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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作者:一裡夫人

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唯一的差別在于,我們的理想是什麼。我們受毀滅、支配、控制、扼殺生命的願望驅使,這從心理學上來說也是“理想主義”。

——艾裡希·弗洛姆

《常态病理學》為心理學大師艾裡希·弗洛姆關于“人學”的理論結晶,在這本書裡,他深入分析了現代人的常态病理學:包括何為精神健康、當代文化中的宗教真空、對生産與消費的崇拜、快樂與安全的關系,等等;明确闡釋了精神健康的概念和人文主義的人學理論;并在最後部分試圖從社會經濟、科學、神經心理、動物實驗、人類的天生被動性等多重角度回答“人是天生懶惰的嗎?”這一經典問題。

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艾裡希·弗洛姆(1900—1980),美籍德裔猶太人,人本主義精神分析學派的代表人物,著有《愛的藝術》《逃避自由》《占有還是存在》《人心》等。

此外,弗洛姆還試圖在本書中給出如何克服不健全的社會、自戀、異化、戀屍癖等精神疾病的解決方法。在關于自戀的論述中,弗洛姆犀利地指出,心理健康在于最低限度的自戀,但是精神病正是出于完全的自戀,不論是作為個人還是群體,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能夠去關愛他人,能克服對自我的崇拜。

我首先要談一下克服自戀。

我知道你們大多數人都熟悉弗洛伊德的自戀概念,對于那些不太熟悉的人,我會十分扼要地做一些解釋。在開始之前我想說,我認為弗洛伊德最偉大的發現,也許正是自戀這個概念的提出,而且在心理疾病的産生過程當中,可能沒有任何實體會比自戀更為重要、更為基本。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心理健康,那麼我會說心理健康在于最低限度的自戀。不過,對此我要講得更為具體一點。

弗洛伊德所言的自戀是一種态度,包括主觀的東西、我自己的感覺、我的物質需求、我的其他需求,這些要比客觀的東西、外在的東西更加具有現實性。

當然,其中最明顯的例證從嬰兒身上——尤其是新生兒——以及精神病患者身上就可看到。在新生兒身上,除需求的内在現實之外别無其他現實。在某種程度上,外部世界從個體對它的構想角度來看甚至并不存在。

這對于精神病患者同樣如此。精神病——如果我們給它一個普遍的定義——正是完全的自戀,個體與世界幾乎完全沒有關聯,盡管客觀上它依然存在。

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飛越瘋人院》劇照

在嬰兒和精神病患者之間,我們是所謂的正常人,正如弗洛伊德已經觀察到的那樣,自戀或多或少在我們所有人身上都發揮着作用。

讓我給你們舉一個例子: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而她對他毫無興趣。如果他非常自戀的話,就無法認識到她不感興趣。因為他的邏輯如此認為,而且他會經常說:“我愛她那麼深,她怎會不愛我?”他唯一的現實是他自己的愛。别人可能會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反應,但這對他來說一點都不現實。

你知道作家的故事:他遇到一位朋友,談起自己的書,我指的是作家的書。15分鐘後,他說,“哦!我已經談論了很多自己的事情,現在我們談一下你的事吧。”朋友說:“好吧。”但作家會說:“你覺得我的新書怎麼樣?”這裡,你遇上了同樣的自戀,隻是這種現象十分常見而已,它不像前兩個例子如此可怕、如此病态。

事實上,自戀的人根本無法在情感上以外部世界本來的面目去構想它。他在智力上感覺世界。如果他不這麼做,就會發瘋。但他并沒有從情感上感覺世界。鑒于經常造成混淆,是以我要說弗洛伊德以及我本人這裡所言的自戀,與自我主義和虛榮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一個人可能會非常自我——你可以說這暗含着一定程度的自戀,但程度并非比普通人重——他之是以是自我的,因為他沒有愛心。他對外部世界并不真正感興趣,自己卻想要一切東西。但非常自我的人可能對外部世界有很好的認知。

虛榮的人通常——至少從某種虛榮來看——不是特别自戀的人。他通常是個極為不安的人,總是需要别人的肯定。是以他始終會問,你是否喜歡他;如果他聰明并受過精神分析訓練,他不會直接這麼做,會稍微間接地如此行事。但實際上,他主要關心的依然是自己不安的感覺。但這也不一定就是自戀。

