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張朝信烈士的半世情結
謝石華
題記：這是新蔡解放戰争的一篇新鮮史料。
2024年4月3日上午，雨過天晴，風和日麗。期盼已久的“張朝信烈士墓園落成典禮暨甲辰清明公祭儀式”在新蔡縣宋崗鄉隆重舉行，二級巡視員、縣老促會會長陳學功、副會長水世福暨部分理事，縣檢察院、退役軍人事務局、文旅局、史志研究室上司暨宋崗鄉黨政負責同志、機關從業人員、捐款企業家代表、英烈後裔代表、宋崗村黨員幹部、中國小師生代表100多人，出席了落成典禮暨公祭儀式。
陳學功會長講話
筆者作為此項工程的倡議者、參與者，應邀撰寫碑文《張朝信、徐廣彩就義經過》《張朝信墓園建設碑記》，并在公祭儀式上，口頭介紹了我與張朝信的半世情結暨“徐寨事件”與張朝信烈士的犧牲經過。
宋崗鄉師生首次瞻仰張朝信墓園（謝石華攝）
我今年62歲了（虛歲，下同），與張朝信烈士雖無緣相識共處，卻早就形成一種情結。早在50年前——1974年左右，我在練村老家上國小時，就從上國中的二哥口裡，聽說了發生于30裡外宋崗集的張朝信烈士不畏鍘刀、英勇就義的動人事迹。1978年，我考上了縣一高，經常步行路過宋崗，總想看看張朝信的墓在哪裡?那時，隻要發現宋崗公路兩側有墓碑，就想過去看個究竟，卻始終沒發現與張朝信有關的，也不知道該找誰詢問？不免有些失望。
一晃30多年過去，我從鄉鎮調到縣委宣傳部主持文藝工作，喜歡搞文史研究。曾應邀通審了《中共新蔡縣曆史》第一、二卷送審稿，發現張朝信之死，隻有一句話提及：“（1948年）7月……劉洪文匪部襲擊當地民主區政府，殺害幹部4人，并将區中隊指導員張朝信拉到宋崗鍘死。”“當地”是指哪個區？張朝信被捕的具體經過？都不清楚。2013年8月，筆者應縣老區建設促進會之邀，奉命執行主編《新蔡革命老區》一書，欣喜地看到一篇比較詳實的新史料——《張朝信烈士犧牲經過》，是宋崗鄉老促會王秀山、馮雲生同志2012年7月采寫的。
烈士陵園的張朝信紀念冢墓碑（謝石華攝）
2022年初夏，為滿足烈士日公祭需要，縣裡決定在小李莊事件紀念館東側修建一處烈士陵園，但隻能容納21個墓位，縣委主要上司委托我負責篩選烈士人選并撰寫碑文。于是，我對本縣各個曆史階段犧牲的360多位革命先烈的事迹進行了梳理，堅定地認為：張朝信烈士是劉胡蘭式的革命英雄，是解放戰争時期新蔡縣最具代表性的革命先烈之一，完全應該入選。
但進一步研究發現，馮雲生等人采寫的《張朝信烈士犧牲經過》還有許多細節未搞清楚。于是，我決定到張朝信被捕事發地——澗頭鄉徐寨村走訪一下。
但澗頭鄉不隻一個徐寨，應該到那個徐寨找呢？說來也巧，找朋友徐學傑一打聽，一下子就找到了張朝信被捕——史稱“徐寨事件”的親曆者、當年14歲（1935年10月生，屬豬）的徐寨村民徐道賢。
2022年7月10日下午，我和夫妻（駕車）在徐學傑陪同下冒着酷暑一同來到大徐寨，拜訪徐學傑88歲的老父親徐道賢。剛進院在樹蔭下坐下來，暴雨傾盆而至，也迅速緩解了酷熱天氣。我們挪到堂屋門口，聽徐道賢老人詳細介紹了他所親曆的“徐寨事件”經過和他所聽說的張朝信被殺情況。
筆者采訪徐道賢。熊新芝攝
