院最自律的一個。
摔斷扇子，其實是她第一次弄壞公物。
襲人黨霍霍過那麼多東西，寶玉裝看不見。這會兒隻針對晴雯，她當然不服。
02 口不對心
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将來有散的日子！”
這是要攆走晴雯嗎？
不！ 恰恰相反！
寶玉原本因為【散】而氣惱，晴雯偏說【好離好散】，生生戳了他的肺管子。
故事到這裡，影射意義出來了。這不是跟黛玉的态度一樣嗎？
每當看到黛玉這個态度，寶玉都氣到不行，恨不得毀天滅地。
此時對晴雯也是如此。假如寶玉真想打發她，聽了這話應該高興！應該坐下，直接談談如何【好離好散】。
都被話堵跟前了，還說【将來】，言外之意還是不散，起碼現在不散。
襲人也曾怼過寶玉，也說要散夥。寶玉并不憤怒，隻覺得納悶。之後兩人冷戰，寶玉啟用四兒。同樣的事換成晴雯，他氣成這樣，恰恰證明了晴雯的分量。
很多人說，“自己當家立事”意味着要跟晴雯分開，這是天大的謬論！
隻要有管理權或經濟獨立，就算當家立事。趙姨娘、平兒都适用這句話，甚至連當下的襲人也适用。
是以此言無關于婚姻去向，因為襲人病倒了，寶玉才說這話。真正的話外之音是，晴雯該管家了。
但是話說出口卻是批評，正像親人間常見的模式。
而晴雯聽到的是貶低，是不信任，仿佛襲人管得多好似的。
“自己當家立事、顧前不顧後的”，讓上帝聽到這話，也得笑趴！寶二爺啊，論管理混亂，天下還有比您更甚的？還有比襲人更差的嗎？
寶玉看不到自己的問題，縱容宵小之徒，這才是晴雯最生氣的地方。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着：“.........”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
清虛觀提親引發寶黛一場大氣，當時作者寫了這麼一段。
【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既是為寶黛做解釋，更是為扇子風波做鋪墊。
因為，寶黛之間根本無須解釋。而寶晴對彼此究竟如何，卻很不容易看懂。
03 茶精上線
既然晴雯頗有分量，為啥後面寶玉真要攆人？
那當然是襲人的功勞嘛！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
好戲來了！坐好小闆凳，認真看！
【忙趕過來】，這個忙字就很傳神。
我多次解析過【忙】字。每次出現這個字，背後都大有文章。
當黛玉進來勸架時，是慢悠悠、輕悄悄的走進來。
真勸架，自己得先鎮靜，起碼得心平氣和吧。真正勸架的人，會小心翼翼地觀察。
襲人急哄哄殺過來，為勸架嗎？不！是來宣示主權的。
【好好的，又怎麼了？】潛台詞：對方成天鬧事，無事生非，是個禍害精。
一開頭就是審判者的身份，直接搶占了道德高地，把對方推坑裡活埋了。
【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
更近一步，把自己标榜成上帝，唯有她能保得一方平安。
襲人發言曆來都這麼邪乎：看似不吵不鬧，沒說啥難聽話，但句句都像王夫人的口氣。
在她的語言體系裡，寶玉也要高高仰望着她、膜拜她，更何況衆丫鬟呢？
04 狠狠諷刺
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
襲人這種嘴臉，不知演繹過多少次了，典型的火上澆油。
其實襲人黨一直在排擠晴雯，而晴雯卻不屑于跟她們争。
21回寶襲鬧别扭，麝月喚兩個小丫頭進來伺候。為什麼？晴雯在哪兒？
24回小紅倒茶，書上列舉了所有大丫鬟的去向，唯獨沒有晴雯。
為什麼晴雯的重頭戲，都發生在襲人不在時或病倒時？
這說明，襲人黨嚴密防範着晴雯。同時也證明，晴雯不主動往寶玉身邊湊。
晴雯都這樣了，襲人還是不放心。趕緊殺過來，瘋狂宣示主權。
這不就是莊子裡《惠子相梁》的典故嗎？真真是風還沒動，狗就慌的一批。
是以晴雯狠狠冷笑。【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意思是：沒人跟你搶，你若不被踢傷，我還懶得來幹活呢。
【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一記重重的耳光打襲人臉上。并非晴雯扇她，是命運！
晴雯看不起她的狗苟蠅營，知道她不會有好下場。這話是刺她，但也是救她（假如她能聽懂的話）
05 陰招頻出
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
【又是惱，又是愧】，李嬷嬷大罵襲人時，襲人就出現了【愧】，這是第二次了。
這是明确指出，襲人德行有虧。别人罵她刺她，都沒冤枉她。
“原是我們的不是”，快看，茶精的最高境界來了！
茶精必須會裝弱。身正之人永遠不怕論理，而身邪之人最怕論理。理屈詞窮時怎麼辦呢？要會服軟，用态度偷換正義。
襲人睡寶玉、控制寶玉、越職越權、擠兌同僚，當這些問題被攤開時，她就先服個軟。
但是，千萬别被表面态度騙了。【我們的不是】趕忙拉上寶玉。晴雯對她的諷刺，瞬間成了針對主人。
這時候，晴雯如果對【我們】這個詞吃醋，事态就會更新。
即便她作罷，真出去逛逛，也大大得罪了寶玉。堂堂主人反向奴才求饒，成何體統？
更何況，晴雯前腳走，襲人後腳就得抹眼淚。又要哭訴【隻是天長日久，隻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才好呢？】
總而言之，跟襲人吵架，她不服軟還好，一旦服軟，那才是大事不妙！
把你架在火上烤，全靠這招。
05 戰鬥更新
