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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的1949

作者:文創貝

胡學常

胡風的1949

  進入1949年之前,大約有十年時間吧,胡風在左翼文化戰線一直被視作一個“異數”。黨當然不懷疑他的革命立場,但革命是分階級的,有資産階級或小資産階級的革命,也有無産階級的革命。胡風不是中共黨員,他的文學理論富于“五四”氣質,鼓吹作家的“主觀戰鬥精神”,反對過分美化工農大衆。這些都使他具有了資産階級“唯心論”的嫌疑。尤其是1942年延安整風之後,毛澤東文藝思想成為左翼文藝的最高準繩,按照這個準繩,作為知識分子的作家,必須改造自己的小資産階級思想,必須與工農大衆相結合,亦即以他們的立場為立場,以他們的感情為感情,以他們的趣味為趣味,進而完成文藝的大衆化。以此衡諸胡風,其理論的“異端”色彩确實非常濃厚。1943至1945年,盡管胡風身處國民黨的“霧都重慶”,但紅色延安依然有能力批判他。而在1948年的香港,處于大轉折的前夜,黨在香港的文化工作委員會又一次發起了對胡風的批評。

  1949年到了。就像胡風所說,時間開始了。在新開始的時間裡,胡風的故事,其實也不過是從前故事的必然展開。一切都早已注定,甚至胡風的1955年也早已蘊涵于他的1949年。

  在解放區,胡風感受到新的時間開始,但他卻明顯準備不足

  1949年元旦剛過,胡風一行上了海輪,由香港奔赴東北解放區,奔向光明的新生活。時間真的開始了,胡風卻明顯準備不足,他依然固執地生活在他自己的時間裡。當然,胡風意識不到自己準備不足,他隻知道,他多年的希望全都包含在這新的時間裡,他的時間與新的時間就是同一個時間。

  果然是新的時間。東北早已是工農兵的東北,解放了的東北。胡風脫下西裝,換上一種叫做“解放制服”的棉服。胡風玩撲克,發現玩法很不同,原來這裡稱為“解放撲克”。搞電影的陳波兒引來了一位翟大娘,專門為胡風講了一個多小時的“翻身故事”。胡風文化生活很豐富,幾乎天天有戲看。都是源于延安的秧歌劇和平劇,《白毛女》不可少,《木蘭從軍》亦頗受女人歡迎。胡風聽到後座的女人說:花木蘭是延安人。一萬人的婦女大會,會後就遊行,隊伍走過,一千多人的秧歌隊扭着走過。到處都有秧歌,城裡有,鄉下也有。胡風路過鄉下,他在日記中說:“汽車抛錨,看到了鄉村秧歌隊。路上看到幾個秧歌隊。”秧歌的用途很廣,集會、遊行當然用,就是工廠新年送禮,也用秧歌隊送。也像延安一樣,二流子在改造,在轉變,女人先翻身,後進步,成了女勞模。胡風應邀參加東北學生代表大會,會上有四位民主人士講話,講着講着就激動萬分豪情萬丈地喊口号。

  這些對胡風來說都是全新的。他感到新鮮刺激,很多時候激動得不知所措。到了石家莊,見了周恩來,周握住胡風的手,說,你進解放區到各處看了看,這很好嘛。第二天,胡風給毛澤東和周恩來各寫一信,彙報自己進解放區以來的感受。在給周的信中,他說:“我走的是滿天星滿地花的道路。”

