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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作者:安陽融媒
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甲骨文是迄今為止中國發現的年代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統,是漢字的源頭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脈,值得倍加珍視、更好傳承發展。

甲骨文研究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記者走進複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以下簡稱“複旦古文字中心”),探訪甲骨文的當代知音,了解這項“冷門絕學”的研究和應用現狀,以及甲骨文背後的曆史思想、文化底蘊。

  ——編 者

“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

《人民日報》記者 黃超

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圖①:商周文字和秦文字中的“徹”。圖②:善夫吉父鬲,現藏于中國文字博物館。(資料圖)

文字誕生的那一刻,如同劈入混沌世界的雷電,照亮了蟄伏的文明。自此,萬物靈長的智慧突破時空加速傳承,這是亘古未有的奇觀。

商朝晚期,中國形成了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統。彼時,商人好問,問天問神問祖先。王室為了占蔔和記事,在龜甲獸骨上契刻文字,稱為甲骨文。

會與不會,能與不能,吉與不吉……在商人看來,答案蘊藏于此。蔔問的内容,刻在蔔兆的旁邊,即甲骨蔔辭。西周以後,這種傳統漸趨式微,蔔用甲骨上的文字就難以見到了。

直到1899年,沉睡已久的遠古密碼隻是發出微弱的信号,就被清朝金石學家王懿榮敏銳地捕捉——一片甲骨驚天下,打開了緊閉3000多年的文明大門。百廿年來,幾代學人如老吏斷獄、神探破案,從曆史的縫隙中探求線索,考釋出佶屈聱牙的文字逾千個。

而今,前人留下的未釋甲骨文字仍有2000多個。幸運的是,從祖先的心裡流傳到後人的指尖,甲骨文遇見了當代知音,一批潛心破解古文字的學者不斷釋讀出新字,使“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完全考釋”之難堪比發現行星

曾有學者說“釋出一字,好比發現一顆新的行星”,可見研究古文字的難度。

正因為難,中國文字博物館近年來幾度發出甲骨文破譯“懸賞令”,單字獎勵10萬元不等。複旦古文字中心有3位學者獲獎,成為目前“揭榜”最多的科研機構。

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位于河南安陽的中國文字博物館。(資料圖)

考釋,就是找尋某個字的前世今生,以及與其他字的未了情緣,該中心團隊的代表陳劍教授喜歡如此比喻。他近年破譯的,是此前完全不認識的兩個甲骨文字形,即“徹”字古體的另外兩種寫法。

《說文解字·攴部》中記載:徹,通也。甲骨文有一已識字,彎曲的手指代表用力,撤去禮器鬲,以此表示“徹(撤)”。論證發現,這個字在演化時發生了兩個變化:用力的手變作“攴”,同時添加了代表行動的偏旁“彳”。新釋出的字形,左旁則為“示”上有“貝”或“血”,是“徹”的表意字。

這在古文字演變中屬常見現象。該字本有“徹去祭器或祭品”之意,傳世先秦古書中就有“既祭,令徹”等說法。最後變成“徹”,簡化漢字寫作“徹”。

由此不妨想象,3000多年前的一次祭祀,肉在鬲中烹煮,熱氣蒸騰,商人虔誠膜拜,獻給祖先。如今,這些陳列在博物館的器具,看似悠久古老遙不可及。但透過與鬲相關的“徹”字,仿佛看到每件器具曾經的使命,背後承載的王朝氣象和生活情境重制眼前。

“其實,這并非我最有成就感的破譯。”陳劍自謙地認為,此次技術難度不算高。但背後則是數十年積累的功底:既要谙悉甲骨文字形體的筆畫特征,全面梳理用字情況,又要深入把握已識字形的演變序列和規律,用動态的眼光審視,從已知推導未知。

采銅于山,抽絲剝繭,陳劍視作智力上的享受,是自己經常一個人玩的“遊戲”。平常走路、排隊,總有些零碎時間,看見某些字詞便能想上半天。“給一個字,我就能想到很遠。考釋就是把字詞織成一張大網,看能聯想起多少。”

當然,實作“完全考釋”,除了字形考訂,還需辭例解釋。把考訂結果放到所有的甲骨蔔辭中通讀,如果辭意順暢、了無滞礙,則證明是可靠的。從收集資料到比較各家之說,步步論證駁難,最後被認可征引、收入辭書,一路跋涉。

甲骨文考釋更像自然科學,需要确鑿證據,發表用時極長。如陳劍2019年寫成的《甲骨金文用為“遊”之字補說》,初稿寫于2010年。這類文章資料詳贍,引證宏富,有的字數達7萬之多。一些聚訟紛纭的議題,經他研究,往往有渙然冰釋之感。

