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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子晔 | 安徒生讀過《高僧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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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插圖。

《三國演義》第八十九回(“武鄉侯四番用計 南蠻王五次遭擒”)寫諸葛亮率部南征,一些士兵誤飲“啞泉”之水,不能說話,後來山神顯靈,告訴諸葛亮說:“軍所飲水,乃啞泉之水也,飲之難言,數日而死。此泉之外,又有三泉:東南有一泉,其水至冷,人若飲水,咽喉無暖氣,身軀軟弱而死,名曰柔泉;正南有一泉,人若濺之在身,手足皆黑而死,名曰黑泉;西南有一泉,沸如熱湯,人若浴之,皮肉盡脫而死,名曰滅泉。敝處有此四泉,毒氣所聚,無藥可治。”這樣的泉水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狂泉”。狂泉就是讓人發狂的泉水,誰喝了就讓誰發瘋,發瘋的人不僅自己渾然不覺,而且還把正常人視為瘋子。盡管這樣的“狂泉”連小說家都虛構不出來,卻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古代正史的殿堂:

昔有一國,國中一水,号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獨得無恙。國人既并狂,反謂國主之不狂為狂,于是聚謀,共執國主,療其狂疾,火艾針藥,莫不必具。國主不任其苦,于是到泉所酌水飲之,飲畢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衆乃歡然。

這段文字見于沈約《宋書》卷八十九《袁粲傳》,是傳主袁粲(419-477)對自己經常交往的朋友講的。《宋書》完成于南朝齊武帝蕭赜永明六年(488)二月。在我最初讀《宋書》的時候,這個故事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此後多年一直萦回在腦際,總想搞清楚它的文本淵源,因為我一直認為這個故事不是袁粲自編的,而是從什麼書上看來的。最近讀《紀伯倫散文詩全集》,忽然發現全集中的《瘋人》中有一篇《明智的國王》(伊靜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頁):

從前,一位威嚴而賢明的國土統治着遠方的維蘭尼城。他的威嚴使人敬畏,他的智慧令他備受愛戴。   那時市區中心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透澈,全城居民都從這口水井中汲水飲用,即使國王與大臣也不例外,因為這是城池中唯一的一眼井。      

一天夜裡,當大地萬物都沉沉睡去,一個女巫進入城中,在井中點了七滴魔液,然後說:“從現在起,凡飲用了這井水的人就會發瘋。”     

第二天清晨,所有居民——除了國王與侍從長——都飲用了這井裡的水,于是都變成了瘋人,正如女巫預言的那樣。      

這一天,狹窄的小街上,市場中,人們都在竊竊私語,除此而外什麼事情也不做:“國王瘋了,咱們的國王與侍從長都失去了理智,我們不能讓一個瘋國王統治國家,我們必須廢黜他。”      

這天晚上,國土命人從井裡汲來滿滿一金杯水。水一送到,國王便大飲了一口,然後把剩下的水賞與侍從長。      

于是遙遠的維蘭尼城熱烈歡慶,因為他們的國王及其侍從長又恢複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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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是紀伯倫在1918年用英文出版的第一本散文詩集。

讀完這篇散文詩,我不禁大吃一驚:難道偉大的卡裡·紀伯倫(Kahlil Gibran,1883-1931)也讀過《宋書》麼?《瘋人》(The Madman)是紀伯倫在1918年用英文出版的第一本散文詩集,那一年他隻有35歲。事實上,最後在1931年,當紀伯倫懷着卡夫卡式的失望情緒在美國紐約去世的時候,他還沒有接觸過中國文化,到現在《宋書》也沒有西文譯本。那麼,這位偉大的阿拉伯詩人究竟是通過什麼管道了解“狂泉”故事的?還是回到袁粲其人。他在講完這個故事之後說道:“我既不狂,難以獨立,比亦欲試飲此水。”這實際上是他決意步入仕途的宣言,他後來竟為此死于非命,看來世俗的“狂泉”還是不能喝的。多年的閱讀經驗告訴我,這個“狂泉”故事所表現的思維方式以及主題思想似乎不是中國本土的,而在大陸中古時代,外來的文化主要是古印度的佛教。這又使我想到高呼“整個地球都是我的祖國,全部人類都是我的鄉親”的紀伯倫,盡管他不信佛,但博愛的精神在不同的宗教領域總是主流的思想。近日偶然翻閱《大藏經》,忽然看到《雜譬喻經》第十七條叙述的故事,則完全證明了我的預感:

外國時有惡雨,若堕江湖河井城池水中,人食此水,令人狂醉,七日乃解。時有國王多智善相,惡雨雲起,王以知之,便蓋一井,令雨不入。時百官群臣食惡雨水,舉朝皆狂,脫衣赤裸,泥土塗頭,而坐王廳上。唯王一人,獨不狂也,服常所著衣、天冠、璎珞,坐于本床。一切群臣不自知狂,反謂王為大狂。“何故所著獨爾?”衆人皆相謂言。此非小事,思共宜之。王恐諸臣欲反,便自怖懅語諸臣言:“我有良藥,能愈此病。諸人小停,待我服藥,須臾當出。”王便入宮,脫所著服,以泥塗面,須臾還出。一切群臣見,皆大喜,謂法應爾,不自知狂。七日之後,群臣醒悟,大自慚愧,各着衣冠而來朝會。王故如前,赤裸而坐。諸臣皆驚怪,而問言:“王常多智,何故若是?”王答臣言:“我心常定,無變易也。以汝狂故,反謂我狂。以故若是,非實心也。”如來亦如是。以衆生服無明水,一切常狂,若聞大聖常說諸法不生不滅,一相無相者,必謂大聖為狂言也。是故如來随順衆生,現說諸法,是善是惡,是有為是無為也。(《大正新修大藏經》,第4冊,No.0207,第526頁)

所謂譬喻經就是以譬喻故事彰顯佛理的經文。這部《雜譬喻經》由比丘道略集錄,鸠摩羅什(344-413)翻譯,在同類佛經中是具有權威性的。狂泉的故事隻見于該經,後漢支婁迦谶譯的《雜譬喻經》,西土賢聖集、吳康僧會譯的《舊雜譬喻經》,僧伽斯那集撰、求那毗地譯的《百喻經》以及失譯的《雜譬喻經》未涉及此事。羅什譯經在其生前就已經廣傳大江南北。

袁粲的母親是東晉丞相王導曾孫王誕(375-413)的女兒。早在東晉初年,王導就與僧徒建立了密切的關系,是以琅邪王氏雖然世奉五鬥米道,卻有出家為僧者,如王導之弟道寶,王羲之曾孫道敬,皆是僧人。由此推斷,袁粲之母也可能是在家奉佛的居士。總之,袁粲或者讀過《雜譬喻經》,或者聽人講過《雜譬喻經》,因而向朋友口述這個佛教寓言。但是,他和紀伯倫都隻攝取了這個佛教故事的前半部分,突出“衆人皆醉而我獨醒”而不為衆人所容而不得不随順衆人的主題。相比之下,《雜譬喻經》的惡雨叙事更為曲折,更耐人尋味,也更有教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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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代的紀伯倫。