  胡風的這句話未必全真。其實,他還看到了聽到了其他的什麼,這些在日記裡都有真實的記錄。在東北,朋友們紛紛來看他,他們差不多都是文藝人,有的還是胡風一手栽培的文藝新秀。這些文藝人見面就愛談文藝問題,盡管有的已成了革命幹部。劉白羽來過,與胡風關系更密切的馮白魯、雷加、天藍也來過,他們都向胡風傾訴自己創作上的困惑和苦悶,比如,迫切的政治動員有時妨礙了對作品内容作深入的把握;要求作品直線反映政策,作家圍繞政策疲于奔命,不僅寫不出像樣的作品,而且弄不好還會犯政治錯誤;寫好人就完全好,壞人就完全壞,作家不敢寫有缺點的人物,猶如不敢使用有一段不清白曆史的幹部。還有,大小官員粗暴地幹預文藝,一個作家寫了一個劇本,由連隊指導員到軍區政治部,再到東北局,一層一層審查修改,可最後還是被參謀長否了。有個作家還作了一歌:“告訴我兒,切記切記,甯賣屁股,不要搞文藝。”天藍将此歌說給胡風聽,最後表示,對于文藝創作,他已經看透,很難再動筆了。胡風直歎:可惜可惜。

  在天津,魯藜、蘆甸也向胡風訴苦:作家再也不敢從内心的要求寫作品,隻求無過。3月26日到了北平後,仍舊不斷有人向他訴說創作的困惑與焦慮。林林總總,連綴一起,胡風震驚了。多年來他竭力反對的主觀公式主義,竟然愈演愈烈,業已呈全面旺盛之勢。此時,胡風感到了自己作為理論家的責任。五年後的“三十萬言書”裡,胡風寫下了自己當初的真實感受:“我有機會和為數不少的從事創作的(包括不在文藝工作崗位上的同志和無名的青年作者)同志們談過話,他們絕大多數都明白地或者含蓄地表示了在創作上感到的痛苦,在簡單的上司方式下面找不到實踐的道路,有的同志甚至流下了眼淚”,“從許多談話和文章裡我發現了對于文藝的了解非常簡單,簡單到了取消文藝的地步。而這卻是普遍性的現象。”

  在東北,胡風還見過蕭軍、李又然、吳奚如等人,這幾位老友在延安整風運動中都被整得很苦。大約是早已知曉胡風與周揚的恩恩怨怨,來看望胡風的朋友大都特别提到了在延安時的周揚。胡風在“左聯”關于“兩個口号”的論争中站在魯迅陣營,而與周揚、夏衍等結怨。1939年,周揚委托來渝的董必武帶口信,邀請胡風去延安魯藝做中文系主任。周的邀請出乎胡風意料,但他還是婉言謝絕了。或許正是因為此次謝絕了周揚的美意,是以,來自延安的傳聞說:胡風不去延安,是因為周揚的關系。丁玲與周揚也有解不開的恩怨。丁玲曾同胡風談到,周揚在延安這麼多年,沒有一個朋友,隻有下級。胡風又從李又然處得知,周揚曾不同意出版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理由是程仁與黑妮的戀愛是反階級的。但毛澤東說它好,周揚是錯誤的,又由艾思奇、蕭三等人向宣傳部作出保證,這才得以正式出版。

  文代會不點名地批評了胡風,但他還是上交了自己的書面意見

  從香港到東北,從東北到北平,半年的時間已經過去,就等着開第一次文代會了。胡風看到了很多,聽到了很多,心情是複雜的。給友人的信中,他說,“這時代,這祖國的人民,是到處燒着聖潔的烈火的”,他沒有理由不“身心愉快之至”。但是,他的心頭分明有了陰影,那些庸俗的文藝理論和文藝上司人,還有自己所遭受的不信任,這些都讓他感到很沉重。5月30日緻信路翎,胡風便道出了自己的苦悶:“文藝這領域,籠罩着絕大的苦悶。許多人,等于帶上了枷。”

  在胡風那裡,依然存在着一個政治與文藝相對分開的模式,這個模式主導了他一貫的理論思維,而現在,這個模式又規範着他觀察新現實的方式。政治現實是美好的讓人振奮的現實,而文藝現實卻是庸俗不堪、教人窒息的現實。嫉惡如仇的胡風,就這樣非常容易地配置設定了自己的感情,愛給了這個偉大的時代,給了這個偉大時代的美好政治,而恨則給了他所謂的庸俗的文藝上司人,給了由這些庸俗人所導緻的庸俗的文藝現實。