外人看似枯燥,他則樂在其中,半夜裡時常靈光一現。早年間,床頭總少不了鉛筆,當靈感突襲就立刻寫在牆上,待天明再細細整理。“讀着自己寫過的文章,覺得很嗨。”說到這裡,陳劍笑了。漫長,何嘗不是一種浪漫。

史學家李學勤認為:“古文字學的基礎工作仍應以釋字為首位。字不能釋讀,很難談到其他研究。”百廿年來,考釋條件成熟的甲骨文漸次釋出。

1903年,劉鹗在自行刊布的《鐵雲藏龜·自序》中輕輕松松認出40餘字,其中30多字是正确的;1904年,孫诒讓得到《鐵雲藏龜》,“窮兩月力校讀之”寫就《契文舉例》,又釋出185個字。

其後,經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于省吾、唐蘭、李學勤、裘錫圭等名家接續努力,約1/3的甲骨文得以考釋。餘下的,都是“硬骨頭”。如“酉”字加幾個斜點,出現上千次,至今未有确釋。

行過千山萬水,眼前豁然開朗。目前,全世界專攻甲骨文的學者約50人,吉林大學、首都師範大學等也有一批學者。正是他們,通過商人衣食住行抽象成的拙樸筆畫,還原出刻在龜甲獸骨上的煙火人間,讓文明的樂聲遠遠傳來。

殘片有待破鏡重圓

“癸亥蔔貞:旬。三月。乙醜夕雨;丁卯明雨;戊小采日雨,烈風;己明啟。”

這是一段蔔辭,大意為三月癸亥這天蔔問,下旬沒有災患吧。驗辭顯示,這一旬的第二天乙醜夜間下雨。到第四天丁卯天明下雨。第五天戊辰傍晚,既下雨又刮烈風。第六天己巳天明時,雲散天開。

通過這則天氣記載,可知商朝設有專門觀測氣象的官員。遙想當年,依然充滿玄幻色彩:負責蔔問的人念念有詞,身旁放着經過整治的甲骨。炭火熊熊,燒熾的荊條被抽出來,明火吹滅後,燙灼甲骨上的鑽鑿。“蔔”的一聲,甲骨的表面顯現出不同的裂紋……

作為中國最早的氣象記錄,這段蔔辭彌足珍貴,收錄于《甲骨綴合彙編》第776則。然而,其材料原本殘缺太甚,後經拼接方才破鏡重圓。

甲骨出土,中華文化立即與殷商接通了血脈,這是後人追溯千年文明的拼圖。遺憾的是,當時正值晚清,國力衰弱,收藏者把它作為私産,另有許多流落國外,導緻研究支離破碎。

目前存世的甲骨中,正式發表的逾8萬片,其中碎片占90%以上。甲骨綴合,就是綜合各方面資訊,将碎片拼接起來,使之變成完整或較完整的材料。

殘片俯拾皆是,而複旦古文字中心研究員蔣玉斌便是大海撈針的人。記載天氣的這版甲骨,就經蔣玉斌綴合,“烈風”的“烈”字也是他考釋的。

現實中,研究者很少親手拿着殘片按圖索骥,大多依靠拓片及實物照片彙編的資料。買書,讀書,再買書,蔣玉斌的研究室被堆滿了,幾乎無處下腳。龜甲和牛肩胛骨标本則是案頭必備,他時常觀察摩挲,對相關部位了如指掌。

這些年,他翻了數十本解剖學書籍,還炖過不少牛扇骨,觀察血管進出骨頭形成的痕迹,及其在拓片上的呈現。“讨論甲骨文本的物質性,看實物形态與蔔辭的關系,收獲很多。”

如何判斷綴合成功?這不僅要求形狀嚴絲合縫,正反兩面紋路相同,字型、風格、内容也須契合。多年來,相關學者接續完成7000多組綴合。這些甲骨實物和公開材料,早在他們頭腦裡形成了資料庫。

而作為一門活的學問,甲骨研究是變動不居的。這些年,安陽師院“殷契文淵”、河南大學“綴多多”、首都師大“校重寶”等平台和小程式陸續上線。通過大資料、人工智能等技術集納、研判、拼合,逐漸由學者的構想變為現實。

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楊熠将吉林省博公布的甲骨與以往材料(黑白拓片)綴合的新成果。(資料圖)

6600餘條,300萬次通路,複旦古文字中心“綴玉聯珠”甲骨綴合資訊庫在今年初上線,将綴合情況、出處等資料彙于一處。“不少學者費心整理,卻發現前人已有成果。我們持續更新,就是希望友善大家,避免這類情形。”項目發起人之一、博士生楊熠說。