《宋書》說袁粲“清整有風操,自遇甚厚,常著《妙德先生傳》以續嵇康《高士傳》以自況”,而據我觀察,這篇《妙德先生傳》完全是對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模仿。陶淵明說:“先生不知何許人也。”袁粲說:“有妙德先生,陳國人也。” 陶淵明說:“閑靜少言,不慕榮利。”袁粲說:“氣志淵虛,姿神清映,性孝履順,栖沖業簡,有舜之遺風。”陶淵明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袁粲說:“九流百氏之言,雕龍談天之藝,皆泛識其大歸,而不以成名。”陶淵明說:“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袁粲說:“家貧嘗仕,非其好也,混其聲迹,晦其心用,故深交或迕,俗察罔識。”“修道遂志,終無得而稱焉。”又如袁粲“所處席門常掩,三徑裁通,雖揚子寂漠”雲雲,也本于陶淵明詩賦,如《歸園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以及《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等等。元嘉二十九年(452),即在陶淵明去世25年之後,鮑照寫了一首《拟陶彭澤體·奉和王義興》,王義興即義興太守王僧達(423-458),王導五世孫。這首詩的出現,标志着陶淵明已經開始步入經典作家的行列,《陶淵明集》廣泛流傳。是以,袁粲就很容易熟悉陶淵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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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拜城縣克孜爾千佛洞前的鸠摩羅什像。

與狂泉類似的是東晉時代出現在廣州的貪泉,傳說飲此泉水即令人貪得無厭。《世說新語·德行》第47條劉孝标注引《晉安帝紀》曰:

(吳)隐之既有至性,加以廉潔,奉祿頒九族,冬月無被。桓玄欲革嶺南之敝,以為廣州刺史。去州二十裡有貪泉,世傳飲之者其心無厭。隐之乃至水上,酌而飲之,因賦詩曰:“石門有貪泉,一歃重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

廉潔的吳隐之以餓死首陽、不易氣節的伯夷和叔齊自命,以格調高昂的貪泉詩顯示自己的人格自信和道德自律。貪泉的故事也有其佛學的淵源。後秦弘始年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佛說長阿含經》卷第六第二分初《小緣經第一》載:

天地始終,劫盡壞時,衆生命終皆生光音天,自然化生,以念為食,光明自照,神足飛空。其後此地盡變為水,無不周遍。當于爾時,無複日月星辰,亦無晝夜年月歲數,唯有大冥。其後此水變成大地,光音諸天福盡命終,來生此間。雖來生此,猶以念食,神足飛空,身光自照。于此住久,各自稱言:“衆生!衆生!”其後此地甘泉湧出,狀如酥蜜。彼初來天性輕易者,見此泉已,默自念言:“此為何物?可試嘗之。”即内指泉中,而試嘗之。如是再三,轉覺其美。便以手抄自恣食之,如是樂着,遂無厭足。其餘衆生複效食之,如是再三,複覺其美,食之不已。其身轉粗,……失天妙色,無複神足,履地而行,身光轉滅,天地大冥。(《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冊,No. 0001,《長阿含經》,第37頁)

原來,人類的貪欲和堕落乃是由于貪飲光音天的甘泉所緻:在這甘泉的滋潤下,人類的形體越來越醜,“光明自照,神足飛空”的本領也完全喪失了,最後淪落為在一起互相嫉恨、不斷争吵的低等智慧動物。

最後,為進一步擴大“戰果”,我們再讀一下蕭梁釋慧皎《高僧傳》卷二《鸠摩羅什傳》所載盤頭達多大師給鸠摩羅什講的一個譬喻故事:

汝說一切皆空,甚可畏也,安舍有法而愛空乎?如昔狂人,令績師績線,極令細好,績師加意,細若微塵,狂人猶恨其粗,績師大怒,乃指空示曰:“此是細縷!”狂人曰:“何以不見?”師曰:“此縷極細,我工之良匠,猶且不見,況他人耶?”狂人大喜,以付織師,師亦效焉,皆蒙上賞,而實無物。汝之空法亦由此也。(湯用彤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9頁)

盤頭意在批評羅什的“空法”,對此,我們可以置而不論,他的譬喻故事中的“良匠”與丹麥作家安徒生的經典寓言《皇帝的新衣》中的騙子非常相似。安徒生讀過《高僧傳》嗎?紀伯倫又是從哪裡獲知“狂泉”故事的?以我的學力,這些問題已經不能解決,相信世之博學者必能匡我不逮。(原題《“狂泉”“貪泉”及其他》,現标題為編者所拟)

範子晔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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