  文代會正在籌備之中,但胡風時時有被人排斥的感覺,聯系一路上聽到的有關自己的傳聞,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還是在石家莊的時候,周恩來囑咐他到北平後與周揚等研究一下組織新文協的問題。但就在他到達北平的前一天,舊文協由上海移至北平的決定已經公布,到北平後,也沒有任何人找他談過處理舊文協群組織新文協的問題,而過去十年來,他一直是舊文協的負責人之一。似乎許多事情都繞過了胡風。4月15日,由茅盾主持召開文協籌委會會議,會上宣布即将創辦文協機關刊物《文藝報》,并任命編委,胡風在三位編委中名列首位,另兩位是茅盾和嚴辰。胡風對這個任命感到很突然,因為事先并沒有人征詢過他的意見。他抱有抵觸情緒,沒有接受這個任命。随後,胡風的消極情緒有增無減,他又拒絕參加國統區文藝報告的起草。報告起草完畢,也讓胡風過目,他看了,十分生氣。6月9日的日記記有這樣一句:“看了楊晦等起草的國統區報告草稿(鉛印的),主要是對我的誣蔑。”不僅是對起草報告,便是對這個文代會,胡風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興趣。4月26日給路翎的信說:“現在在等開文協代表大會,沒有法子不參加,是以隻好在這裡等。但我不提任何意見,隻能如此也應該如此。”5月7日緻方然等人信也說:“目前,有一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非得參加一下不可,是以滞留在北平。但我對這毫無興趣,隻想到實際裡面去接觸。”取消極的态度,下決心不合作,這在胡風乃是唯一的進攻方式。實在不行了,還有最後一種進攻方式,那就是上書,為黨“清君側”。

  胡風“毫無興趣”的這個文代會,實質上是一個文藝工作者的政治盛會。黨為這個非常會議已經謀劃很久了,希望藉此建立新的全國性的文藝組織。7月2日,文代會在中南海懷仁堂開幕,中共中央發來毛澤東前一天精心修改過的賀電。會場主席台後方中央懸挂着毛澤東、朱德的畫像,前端上方中央,挂着由毛澤東、魯迅側影像和六面紅旗構成的文代會會徽。各系統、各部隊贈送的四十餘幅錦旗并排挂在台上,上面繡着一句句祝辭:“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團結在毛澤東旗幟下,全心全意為工農兵服務”,“與工農兵結合,為工農兵服務”,“為人民服務”。會場後面中央,置放着一尊毛澤東的石膏塑像。主席台上,端坐着朱德、林伯渠、董必武、陸定一、李濟深等上司人。籌委會的三巨頭郭沫若、茅盾和周揚,順理成章地成為本屆大會主席團的總主席和副主席。而且,大會期間,三人一人一個上午,各作一個報告:7月3日,總主席郭沫若作題為《為建設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鬥》的總報告;7月4日,副主席茅盾作國統區文藝報告,題為《在反動派壓迫下鬥争和發展的革命文藝》;7月5日,副主席周揚作解放區文藝報告,題為《新的人民的文藝》。三足鼎立,大會的主要報告差不多全在這裡了。