順着徐道賢提供的線索，7月25日下午，我在工作室問津閣約訪了與張朝信同時就義的村農會主席徐廣彩的孫子徐華駿（1973年生，國小教師）。7月31日下午，在問津閣又通過徐華駿手機，采訪了在鄭州随孩子生活的徐廣彩侄女徐素萍（1947年生，老民師）；并通過徐華駿，間接采訪了其母陳玉英（1944年生）、鄰居徐國富（84歲，本村健在最年長者）。8月1日下午，又與徐華駿一起到宋崗鄉，在鄉黨委秘書王磊等人陪同下找馮雲生老師核實有關細節，弄清了殺害張朝信的幫兇不是姓李，而是宋崗鄉杜店村的張澤田。
按照徐道賢口述，張朝信被殺的時間不是馮雲生調查的1948年六月初十，而是1948年七月初十（陽曆8月14日）——因為徐道賢清楚地記得，匪徒搜捕“白臉老張”那晚，正是農曆七月初七晚上——七夕，第四天押到宋崗集殺害的，應是七月初十。徐道賢還提供了一個可資佐證的細節——“徐寨事件”發生不久，澗頭鄉境内又發生了“田寨事件”——剛從新（蔡）息（縣）邊界剿匪歸來的臨泉縣大隊路過田寨時遭敵人伏擊，24位官兵不幸犧牲，當時老百姓正在收割芝麻——這個時間節點也反證出，張朝信犧牲的時間應該是七月初十，而不是六月初十——因為六月初十還不到收割芝麻的時候。為了進一步搞清張朝信身世，我還自費購買一部《曹縣志》，可惜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
綜合以上調查考證，我所了解的“徐寨事件”始末暨張朝信烈士犧牲經過如下：
徐寨，因明初徐姓在此建村築寨而得名。因建村年代比本鄉（新蔡縣澗頭鄉）另一徐寨早、規模比其大，故又稱大徐寨。解放前，大徐寨住有徐、郭、王、劉、莫、洪等姓十餘戶人家，寨主徐華勉，村子周邊有寨溝、寨牆、炮樓等防護設施。因村民團結、内外修好，徐寨從未被土匪攻破。每天傍晚，都接納鄰村貧民攜家帶物來寨内躲避匪患，謂之“跑反”。
1948年8月上旬，國共兩黨仍以洪河為界處于拉鋸狀态：國民黨殘餘成立了新蔡剿共司令部和東、西、南、北四個聯防區分部，占據了洪河南岸大部分地盤；新蔡境内的中共民主政府建立了12個區政權（其中秦磚區、餘韓區、陳佛區，1948年2月中旬成立，隸屬豫皖蘇四地委西南工委設立的汝正縣管轄；化莊區、栎亭區、望城區1948年3月成立，初屬新蔡縣愛國民主政府建制，1948年6月下旬豫皖蘇四地委撤銷新蔡縣愛國民主政府，将化莊區、栎亭區劃交泉南縣，将望城區劃交臨泉縣，同年11月歸建新蔡縣；城關區、李橋區、唐莊區、邊莊區、平鋪區、閻湖區1948年5月下旬成立，隸屬豫皖蘇八地委所屬新蔡縣民主政府管轄），控制了洪河以北和城西南大部分地方。
豫皖蘇軍區4分區某部連指導員張朝信，能寫愛畫，善做群衆工作，随劉鄧大軍南下進入新蔡，任栎亭區（時屬泉南縣）中隊指導員，因皮膚白皙，人送外号“白臉老張”。初在韓集鎮陳莊一帶開展工作，後來轉移到澗頭鄉大徐寨，開展減租減息、清匪反霸和支前工作。大徐寨村東一裡之隔的徐樓村民徐廣彩，因急公好義、樂于助人，被推舉為村農會主席。後來成為徐廣彩兒媳的陳玉英即韓集鎮陳莊村人，與縣老促會會長陳學功同村同宗。79歲的陳玉英依稀保留5歲時的孩童記憶：我認識“白臉老張”，個頭不高。