真正自戀的人根本不在乎你對他的看法,因為毫無疑問他認為自己的看法是真實的,而且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奇妙至極。如果你遇到一個真正自戀的人,他步入一個房間說“早上好”時會覺得“這難道不奇妙嗎”?他隻是在那兒說了一句“早上好”,這對他來說就是奇妙的事情了。

自戀的結果就是客觀性和判斷力的扭曲,因為對于自戀者來說,“我的東西是好的,壞的東西不是我的”。自戀的第二個結果是缺乏愛心,因為顯然如果我隻關心自己,就不會愛外界的任何人。

弗洛伊德在此給出了非常重要的評述,即大人與孩子之間以及大人之間互稱夫妻的關系,它在何種程度上才會是愛。其實,這種關系多半隻是一種自戀關系。也就是說,在母親對孩子的愛當中,她其實是在愛自己,因為他們是她的孩子;同樣,如果她碰巧愛她的丈夫,她可能會繼續和他生活下去。

我不會說事情必然如此,但這确實十分常見,是以這種人的自戀性格往往隐藏在表象背後,即對另一個人的愛心。

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我的國王》劇照

你會看到的另一個結果是個人自戀的失望。

然後,你會看到兩種反應:一種是焦慮抑郁,另一種是憤怒。這取決于許多因素。研究精神病抑郁症在何種程度上是自戀嚴重受傷的結果,這在精神病學上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而弗洛伊德所說的帶有部分抑郁成分的哀悼并不是個體對自戀形象的哀悼,因為這個自我形象已經遭到毀滅,而是對融入其中的另一個人的哀悼。

如果你傷害自戀者的情感,會看到對方極為憤怒。當然,這種憤怒有意識與否則主要取決于社會地位。如果他有權力,那憤怒可能就是有意識的;如果你的權力在他之上,他就不敢有意識地發怒,你就會看到一個抑郁的人。但如果情況發生變化,你也許會看到憤怒而不是抑郁。

将克服自戀作為人生的目标,這在表現上似乎非常不同,即在東西方的偉大宗教和現代科學上。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能夠去關愛他人,能克服對自我的崇拜,等等。這正是現代科學的功能,因為抛開結果不談,現代科學作為一種人的态度,正是一種以本真面貌而非個人意願接受現實的态度。

偉大的希望與現代科學的發展有關,它同時也帶來一種客觀與理性的态度,而這正是克服自戀的關鍵所在。

其實,非常有趣的是,今天最傑出的現代科學家,我認為是理論實體學家,他們可謂世界上我們所見最理智的人群,有些明顯的例外我也無需贅言。對我而言,如今這種理智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能夠看清核軍備競賽招緻災難且愚蠢至極。世上可能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職業群體,能像實體學家那樣如此清楚地看明這一點。不幸的是,我們這個行業并不處于具備這種遠見的第一梯隊,盡管有人會說它本該位列其中。

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Trinity 核試爆(修複畫面)

我們這裡主要關心的不是個體問題,而是社會問題,是以我必須補充非常重要的一點:自戀從個人自戀轉為群體自戀。

你會發現自戀個體完全沉迷于自己。你有時還會發現家族自戀,即“瘋狂家族”。我記得有一個案例:母親、女兒和兒子——丈夫已被趕跑——全都相信他們是世界上唯一體面的人;别人都肮髒不堪、不會做飯、不會做任何事情;他們是唯一有道德的體面人,他們對别人懷有極深的仇恨和蔑視。

任何人看到這事,都會認為家族自戀有點奇怪。但當我們看到同樣的現象不是指某個家庭,而是指這個國家時,人們就不會覺得奇怪了。認為我的國家是最好的、最美的、最這個或最那個的,這種态度用于一個民族或者一種宗教上面,聽起來好像值得稱贊、合乎道德且感覺良好,但同樣的态度如果用到個人或者家庭上面,就顯得極其令人反感或者非常瘋狂。

在心理學上,群體自戀和個體自戀并無太大的差異。

這種從個體自戀向群體自戀的轉變,會引起宗教仇恨和民族主義,在這種轉變中事态并非必然在本質上發生變化。

然而,還有一件事情十分重要。對一個身無分文、一無所有、沒受教育的可憐人而言,要維持個體自戀極其困難,除非他真的徹底瘋了。對他來說,個體自戀轉變為民族自戀讓他可以儲存同樣的自戀而不用發瘋,因為這種自戀已經得到其他人的認可,得到上司人、教科書的認可。一切東西都讓他認為自己的國家是最好的,它有傳統、有未來、有正義、有道德,而其他國家——尤其在出現政治困境時——的群眾都一文不值,大多是罪犯、不道德分子,諸如此類。