  三大報告最終完成了新中國文藝的空間建構。國統區畢竟是國民黨統治的區域,黨上司的左翼文藝無疑是進步的革命的文藝,但久在黑暗中,難免不受影響,再加上黨有時為環境所限而鞭長莫及或力不從心,這反壓迫的革命文藝總體上就不是那麼革命了。而以延安為首的解放區,則完全是另一種情況,徹底的革命性使解放區的文藝早已大衆化,從延安到北平,乃是一條筆直的坦途,解放區的“人民的文藝”,作為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最好展現,實為新中國文藝的“樣闆”。這兩個空間裡的文藝,甚至不用比較,就能确定它們政治價值的高下。茅盾和周揚一人勾畫了一個空間,郭沫若總報告之“總”即是進行空間整合,這個整合從标題就可觀出其價值取向,整合的結果果然是“一邊倒”,解放區人民的文藝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草稿階段就被胡風視作是對自己“誣蔑”的國統區報告,最後并未按胡風意見作出修改。7月4日上午,清瘦的茅盾在懷仁堂作報告。大約是早料到了這個報告的“震動性”,報告最後還有三則“附言”,就起草情況作出解釋,其中特地提到“胡風先生堅辭”。不像第二天周揚的報告,一氣到底,洋溢着歡天喜地的頌美,茅盾的報告要黯淡得多,盡管它看似貫串着“一分為二”的辯證精神,但對于國統區文藝的批評明顯分量更重。這些批評集中一點,就是國統區作家因環境限制不能與工農大衆相結合,不能改造自己的思想,最終不能使作品大衆化。報告就創作和思想理論兩個方面,羅列國統區文藝的錯誤傾向,具體到胡風派,報告專列一小節,不點名地展示了胡風派主觀論的錯誤,仍舊封它為“‘小資産階級的革命’文藝理論”。報告強調,“關于文藝上的‘主觀’的問題,在近幾年來就成為國統區文藝界思想中積蓄醞釀着的基本問題,不能不要求解決”,繼續解決這個問題,“就不得不歸結到毛澤東的‘文藝講話’中所提出的關于作家的立場觀點态度等問題”。

  坐在懷仁堂的胡風肯定沒有聽得很明白。但他說:“我是冷靜地看明白了:這個聽說是以胡繩同志等為中心所改寫的報告,骨子裡幾乎主要是以所謂胡風文藝思想為對象,而且是把問題的本來内容簡單化了,甚至是歪曲了以後再加以論述的。整個十年來國統區文藝的主要障礙,原來是所謂胡風文藝思想。”會議期間,胡風多次私下與人交流過對報告的不滿,甚至還上交了自己的書面意見。當然,越來越嚴重的消極情緒阻擋了他進一步的動作,以緻自由發言時多次被點名講話,他也終于忍住了。周揚親自邀請過,他沒有講;丁玲要他講,還說什麼:你應該說說話,解放區有許多青年是愛你的。他隻是感動得直落淚,卻還是不講。

沒能聽明白的,自然不是胡風一人。幾乎所有來自國統區的人,都沒能聽得很明白。據胡風回憶,“報告在大會上提出後,國統區代表們中間嘩然了起來”。他的日記7月11日記有:“李亞群來閑談了一會,對國統區報告不滿”。馮雪峰也是很不滿的一個,屬于胡風派的那幾個人,像阿垅、路翎他們,更少不了意見。弄到這個地步,大會幾乎難以開下去。但7月6日,周恩來不失時機的來了。從下午二時半開始,周作了長達六小時的政治報告。報告進行至7時20分,毛澤東突然來了。會場頓時沸騰起來,代表們熱烈地長時間鼓掌,并忘情地高呼“毛主席萬歲”。胡風這一天日記載:“報告到五時過,毛主席來,全場歡呼,他講了幾句話”。确實,毛隻講了幾句話:“同志們,今天我來歡迎你們。你們開的這樣的大會是很好的大會,是革命需要的大會,是全國人民所希望的大會。因為你們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們是人民的文學家、人民的藝術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學藝術工作的組織者。你們對于革命有好處,對于人民有好處。因為人民需要你們,我們就有理由歡迎你們。再講一聲,我們歡迎你們。”看似即興,其實經過了精心的雕琢。像“革命”、“人民”幾個宏大的語詞,不虛假,有溝通,還煽情,就很講究;由“我”變化到“我們”,如古人雲,“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更隻有毛這樣的文章大家、宣傳大師才做得出。毛講完了,全場更長時間更熱烈地歡呼、鼓掌。很快,周六個小時的報告也結束了,他興奮地說:“我們應該感謝毛主席,他給與了我們文藝的新方向”。全場又是一通高呼“毛主席萬歲”。郭沫若總主席又一次站在麥克風前,同樣興奮地說:“今天我們開這個會,承周副主席給我們作了六個鐘頭的報告,又承毛主席親自來參加,來指導我們。這給我們很大的鼓勵。”接着,郭表示完全接受周副主席給大會代表的整個訓示,表示要以最大的熱忱做毛澤東的學生。忽然,郭的聲調變得更為高亢起來:“讓我們最後高呼幾個口号”。這位年近耳順的浪漫詩人,以高唱過《女神》的熱情,振臂領呼:“一切文藝工作者團結起來!”“學習毛澤東的思想!”“創造人民的文藝!”“中國人民解放萬歲!”“中國共産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

