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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紀壞廢,宜改正朔”:談談司馬遷在超級文化工程太初改曆中的作用

作者:南方周末

一般認為,司馬遷這輩子,學術上幹了兩件大事,一件是作《史記》,一件是參與修訂曆法。

作《史記》是私活,修訂曆法,才是太史令的本職工作。

《史記·太史公自序》裡有一句話:

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于明堂,諸神受紀。

這句話值得好好解釋一下。

“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司馬遷任太史令的第五年,正當漢太初元年。實際上這一年本來叫元封七年,改曆法之後,才叫太初元年。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解釋起來比較麻煩。最簡單化地說:

這年的十一月初一,是甲子日,又夜半時刻恰逢冬至。

旦是一天的開始,古人以夜半為旦,一個夜半到下一個夜半,是一日。

朔是一月的開始,一個朔到下一個朔,是一月。

冬至是一年的開始,一個冬至到下一個冬至,是一年。

朔、旦、冬至,幾個時間節點重合在一起,并不常見,七十六年才有一次。

難得的是這一天又是甲子日,天幹、地支相配,甲子又是開始。

甲子朔旦冬至,需要1520年才會出現一次。

是以,這一刻一切重新開始的感覺就會特别強烈,“太初”這個年号,就是這麼來的。

“天曆始改”,于是漢朝開始改用新的曆法,也就是所謂太初曆。具體說是用夏正,即以農曆一月為正月。

“建于明堂”,天子在明堂舉行實施新曆法的儀式,明堂是所謂“明政教之堂”,天子舉行最重大典禮的地方。

“諸神受紀”,這句可以了解為,諸神接受祭祀的日期,都按照新曆法重新确定。也可能是,新曆法頒布給諸侯,而諸侯主持各種地方神明的祭祀,是以叫“諸神受紀”。

曆法問題,古代是特别神聖的問題。比如說,不同的政權,會頒布不同的曆法,用誰的曆法,就等于是承認這個政權是正統,這是最重要的政治站隊。

中國有曆史記載以來,用的一直是陰陽合曆,兼顧月亮繞地球公轉和地球繞太陽公轉兩個周期。

這兩個周期是各自獨立的,要想兼顧,很麻煩,是以曆法也就不得不非常複雜。而把問題複雜化的過程中,各種政治的、文化的、神學的因素不斷被附加進來,是以改曆的事,也就變得越來越事關重大。

首先一個難題,是确定每年的第一個月,讓一年有一個正确的開始,是以一月叫正月。

據說,夏商周三代,正月都不同,是以三代三種曆法,也叫三正。

而秦代的曆法,又有不同于三代,它是以夏曆的十月份為一年的第一個月的。漢代初年,沿用了秦曆,直到漢武帝太初元年,才改用了新曆法,也就是《自序》裡這句話所說的事。

但《自序》裡這個說法,卻遺漏了關鍵性的事實。

太初改曆這件事,最詳細的記載見于《漢書·律曆志》。再結合其他一些零碎記錄,大緻可以推論是這樣一種過程:

廢舊曆用新曆,當時被認為有三重作用:

第一,舊曆法用的時間長了,誤差已經很顯著,不切實用,是以需要新曆法;

第二,廢掉秦的曆法,用漢朝自己的曆法,更有利于彰顯漢朝的權威;

第三,曆法是關于時間的奧秘,是以通過修改曆法,可以追求長生不老,當年黃帝就是這麼幹的。

怎樣把改曆法的建議提出來,則充分展現了漢朝體制的分工之精密。

舊曆法不合用的問題,由相關技術人員來提。司馬遷作為太史令,就是技術骨幹的三個代表之一。他們提出“曆紀壞廢,宜改正朔”。

改曆法宣示漢朝的偉大,由官至禦史大夫(三公之一)的大儒兒寬領銜的博士團隊來提。所謂“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是以明受命于天也”。

有了新曆法可以長生,則是皇帝本人很直白地說了。所謂“蓋聞古者黃帝合而不死”。

漢武帝對改曆這事确實高度重視,密切關注,前後至少下了七次诏書詢問相關事宜,提出指導意見。

但麻煩也就在這裡。

按照項目申報時的計算,這一年“甲子朔旦冬至”,這種情況1520年才會有一次,抓住這個千年不遇的天象改曆法,顯得理由特别正大。

但這個判斷,實際上是算錯了,這一年并不存在甲子朔旦冬至,也就是說,這項超級文化工程,是在錯誤的前提下啟動的。

但國家級的文化工程,皇帝還一直在關注研究進度,照例是啟動了就不能認錯的。

官方的技術團隊,還算誠實,“奏不能為算,願募治曆者,更造密度,各自增減,以造《漢太初曆》”。

我們算不出來,找外包吧。

于是包括司馬遷在内的最初提議改曆的人,都從項目名單中消失了。朝廷又找來一個叫鄧平的人領銜,加上另外幾個學者及“民間治曆者”,總計二十餘人,繼續負重前行。

鄧平玩了一串小花招,對原始資料采取暗改明不改的方式,又充分利用音律和天文學相結合的傳統,把論證變得格外炫人耳目,終于拿出了能夠讓皇帝滿意的新曆法,順利結項。漢武帝嘉獎他,任命他作太史丞,也就是司馬遷的副手。

經曆了整個過程,司馬遷的感受如何,不得而知。鄧平的相關資訊,我們是從《漢書》裡知道的,司馬遷在《史記》裡,絕口不提鄧平。《報任安書》裡,那句“文史星曆,近乎蔔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的感慨,倒或許和這段經曆有關。

當然,這種本職工作畢竟是小事,我們至今關注司馬遷,還是因為他利用職務之便幹了修《史記》這件私活兒。

•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劉勃

責編 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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