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吃早飯，老公手機響了。他應了幾個“好”，就穿外套換鞋準備下樓。我問誰打的電話？他說，讓挪車，要殺樹。我有點納悶，車停在樓下正常停車位，怎麼殺樹還要挪車？殺哪棵樹？待他挪完車上樓來，我問殺什麼樹？為什麼要殺？他說，銀杏樹靠房子太近了，影響地基，說要殺樹。然後，一上午就聽到樓下電鋸轟鳴。中午下樓去拿快遞，發現那一排銀杏已經殺掉幾棵，還剩下最後的三棵，有個戴紅上司巾的男孩，可能剛放學，拉扯着一截樹枝在玩耍，但很快就被家長喊着上樓了……我拍了張照片，心想：這大概是這幾棵銀杏樹最後的景象了。
老公曾問我：咱家搬到這個小區幾年了？我沒有記日期的習慣，當時搬家沒有選日子，也沒有舉行儀式，是像螞蟻搬家一樣就搬過來了。我說：應該是小曦同學上高二那年。數算起來，也有七八年了。剛搬來時，正值秋天，眼見銀杏樹葉漸漸變黃，翩翩如蝶，樹上噼裡啪啦掉銀杏果，我倆很興奮，撿了好幾斤果子。銀杏果皮有一種臭臭的味道，我們便拿了桶去河裡清洗。收拾好的銀杏果用刀輕輕拍上裂紋，撒點鹽，裝在信封裡用釘書機封上，用微波爐烤30秒鐘，即成“鹽焗銀杏果”，當茶點，每次最多吃十幾顆。不敢多吃，據說吃多了會中毒。銀杏果放在冰箱冷凍，第二年秋天還沒吃完。次年再見銀杏樹結果，撿拾的興緻就不像剛搬家來時那般熱烈。但還是愛着這一排銀杏樹。以為樓下有這些銀杏樹，便是什麼寶貴的财富，雖然它們并不屬于我，但又好像是“我”的。銀杏樹就在停車位後方，夏日，這一排銀杏樹能為車輛遮陽。我曾無數次駐足，在一棵銀杏樹下仰望天空。也曾緊緊抱過一棵銀杏樹。有個教育訓練師曾建議“經常抱抱大樹”，環抱銀杏樹的時候，我常常能大感受到那是一個具體的生命，有血液在它的體内流動，它的根深深植于地下，樹枝伸向天空……每每想到它甚至可能比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要長久，便由衷地佩服——銀杏樹。畢竟，它是公孫樹啊，爺爺種樹，孫子收獲果實。畢竟，它是活化石啊，這地球上，有很多知名的銀杏樹已經活了上千年。距此地最近的是浮來山上的銀杏樹，被譽為“天下銀杏第一樹”，其樹齡已有超過4000年的曆史，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銀杏樹之一。小區裡的這一片銀杏樹，至少也有三十多年的生命曆史了。下午又有快遞員打電話，我下樓去拿。親眼目睹了一棵樹的倒下。負責殺樹的有五個人，一人執電劇，一人在旁邊觀察扶助，另三人隻待電鋸切割完成的瞬間，拉動綁在樹幹上的繩子，使之倒下。我拍下這棵樹倒下前的樣子。這是它在世界上最後的屹立的形象了。
然後，在這棵樹轟然倒下的瞬間，我看到一陣綠氣升騰起來，當時隻當時塵土，現在回想，似乎是這銀杏樹的靈魂在升空而去。那是銀杏樹在向這個世界告别，也可能是它對腳下土地的眷戀。我站在那裡，一瞬間，隻覺一陣心痛。真的心痛了一下，像被針紮一樣。也許因為不舍，也許因為無奈，像窺見了一種命運。我問：一棵也不留嗎？拉繩子的人回頭看了我一眼，笑着說：不留。因為影響到了前排房屋的地基安全，它們不得不接受被砍伐的命運。我前兩天拍下最西邊兩棵銀杏樹的嫩綠新芽，還發了微網誌。誰曾想，這竟是它們最後的影像。
再也見不到了。春天的嫩葉勃發和生機，夏日的濃密樹蔭和清涼，秋天的金黃落葉和果實，還有冬日裡孤寂挺立的堅韌姿态。這一排銀杏樹，曾經是我眼裡幾乎沒有什麼綠化的小區裡的一道風景線。誰曾料想，竟然就這樣被畫上了句号。想起陳丹青寫木心的一段往事。木心鐘情紐約寓所外密匝匝的爬牆虎，感慨“難怪說有上帝”，給陳丹青他們講文學課，說爬牆虎，“它們沒有眼睛哎！爬過去，爬過去！”忽一日，房主未經告知，全部拔去了，木心如臨大事，氣憤填膺，狠狠瞪大眼睛：那是強暴啊！丹青，我當天就想搬走！陳丹青說木心有“書生天真的呆氣”。這份呆氣是好的。忍不了的便是強暴，便是，“你要毀滅”，“我不！”
我更了解了那種痛苦。晚上去散步，看到一排銀杏樹都被殺光了。樹幹被拉走，或許作了棟梁，樹枝杈桠還留在原地，堆成了若幹的小堆，明天或許就被處理得幹幹淨淨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但在我這裡，發生了很大的事。目睹了一棵樹的倒下，經曆了一排樹的消失。此景隻可追憶了。
銀杏樹的從前
朋友圈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