他們很多人都很感激毛澤東和周恩來,說是他們救了場。胡風回憶說:“樓适夷同志來看我,責備我不該不提意見,說會幾乎開垮了,要毛主席周總理親自出來才挽救了回來,使黨受到了太大的損失,說着就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來。他這單純的熱誠也使我感動得流了淚。”

  胡風的詩情在古都的寒冷裡燃燒,他的問題卻越來越嚴重了

  7月19日文代會閉幕,随後是文聯和文協的會議。24日的文協會上,執行主席“突然襲擊”,指名要胡風“自由發言”。這一刻胡風終于沒能忍住,他說:“我說不出值得說的話來,浪費了代表們的寶貴時間,就等于謀财害命,是以不敢說什麼。” “不敢說什麼”的胡風其實已經說了什麼,他的态度已經公開化。幾天後,和丁玲喝茶聊天時,丁玲就直言不諱談到他的“态度問題”。文代會期間,馮雪峰向胡風談到:周總理審閱代表名單時,把胡風的名字劃在“左”一類。馮是在勸胡風放心。胡風也一直相信:“黨是基本上信任我的,這用不着新的證明,但文藝上的負責同志對我卻一定是抱有敵意的。”

  8月2日,胡風回到上海。一個月後,又赴北平參加政協會議。1949年餘下的日子,他都在這個古老而又年輕的都城度過,這依然是一些交織着亢奮與失意的日子。參加了政協會議,參加了開國大典,一種宏大的幸福感罩住了胡風,他的詩情也在燃燒。11月6日,古都初冬的寒冷裡,胡風燃燒的詩情終于噴薄而出,他開始寫《時間開始了》。11日夜,第一樂章《歡樂頌》一氣呵成。宏偉的結構與咆哮的氣勢裡,奔流着如宗教徒一般狂熱而又清澈的情感。胡風身體力行,斷然否棄了“東方紅/太陽升”這樣的“民族形式”,他的“頌體”灌注了交響樂的氣韻,又欣然采用了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體”。祖國,人民,領袖,三位一體,而領袖又分明淩駕于祖國和人民之上:

  毛澤東!毛澤東!

   由于你

   我們的祖國

   我們的人民

   感到了大宇宙的永生的呼吸

   受到了全地球的戰鬥的召喚

  當年的胡風,以真誠與激情代表了億萬人民的“集體意志”,他唱出了一個時代的心聲。

  日記裡留下了許多他在詩情的燃燒中不能自持的情狀。11月17日:兩個月來,心裡面的一股音樂,發出了最強音,達到了甜美的高峰。肖邦啊,肖邦啊,我向你頂禮!格拉齊亞啊,你永生在我心裡!18日:“昨夜自二時醒到五時,對着窗外的星星。”19日:“心裡唱着一支小曲,第二樂章的情緒凝住了似的。”20日:“疲乏之至。五時,聽無線電的一支情歌,寫出了甜美的《黎明》一節。”23日:“上午,想到第四樂章,燃燒得幾乎不能呼吸,一直到下午。”24日:“續寫《贊美歌》。上午,非常激動,終于把難關沖破了。”大約是激情的過度燃燒,揮灑詩情的同時,先是痔瘡,再是咳嗽、頭痛和腹瀉,許多的疼痛襲擊他,但他的眸子依然純淨,他的詩情依然清澈甜美。兩個月多一點的時間,他一口氣寫了四個樂章,三千八百行。給朋友的信中,他說“這首詩是一場熱病”,又說:“時代是偉大的,人民是偉大的,祖國是偉大的,暖起我們這一點可憐的血溫吧。”