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奧本海默》劇照

正如我之前強調的那樣,一旦個人成功地将他的個人自戀轉移到群體之中,他就可以保持同樣的自戀而不會發瘋,因為這種自戀得到了他人的認可。這是一種普遍的精神錯亂,其後果與我之前描述的個人自戀的後果非常相似。

比如,你可以透過資料看到有些國家,通常教育程度最低且最貧窮的階層不僅是最自戀的,而且是最民族主義的。這對美國而言确實如此,因為許多研究都表明了這一點。為什麼?因為正是由于生活的貧困、物質和情感上的貧乏,個人除了自己的民族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感到自豪。除了這種原始的自戀之外,沒有任何東西給他帶來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感。

另外,我想再強調一點。你們中的許多人可能還記得弗洛伊德曾經說過,哥白尼、達爾文和他本人嚴重傷害了人類的自戀,因為他們已經證明人根本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上帝獨特的創造物,甚至就連人自己的意識也隻具有相對的意義。

從曆史的角度看,人們可能是以推斷在過去的兩三百年,自戀在大幅下降。但如果你觀察現今四處猖獗的民族主義,它導緻人們玩弄最緻命也最瘋狂的工具——核武器,這有可能會招緻人類的毀滅,是以我認為你們必須承認,這種民族自戀依然帶有某些病态和瘋狂的成分,而這根本不符合曆史程序中自戀水準降低的預期。

我想我們不妨可以說,雖然弗洛伊德提到的這些因素已經嚴重傷害人類的自戀,但它們并未真正地摧毀或克服這種自戀。如今,我們非常清楚地發現,這種自戀已導向民族主義、政府機構等等,但主要導向技術之上。

這聽起來既有悖常理也自相沖突,而且從心理上看如今人們似乎對原子彈非常自豪,因為這正是人類所能生産的東西,其足以摧毀世界的能力已經成為自戀格外關注的對象。換句話說,用科學來削減自戀不僅沒有切實達到效果,反而導緻這種自戀被用到科學結果的技術形式上來。

我們讨論心理健康問題,就在于如何克服自戀。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人類的精神好幾千年。我不會試圖提出一個計劃或一種方法來克服自戀。然而,我想從理論上考慮問題。

我們可以區分惡性和良性形式的自戀。我所說的惡性形式的自戀,是你從精神病患者或重病患者身上發現的那種自戀,它确實導向患者本人身上。我的外表、身體、思想、感覺、胃口或其他任何東西,都是世界上唯一真實的、唯一重要的東西。這種自戀之是以是惡性的,因為它把個人與理性、關愛、同伴以及生活的所有趣事截然分開。

在良性形式的自戀當中,自戀不是導向某一特定區域——比如我的身體、思想,而是導向個體完成的事情、一項成就,科學成就、經濟成就或其他任何成就。也就是說,不妨稱我的自戀情感不是針對我自己,而是針對我所創造的某種客觀事物。這仍是自戀,但是良性的,因為通過創造某種東西,我同時也克服了部分的自戀,這是一個辯證的過程。

在生産或創造某種東西的過程中,我被迫将自己與世界關聯起來。誠然,自戀不會導緻人們之間發生公然的沖突,但會導緻一場有關最佳成就的競争。

心理學家弗洛姆:人類的目标就是要克服自戀

《楚門的世界》劇照

我并不是說良性自戀是人類發展的理想或終點,但這将是克服我們所見的個人純粹病态自戀的下一步。我要說還有另一種方式,即整個人類,而非一個民族,成為自戀的對象;人們可以為整個人類感到自豪,而不是作為人類的一部分感到自豪。非常奇怪的是,雖說有聯合國在起作用,雖說我們在許多方面取得了很大進展,但很少有人會為整個人類感到真正的自豪。如果人們對人類有像他們對自己孩子那樣的自戀情感,那麼今天也就不會有核武器了。

隻有全世界每個國家都取得巨大的社會經濟發展,這一切才會成為可能。如果因為太貧窮、太悲慘而無法獲得任何成就,或者自己的思想遭受地方惡霸或官僚主義的戕害,那麼我無須為這種成就感到自豪。

這種克服自戀的方法要想實作,不僅需要人類接受某些觀念,而且需要所有國家的生活發生根本變革,這會讓每個人、每個國家都為自己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而不是為自己的毀滅手段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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