1948年8月10日晚，恰逢農曆七夕，張朝信風聞國民黨殘餘有偷襲大徐寨企圖，拟召開民兵會加強防守，不慎走漏風聲。當晚，縣剿共副總隊長兼南區聯防主任、叛徒展俊甫（1907-1953）命匪首劉洪文、王佑民糾集匪衆百餘人，在關津匪首梅粹甫帶領下悄悄包圍了栎亭區中隊駐地徐寨，然後收買鄰村暗中入夥的土匪冒充跑反者進入寨内，伺機放火制造混亂，借以吸引鄰村進步群衆前來救火，讓更多匪徒乘機混入寨内，而于村口暗布哨卡，隻許進不許出。寨主徐華勉的佃戶劉七（劉鳳基）發現着火不知是計，急忙登上寨門高呼救火。家住徐樓的徐廣彩剛進寨門，就被匪徒抓個正着。區中隊陳班長發現異常，與一位秃頭的小戰士突圍求援，擊斃了四個匪徒（皆洪河南岸人），小戰士不幸中彈犧牲。徐寨村民兵隊長徐華明、民兵徐華豐、佃戶老郭因積極救火，被匪徒擊斃。然後，匪徒們把村民和前來救火的鄉鄰驅趕于村中空場上，搬張桌子作為主席台，在主席台上點燃線香，厲聲嚴拿“姓張的八路軍指導員”，香盡不交出将把全村房子燒光。但村民們無人理睬。張朝信為保護群衆主動交出手槍、挺身就縛；徐廣彩及弟弟徐廣軒、徐國治、徐國慶，徐寨村民徐華仁、徐華備、徐廣英、馬同生等亦當場被捕。匪徒們本欲窮抓深挖，聽到外邊響起槍聲，擔心被八路軍援軍包圍，倉皇撤出徐寨，當夜轉移到宋崗鄉杜灣村宿營，次日再轉關津關押。
匪徒們對張朝信、徐廣彩嚴刑逼供，一無所獲。
8月14日上午，張朝信、徐廣彩被押至宋崗老集西側一土戲台上示衆。張朝信面對台下行刑鍘刀毫無懼色，慷慨陳詞：“我叫張朝信，山東曹縣人，16歲參加革命，解放軍的連指導員。共産黨的大部隊馬上就要過來了，我們的口号是：‘打過長江去，活捉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他們今天殺了我們，明天、後天就有人找他們算賬。敵人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了！現在我為勞苦大衆而死，死的光榮！”剛講到這裡，匪徒把他推下桌子，往台下鍘刀前摁。
事前，匪徒們準備一口鍘刀，讓宋崗集鐵匠杜志平磨快一點。杜志平聽說匪徒要用鍘刀鍘共産黨，死活不肯幫匪徒磨鍘刀。後在匪徒威逼下，草草磨了幾下，應付了事。張朝信昂首挺胸，高呼口号，被匪徒們強摁到鍘刀上。但姓張的行刑匪徒心虛膽顫，加之鍘刀沒磨好，連摁幾次鍘刀沒能摁下去，反被鮮血濺了一身，吓得不敢再鍘。目擊群衆全都低下頭，緊閉淚眼，不忍目睹這慘烈的一幕。匪首一看這情況，往鍘刀前丢下一枚大洋，聲言誰鍘掉“張八路”的頭顱，賞大洋(銀元)一枚。這時，一位青年從人群中走出，用腳猛地一踩鍘刀背，鍘掉了張朝信頭顱，然後撿起那枚大洋，揚長而去。
接着，匪徒們要鍘甯死不屈的農會主席徐廣彩，陪斬的弟弟徐廣軒（1925年生）早已吓得兩眼發黑、癱倒在地，以緻後來人們問他徐廣彩是怎麼死的?他都回答不上來。當匪徒們要鍘徐光彩時，棠村鎮插花廟村一位被裹挾到土匪窩中做飯的炊事員因為認識近鄰徐廣彩、佩服他的為人，不忍心徐廣彩被鍘，就從土匪手中奪下一把槍，說聲“我來成全他！”，把徐廣彩槍殺了。
張朝信、徐廣彩原墓地（王磊提供）
當夜，群衆将二人遺骸秘葬于葉莊北窪南邊的亂墳崗上。為防止敵人破壞，沒留墳頭。後來，人們植楊樹六株作為标記。
