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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作者:藝術眼ARTSPY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羅馬大理石雕像局部(手)

攝影:三嶋一路

撰文 劉林

編輯 胡炘融

1973年,一家名為“古道具坂田”的店鋪在東京非傳統古董店區域目白成立,店主名叫坂田和實(Kazumi Sakata,1945-2022),店鋪用以售賣其搜集自非洲、歐洲、南美及亞洲各國的用品。

“道具”在日語中意為日常生活中為某種特定需要而制作的器具。在動辄以“古董”或“古美術”取名的1970年代,坂田和實如此表達對“古道具”的定義:二手的、帶有使用痕迹的物件或工具。該定義本身即以輕描淡寫的方式挑戰了當時的美學正統——如同衆多日本文化中難以被翻譯成其它語言的詞彙,例如“侘寂”、“物哀”、“粋”等,坂田和實用“古道具”來指代其美學理想,形成一種語義上的沖突,以及這種沖突造成的不可言說的意味。諸如咖啡濾紙、闆瓦、抹布這樣尋常到幾乎可被視為垃圾的物件,隻要其中蘊藏着能夠與其美學判斷和體驗契合的氣息,都可以被視為“古道具”。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展覽現場

BY ART MATTERS天目裡美術館,2024年

攝影:徐勁松

3月21日,“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在BY ART MATTERS天目裡美術館開幕。展覽呈現了古道具店家、美學家坂田和實在不同時期經手過的四百餘件物品,囊括來自不同文明——諸如公元前二世紀阿富汗石器、六世紀埃及布料、二世紀的彌生陶器、十八世紀荷蘭的代爾夫特白陶、二十世紀非洲木制工具、十八世紀的歐洲家具的各類生活器具,以及日常生活中随處可見的二手物品。

策展人青柳龍太以一種極緻的、不着痕迹的方式在展覽中回歸對“物”的直接展示,邀請觀衆以直覺性的姿态進入坂田和實美學的幽深世界。作為坂田和實在中國的首次大型美術館展覽,展覽不僅僅向觀衆展現了一位美學大師穿透性的審美之眼,同時亦對我們如何重新評估美的标準,乃至美在我們生命體驗中的重要位置提出發問。通過将日常剩餘物和真正意義上的古董并置,曾經擁有過實用功能的物件從實用性中抽離,而代之以綜合的美學體驗。這種美學經驗不僅僅關注物本身的形式與質料,亦更關注被從實用功能中剝離的物件的餘味,一種滑動着的,甚至是不可知的意蘊,比如古道具背後的故事——由觀看、觸摸、使用之人的揣測構成的開放性叙事空間,以及被這些叙事空間裹挾的情感。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攝影:姜六六

這種審美方式全然差別于以西方審美标準為尺度的現代性審美,正像哲學家九鬼周造在談及不同類型文明文化形态分類時所說,“構成西洋文化的希臘文化是知性的文化,阿拉伯文化是意志的文化,而東洋文化一般來說就是情感的文化”,并進一步将日本文化視為“以表露純情為生命的真正意義上的情感文化”。實際上,自日本平安時代以來,以本居宣長提倡的“物哀”(物の哀れ)為代表的日本美學意識,正是這種“情感文化”的展現,亦是以坂田和實為代表的日本民藝實踐者的長期堅守。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孤芳自賞的尺度”

從當代藝術展覽的角度看,“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到底展示了什麼?或者不如這樣問,在美術館/博物館,乃至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到底期待什麼樣的審美體驗?美術館/博物館在某種程度上展示的是已經被判定為“經典”的物件(作品/文物)。本次展覽卻對觀衆說,“你可能會喜歡它。或者你可能會讨厭它。這都沒關系。沒有正确答案。”實際上,如果強令自身成為審美的标準,就違背了坂田和實所秉持的美學。坂田和實認為,每個人都需要以自己的好惡為審美的尺度。在其著作《孤芳自賞的尺度》一書中,坂田從數十件古道具出發,探讨了純粹出自個體的審美判斷标準。美在坂田和實那裡是有待商榷且難以捕獲的對象。坂田和實經手古道具時作出的選擇、策展人在展覽編排中的選擇、現場每一位觀衆自己的選擇,都共同構成了一種關于美的判斷。也正因如此,策展人青柳使用《孤芳自賞的尺度》最初的名字“你我的選擇”(“僕たちの選択”)作為了本次展覽的标題。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你我的選擇”的另一重内涵展現在作品與收藏的關系中——從1970年代至今,收藏坂田和實的古道具都需要勇氣。坂田和實直言,古道具從其古道具店環境中脫離,從擁有者對古道具的審美中脫離,實際上就是“垃圾”,“同一件物品可以像藝術品,也可以像垃圾”,坂田和實如是說。在他看來,物件的美往往來自其與它物、空間共構的平衡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收藏家并不是由坂田,也不是被古道具本身說服,而是被自身“自以為是”的判斷說服。