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擡舉他。”
果然不出所料，事态更新了。
晴雯這段話都被引用爛了，大家特熟悉，不解讀了。
【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足見晴雯揭露得更加直白。但事實上，晴雯早已掉進陷阱裡。
因為襲人已經綁定寶玉，晴雯的每句話都變成指責寶玉。
于是寶玉認定晴雯嫉妒襲人，亮出殺手锏：“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擡舉他。”
這印象絕不是三兩分鐘形成的。襲人長期墊黑磚，能白墊嗎？早在20回就打下的伏筆，到了這回才顯出結果。
（20回的故事已有解讀，收錄在襲人合集裡）
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呢！”
晴雯本來還能解釋，但襲人不會給她機會。
忙拉了寶玉，又一次【忙】。看清楚，整個這場混戰裡晴雯沒忙，寶玉沒忙，就襲人自己忙。
不忙不行啊，必須截住晴雯，節奏大師可不是白當的。
【他一個糊塗人....】頂級茶藝又來哈。
先定義對方糊塗，但我不跟你計較。一面搶占道德高地，一面颠倒黑白。把對方氣個半死，似乎還得感謝她大度。
接着勸寶玉擔待，既顯得自己識大體，又再次拱火，讓寶玉有氣撒不出。
其實吵架可以令感情破裂，也可以升華，關鍵看靈魂深層的比對度。
有些理越辯越明，有些理越辯越混。關鍵看辯論的人，通不通事理。
寶晴靈魂深處有共鳴，就像寶黛一樣。他倆不怕吵架，怕的是彼此誤會，怕的是有話說不透。
而襲人要做的就是左右拱火，讓他們溝通不了。
可憐晴雯，隻想求個公平公正，卻被釘上幾個标簽：嫉妒、胡鬧、犯上、不識大體、傳播绯聞。
07 亮出獠牙
襲人聽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隻和我說，不犯着當着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象是惱我，又不象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着便往外走。
茶了半天，終究要亮出獠牙的。
晴雯最後那句并沒攻擊力，但奇怪的是，襲人忽然抖擻精神轉為強攻。
她的強攻法也非常與衆不同。【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這種設問，一般人絕對想不出來。
繞開事實不談，隻強調你吵架方式不對：
你對我有意見，可以悄悄對我說。你對二爺有意見，不該刺我。我是來勸架的，你怎麼可以再針對我？
吼吼，絕了！高手高手高高手！
襲人自己說的【我們】，明明寶襲是一夥，晴雯以一敵二，結果落個【又不象是惱我，又不象是惱二爺】，意思是晴雯瘋魔了。
【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就在一分鐘前，襲人又是愧又是臉漲紫。明明她不占理，不知怎麼搞得瞬間翻盤，她竟然成了正義化身。
一面勸寶玉擔待，一面自己強攻。強攻完了再委屈巴巴。這簡直是完美的組合拳啊！無論晴雯怎麼做都顯得不顧大局，都将陷入非正義深坑。
果然，寶玉被煽風到了極緻，對晴雯的誤解堆積到了極緻。
他最初生氣，是因為不願和晴雯散夥。經過襲人“勸架”，性質大變！晴雯成了對立面，成了揭露他隐私的敵人。
于是有了後面的故事，答應晴雯【好離好散】。
這就是襲人的勸架之功！按她的意思，晴雯還得感謝她呢！
晴雯這架吵的何其糊塗，莫名就被坑殺了。沒辦法，鐵憨憨對茶精，毫無招架之力。
08 小結
這場風波既是怡紅院内部鬥争的高潮，也是黛钗之争的影射。
世人都說黛玉小心眼，又說黛玉嫉妒寶钗，又說黛玉沒寶钗懂事，愛生氣愛耍脾氣，不識大體........
所有這些結論，都像此刻的寶玉一樣混賬！一樣的颠倒黑白！
襲人用卑鄙手段搶占了晴雯的位置。晴雯拱手相讓了，但襲人并不罷休。
就算是聖人也有出錯時，但凡讓襲人逮着一點機會，就翻江倒海，讓本來彼此喜歡的寶晴變成敵人。
這，也是寶黛钗三人的故事。
在一個缺乏法制文明的地方，各個領域都在演繹此類故事。
因為道德規範寬泛而散亂。遵守道德的人，遭遇不公時竟然無能為力。一旦提出抗議就是刺頭，破壞和諧安甯，這時候你反而成了最不道德的那個。
和諧是頂級道德，深植于每個國人心中。否則的話，為什麼那麼多人讨厭晴雯？那麼多人譏笑黛玉小心眼？
或許有人說，晴雯可以收集罪證去告發襲人啊。
沒那麼容易。在道德文化下，揭發罪惡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本身就背負着不和諧的陰影，尤其涉及上層隐私。（除非最高上司已經對被告深感不滿）
想揭發罪惡，需要長期僞裝，讓上司認為你最講安定團結，讓上司一點點對被告失去信任。總而言之，不能就事論事，而要做毒蛇潛伏。
這對靈魂高潔的人而言，比殺了她還痛苦。
臨到最後，在道德文化下活下來，竟然都是毒蛇。
當人們信奉，态度比正義重要，正義就已經被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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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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