據群衆傳說，當天宋崗集上來了許多不速之商，有賣膏藥的，有賣麻花的，還有擺地攤的，是共産黨派人來劫法場。由于土匪遊擊隊人多勢衆（約有100多人），會場周圍布滿崗哨，宋崗集一裡之外還布有流動哨。加之會場群衆太多，因怕傷及群衆，才沒有動手劫法場。
被捕村民中，徐道賢的父親徐華仁（1911年生）也是窮人頭，他在第二天趁匪徒們在杜灣吃午飯、看守松懈時，掙脫束縛（匪徒們用他的褲腰帶把他捆綁在一棵平放于地面的檩條上），赤身泅水渡過大洪河，鑽入莊稼地得以逃脫；徐國治第二天夜晚關押關津時，利用屋内一根檩條爬到房頂，扒開缺口僥幸逃脫，其餘都被拉到宋崗集陪斬。之後，富農徐華備花了20塊大洋被贖回，貧農徐廣英花了6塊大洋被贖回，佃戶馬同生用一頭牛犢贖回。匪徒本欲将徐廣彩的弟弟徐華軒（時年24歲）也殺掉，有人覺得他不是跟着共産黨走的骨幹，勸道：“算了，放他一條生路。”徐華軒遂被釋放回家。
張朝信未婚妻施某亦革命幹部，曾親往徐寨調查張朝信被捕、犧牲經過，在徐道賢家住了七天。徐道賢記得她“留剪發頭，20歲左右”。後來，她又去宋崗做調查，查明殺害張朝信的幫兇叫張澤田，宋崗鄉杜店村人，平時遊手好閑，愛出風頭，喜歡演戲。一天，張澤田正在張朝信就義的土戲台上跑龍套，被我軍戰士上台扭住，當場召開公審大會，宣布罪狀，執行槍決。施某還登台介紹張朝信的生平事迹，宣講張朝信為人民利益而死的重大意義。
這就是斃敵4人、我方軍民犧牲6人的“徐寨事件”。
左起：謝石華、馮雲生老師、副縣長兼宋崗鄉黨委書記孫岑、縣老促會會長陳學功、縣退役軍人事務局局長王學政，2023年3月30日下午共同考察張朝信、徐廣彩墓地。王磊提供。
弄清楚“徐寨事件”原委之後，我鄭重向縣老促會上司提出建議：新中國已成立70多年，我們應該為劉胡蘭式的革命烈士張朝信及與其同時被捕、同時犧牲的農會主席徐廣彩同志，修建一處紀念設施，以利“弘揚紅色文化，傳承紅色基因”，得到縣老促會會長陳學功高度重視和退役軍人事務局、宋崗鄉黨委、政府的大力支援，縣檢察院也及時發出檢察建議；老促會還發動民營企業家捐資10萬元，支援該項目建設。曆時半年，大功告成。墓園占地96平方米，連同祭奠廣場、綠化配套共約1830平方米，夙可告慰先烈、順應民意。
于是，我們看到了文章開頭激動人心的盛世美舉。
五十年前，二哥講的一段故事，奠定了我與張朝信烈士的半世情結；五十年後，我們都沒有了，還會有人記得張朝信烈士。這不僅是對革命先烈的一種回報，也是對自己靈魂的一種撫慰。
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2024年4月6日初稿，4月9日補充完善。
作者簡介：謝石華，新蔡縣委宣傳部原副部長兼文聯主席，三級調研員退休。現任新蔡縣作家協會主席、縣政協常委、縣老區建設促進會常務理事。先後加入河南省作家協會、中華詩詞學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等團體。榮獲駐馬店市首批“四個一批”文藝人才、河南省第二屆“孝賢之星”等十餘項市級以上個人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