于初學者,第一片綴合很重要。每隔一周,蔣玉斌就手把手指導年輕弟子,往往是五六個小時。前不久,他與學生在課堂讨論時發現吉林省博物院公開了一批殘片彩照,師生興奮不已。新的綴合很快出來了。“一旦發現綴合,大多數容易驗證。成就感讓人欲罷不能。”

這種心情也許一般人難以體會。但綴合研究,像是連接配接時空的橋梁。有些“斷爛朝報”的舊材料,一經綴合,價值倍增。最有名的,要數王國維的一則綴合。

對于《史記·殷本紀》中的商王世系,當年的學者大都半信半疑。1917年,王國維拼接殘骨,形成一條比較完整的世系蔔辭。對照後證明《史記》所載大體可信,也糾正了其中個别謬誤。

自此,“東周以上無史”的觀點不攻而破,中國的信史向前推進了數百年。誠如郭沫若所言:得見甲骨文字以後,古代社會之真實情況燦然如在目前,《詩》《書》《易》中的各種社會機構和意識才找到了它們的源泉。

一片一片綴合,一代一代鑽研,哪怕隻拼接兩張殘片,也可能激活背後的古老基因。古老神秘的王朝,不再是典籍中的虛影,甲骨上的符号生動地出現在人們面前,成為中華文明的标注。

一個字就是一部文化史

2月,殷墟博物館新館對外開放,綠松石嵌文字、記錄捕獵巡視的一件甲骨引人注目,這是大陸博物館現存的孤品。新館不遠處就是殷墟遺址核心區,一腳跨越3000年,觀衆仿佛與先人呼吸相聞。回望漢字“家譜”的開頭,真是意味深長。

當甲骨文遇見當代知音,“冷門絕學”煥發新活力

位于河南安陽的殷墟博物館新館。(資料圖)

陳寅恪曾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假如沒有文字及傳承,我們對過去将一無所知,萬古如長夜。從這些“商朝日記”可以看到,古人宴飲演樂、坐車出行,還有戰争的過程和結果、天氣對農事的影響,等等。

除了還原曆史的面貌,我們的文字之是以偉大,就在于能看出我們的文化。甲骨文是商朝祖先留下的最寶貴遺産,他們以細緻的觀察和驚人的想象,将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為、所感轉化成字元,蘊含了後代的主要造字方法。

複旦古文字中心主任劉钊說,甲骨文中有很多象形字和會意字,不少保留着早期形态。這是“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手段,記錄思想文化的載體。從中,可以體會古人造字時的立意——

“得”字像手持貝,表明古代的“貝”為寶物或用作貨币。“監”字是人用器中之水照面的形象,古人有以水為鏡的習慣。“保”字像一個大人背着一個孩子,從大人角度是保護,從孩子角度是依仗,蘊意豐富,又充滿人情味……

不僅如此,一些甲骨上的文字,具有穩定而富張力的結構,采取了近似毛筆墨書的刻銘方式。用筆、結字、章法,頗具法度。拙樸的刻痕演變出篆隸楷草,後世書法的各種元素,在這裡可以找到源頭。

“我們能讀懂幾千年前的古字古書,全世界獨一份。”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葛亮說。甲骨文是世界古文字中唯一流傳至今的自源文字,其他如古埃及聖書字、古巴比倫楔形文字等,由于使用人群和文化遭遇劇變,最後成了“死文字”。

“傳于異地,留于異時”,以甲骨文為源頭的漢字,是中華文明從未中斷、與之相輔相成的結晶。2017年,甲骨文入選“世界記憶名錄”。

顯而易見的是,作為集體記憶,甲骨文遇見了更多當代知音:

有網友制作文字表情包,将甲骨文繪成動畫,再現祖先的信仰,還有愛好者通過短視訊說文解字,被粉絲催更。

在甲骨文的故鄉安陽,人們在書房畫室裡練字,體驗甲骨文書法藝術,使轉提按,流暢婉轉。遊客一出高鐵站,道路、商圈、文化空間,都沉浸在甲骨的世界。

…………

如果你是教師,請組織學生上一堂生動活潑的國文課吧,講解漢字的起源。

如果你準備旅行,不妨到博物館看看殷墟甲骨,見識一下震驚世界的古老文字。

甲骨文,像無法言傳的老人望着我們,仿佛有很多話想說。她從曆史的拓片間複原古老文明尚且年幼的面目,回答着那兩個永恒的問題——我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來源:《人民日報》2024年04月14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