缺乏描述的展品,并非沉默的物

展覽“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中幾乎難以見得展簽(坂田的古道具店鋪中即如此布置,藏家幾乎是在被掏空經驗的情境下去發掘古道具的美感),策展人青柳龍太期待觀衆去觀看、體驗,而不是提前使用理性(知識)在人-物之間建立壁壘,将原本天然的關系割裂。盡管在400餘件古道具中,文化因素無疑存在,無論是荷蘭代爾夫特白陶,還是帶有特定時代印記的雕塑。但是所有文化因素都讓位于觀衆對于古道具的“簡單”觀看。400餘件古道具并未按照時間線索和品類來源進行展示,而是強調物與物之間的對話/互文關系,傳統意義上的“價值”無法成為判定古道具美感的标準。在展覽中,古道具“們”以平等姿态構成了一種沖突(這種沖突性來自特殊與普遍性的對立)而統一的整體。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觀衆經常會在當代藝術的展廳中迷失。哲學家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曾說,“有教養的藝術門外漢(philistine) 習慣于要求一件藝術作品‘給予’他們某種東西。他們不再為激進的作品感到不愉快,而是求助于那個謙虛到無恥的看法,即他們不懂。”

而古典時期的藝術從未将自己從生活世界中分離,例如教堂壁畫、廣場雕塑或是節慶音樂等,這些“藝術”統統内含于日常生活的語境之中。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曾将藝術的發生建立在觀衆與作品(及其創作者)經驗重合的基礎之上,并由此提出“藝術即經驗”的論斷。然而,展現在我們面前的400餘件古道具,乍看起來是反審美經驗乃至反經驗的,但稍加思索,就會發覺它們又來自活生生的世界中極為個人化的審美經驗——坂田和實的選擇、青柳龍太的選擇、天目裡美術館的選擇以及不同觀衆的選擇。審美體驗在這裡以一個頗為曲折、迂回的方式最終回到了作為個體的普遍審美經驗。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錫制盤,攝影:三嶋一路

我們能在展覽中看到什麼?事實是:這些古道具就擺在你的面前,“正在”向你展示,它或許是一些折痕、缺損,甚至可能是一塊由污漬形成的“圖案”,東方美學中對于完滿-殘缺,生命-死亡、瞬間-永恒以及虛空-實在的思考,在展覽中發出禅宗公案一般的無聲對話:我們需要将自身從二進制論的審美判斷中拯救出來。格拉漢姆·哈曼(Graham Harman)在論述其“以物為導向的哲學”中曾這樣寫道,“紅色的桌球撞上綠色的桌球。 雪花在陽光中閃爍,随後又被其消滅,損壞的潛水艇在大洋的海床上生鏽。當磨坊造出了面粉,地震壓出了石灰,巨型蘑菇在密歇根的森林裡散布開來。當人類哲學家互相攻擊,争論能否‘到達’世界時,鲨魚咬死了鮪魚,冰山撞上了海岸線。”萬物如其所是,它們不斷向世界湧現其難以窮盡的獨特屬性。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在展廳中,有一雙破舊的皮鞋。這讓人想起海德格爾描述的梵高繪畫中的皮靴,“從鞋具磨損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裡,聚積着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滞緩……”日常-非日常的界限在坂田和實這裡亦十分模糊,從中文的角度來了解(誤解),“道具”的“道”字也提示了某種深刻的内涵,正如老子所說的“道在屎溺,道在稊稗”——順便一提,日本戰國時期著名茶人荒木村重曾用“道糞”作為自己的名号——正是在日常生活的剩餘物中,躍動着無數耀眼的關于生命本質的神性。

茶人離場……

坂田和實尋找到了一種介于純然之物與道具(工具/器物/器具)之間的事物,一種原本擁有工具性,但是現在已經完全被從有用性中剝離,以一種由時間性和不确定性造成的不可複制的獨特餘味。在以直覺進入展覽,進入這些物件之後,如果還需要“文化”,古道具背後的具體資訊才逐漸被顯露出來。例如坂田和實鐘愛的代爾夫特的瓷器——代爾夫特(Delft)是一座荷蘭小鎮,在17世紀成為荷蘭的制陶業中心。相對于彩陶,坂田傾心于作為日常生活用品的無花紋白釉陶器。1997年,他在店鋪策劃了“荷蘭代爾夫特白釉陶器展”,讓這一被埋沒在審美世界之外的器物得以在衆人面前展示其華美。實際上,坂田和實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緻力于發現這些易被忽視的美。1994年,坂田和實創辦as it is美術館(由中村好文設計),并通過各種類型的展覽與活動向觀衆傳遞自己的美學理念。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代爾夫特白釉陶盤,攝影:三嶋一路

是以,古道具和藝術作品,古道具的展示和藝術展覽的展示之間到底有什麼差異?在一所美術館中呈現古道具給我們帶來的啟示是什麼?實際上,讨論古道具是不是藝術并不是問題關鍵。将所有這些物件歸類為坂田和實的作品,帶來了另外一種危險,藝術在這裡無非也是一種文化因素,按照坂田和實的觀點來看,我們或許需要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美術館必須要去展示關于美的藝術麼?美本身,或者超越美的它物,是否可在白盒子中留有位置?

古道具坂田:萬物如其所是

在展廳最後,策展人青柳龍太設定了一個光線昏暗的“茶室”(數寄屋),其中展示了坂田和實生前使用過的榻榻米。在榻榻米的中央有兩隻船型雕塑——它們來自19世紀初居住在聖勞倫斯島上的因紐特人拿飄來的木頭和海象的骨頭制作的護身符,似乎正載着坂田在新的美學旅程中前行。正如“數寄屋”本身的含義所示,是千利休以降“摒棄一切冗贅,隻保留審美需求的必需品,是毫不雕飾的虛寂之所;它又是崇尚殘缺美,故意留下意猶未盡,以留待想象去補全的不全之所(岡倉天心語)”。展廳的入口半掩,似乎也在訴說:那位茶人是剛剛進入,還是暫時離去?

(文章來源于藝術新聞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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