  這一系列的樂章,竟然是在一場交織着希望與失望的漫長的等待中完成的。滞留北京,是上面的意思。10月27日,在朋友的慫恿下,胡風給周恩來寫信,提出見面要求。但周恩來并未在日理萬機之餘滿足他的要求,直到一個月後,11月27日,胡喬木來了。此時,《歡樂頌》已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第二樂章《贊美歌》(後改為《光榮贊》)也已經寫完。胡喬木首先肯定了胡風多年來對黨的事業的真誠追求,又說胡風對世界、對曆史的看法與共産黨不同,但這個不同還不是“庸衆”之見。最後奉勸胡風:脫離共産黨,就是脫離群衆,應該和整個共産黨做朋友。11月29日,胡風在緻路翎信中說:“派人來說了一些意外的話,在力量上給了最高的承認,但在‘理論’上還有問題。這變化,我想是因那首詩促進的。我想,我遲早得住北平的。”

  詩情高燒下的胡風,似乎業已膨脹起來了一個無限浪漫主義的主體,他突然感到自己擁有了空前偉大的力量,自己甚至是别人無法戰勝的。那首直接獻給毛澤東的頌歌(《歡樂頌》),在胡風虛幻的想象裡,這首詩竟然能神奇到改變最高層對他的看法,進而改變他的命運,從此以後,他可以在首善之區我行我素,呼風喚雨。

  理論家的胡風一向相當看重“作品”,他重慶時期一眼相中路翎,并傾注大量心血栽培路翎,很大程度上就因為這個年輕人的“作品”與他的理論是一緻的,憑借路翎的“作品”,可以證明胡風理論的“正确性”乃至實踐性的力量。時間開始了,胡風在失落與焦慮之中,總想到自己的這幾個小兄弟,并敦促他們“拿出作品來”。在胡風的美好盤算裡,拿出好的“作品”,就可以沖破“壇子”上的庸俗和沉悶,也就可以證明他們的力量。他的《時間開始了》,固然是産生于詩情的不可自已,但同時也是“鬥争”的需要。他要燒一把大火,是以,《歡樂頌》發在《人民日報》上,也是深思熟慮的選擇。對自己的這個大東西,胡風絕對有信心,完全相信它的“戰鬥力”,在信中,他不無得意地告訴朋友,它“驚住了一切人”,讓不少“寵兒們”不得不露出“尴尬神氣”。

  那次與胡喬木談話後三天,胡風似乎頗受鼓舞,又給胡喬木寫信,希望解決入黨問題。過了些日子,胡喬木第二次來見胡風,告訴他,周總理現在不能和他談話,但很想談,等再來北京吧。至于入黨問題,胡喬木認為也可以考慮,但他并不“奉勸”胡風。總理不能見了,黨的大門也關上了,胡風的問題實在是已經很嚴重了。

  但是,1949年的最後一天,12月31日,胡風過得相當充實、相當快樂。他補寫了第四樂章《安魂曲》(後改為《英雄譜》)中的一個小節,約三百餘行。後來的“胡風分子”徐放和魯煤來看望他,他給他們讀剛寫好的《安魂曲》,聲情并茂,催人淚下。夜已經很深了,送走客人,他還想給上海的夫妻M(梅志)寫信,但實在太疲乏了,決定明早再寫。對夫妻和兒女的祝福,他暫時寫進了這一天的日記裡:“親愛的M,親愛的曉谷、曉風、曉山,祝福你們!祝福你們!”

——來源:百年潮 2004年5期

胡風的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