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佐野洋子與谷川俊太郎
今晚的夜讀選摘自佐野洋子的作品集《我就要自由》,其中包含了她與詩人谷川俊太郎的愛情婚姻生活故事,日常對話極為幽默,我們從中得以看見兩個有趣的靈魂的相遇。
谷川俊太郎對佐野洋子
的幾則提問
谷川:請列舉一兩種喜歡的氣味。
佐野:油漆味。小時候公共汽車開過留下的汽油味。我最喜歡追着公共汽車邊跑邊吸。
谷川:如果可以的話,請定義“溫柔”。
佐野:定義不了。以前年輕,什麼都願意相信,我覺得溫柔就是力量。現在回想起來,會那樣想的我真的一點都不溫柔。“溫柔”這個詞跟“愛”一樣令我讨厭。人沒了這兩樣東西明明活不下去,可一旦用語言去描述,它們就變得異常虛僞。正如強勢推銷讓人難以忍受,世上真的有溫柔的人嗎?真的有不溫柔的人嗎?
我說,你為什麼想問這個呢?
谷川:假如一天有二十五個小時,多出來的一個小時會幹什麼?
佐野:睡覺。
谷川:除了現在的工作,下面這些工作哪個更适合自己?——指揮家、調酒師、裝裱師、網球教練、殺手、乞丐。
佐野:我覺得自己恐怕什麼都做不好。做指揮家,我的整體把握能力不足;做調酒師,我對人的口味太挑剔了;做裝裱師,我不夠靈巧;做網球教練,我不夠有氣勢;做殺手,我的眼睛太大了;做乞丐,我的熟人太多了。
我與谷川俊太郎的
日與夜
我與谷川先生已經交往了大約十二年,并于三年前登記結婚,是以現在是夫妻關系。
因為是夫妻,每天早晨醒來,谷川俊太郎都躺在我身邊。我每天早晨都會看着他綠豆大的眼睛、朝兩邊飛起的鼻翼、内陷的嘴唇和衰老的皮膚發呆。我至少想要看着他發個一百二十分鐘呆。因為我有低血壓和抑郁症,早上很難起床,隻能這麼發呆。
谷川俊太郎會靜靜忍受我的發呆。隻要我稍微中斷一下,他就會趁機跳起來。
“等等,别走啊。”
我一把抓住谷川俊太郎的手腕。
“再讓我發一會兒呆也無妨嘛。”
他老實得令人難以置信,回答道:“嗯,可以,那我們發呆吧。”谷川俊太郎從來不會像我這樣發呆。他發呆的時候,必須下定決心發呆。他有一個優點,就是做決定不花時間。不隻是發呆,他在決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不會左右為難、猶豫不決。真好。
“好了,怎麼了?”
“我啊,一點都不覺得你是我的丈夫。我跟前夫結婚,三天就成了夫妻。可是跟你就不會,為什麼呢?”
“嗯……”
谷川俊太郎從不會躺着回答問題。他會把枕頭靠在床頭,坐起來抱着胳膊回答問題。
這個問題多麼無聊,這個話題何等瑣碎,他本可以不理睬我。可是谷川俊太郎總會一本正經地認真思考。這樣的态度,隻能稱之為誠懇。不過我也暗自猜測,他可能并不能了解提問内容的輕重緩急。總之我低血壓起不來床,又不願意獨自躺着,必須恣意利用他的誠懇。
“那我是什麼?”
“你啊,太過谷川俊太郎了。”
“要這麼說,你也不是普通的老婆,而是賴床的佐野洋子啊。”
“是以啊,你看我不像你的妻子,我看你不像我的丈夫,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不覺得。我們這是終極的男女關系。”
啊哈哈哈。
“你真是太好玩了。我跟你說,一般人開玩笑都是貶低自己,而你開玩笑總是擡高自己,這在别處可輕易見不到。别人聽了,說不定會覺得你是笨蛋呢。”
“嗯,可能我就是個笨蛋。我有時會想,自己不過是個單純的傻瓜蛋罷了。如果不做點事情,我就會坐立難安,然後變得憂心忡忡,覺得自己不配存在于地球上。”
“你不覺得活着很有意思嗎?”
“不覺得。”
“我跟你說,看别人忙忙碌碌折騰一些很無聊的事情,不就很有意思嗎?”
“沒意思。我不關心那些。你是散文家,肯定覺得有意思。而我是詩人。”
不知為何,他的話在我耳中成了散文沒有詩高貴,隻是低俗不上檔次的東西。
可我又覺得詩人在這個混沌的世界鶴立雞群十分可憐,于是擡手輕撫他的秃頭。摸着摸着,我愈發覺得他可憐,眼淚就落了下來。
“我真的很想幫助你。”
我開始從低血壓中恢複過來了。人的不幸能讓人重新振作。
“謝謝。不過詩就是這樣的。”
“嗯,米蘭·昆德拉說過,詩就像檸檬汁,給世界淋上真實的精華。”
隻要從低血壓中恢複過來,我就是個單純的壞心眼的女人。
“可是人類偏偏需要它。那個,我能起來了嗎?
“沒辦法,那你起來吧。”
谷川俊太郎瞬間脫掉了睡衣,套上牛仔褲和T恤奔向廚房。這并非誇張,他是真的在奔跑。咔嚓、嘩啦、砰咚、啪嗒、嘎——我還賴在床上,不知該怎麼度過這一天。去看牙醫好呢,還是去買畫具好呢?是不是該寫寫過了交稿期限的文章呢?怎麼辦啊,什麼都不想做。屋子需要收拾了,還得去買白砂糖和蘿蔔。啊……啊……啊……
谷川俊太郎為了照顧低血壓的我,專門做了一張卧床用的桌子。那張桌子底下安了滾輪,桌面又細又長,可以橫跨整張雙人床。他一想到這個主意,當天夜裡就做出來了。
佐野洋子
“給。”谷川俊太郎給我拿來了果汁。剛才那陣漫長的嘎嘎聲,是他在操作榨汁機。
“真的像做夢一樣啊。”我每天早晨都會高喊。
喊着喊着,桌上就擺好了烤吐司、雞蛋和咖啡。谷川俊太郎再一次坐到我旁邊,迫不及待地吃起了吐司。
剛開始同居時,他提出他來做早餐。我本以為他很快就會厭倦,但谷川俊太郎是個有恒心的人。他恐怕就算爬着下床,也會堅持做早餐。
“今天準備做什麼?”
我戳着煎雞蛋問道。
“去郵局和銀行。”
他每天都去郵局和銀行。
“兩點在咖啡館開會,中間如果有時間就去秋葉原。反正順路,我把你的存折也更新一下吧,你記得拿出來。”
“不用了,等我有心情就自己去。”
“别客氣了。你準備做什麼?”
“不知道。你沒有截稿日嗎?”
“一個月後要交的昨天就寫完了。”
“你笨不笨啊,當然要到了截稿日才開始寫啊。我們實在太不一樣了,将來可能會分開呢。我這麼懶惰,你都不會煩嗎?”
“不會啊。吃完沒?吃完我就收拾了。”
“等等啊,别做什麼事都那麼着急嘛。”
“沒有着急,隻是習慣而已。”
從不着急的谷川俊太郎着急忙慌地收拾了餐具,嗒嗒嗒地跑下樓梯。
他拿了報紙,又拿了香煙上來。
嘩啦嘩啦。
“啊,努裡耶夫死了。”
“因為艾滋病?”
“應該是。那個,我能去大便嗎?”
“如果我說不行呢?”
“那就不去。”
“你能忍住嗎?”
“能忍住。”
“那十分鐘後還能拉出來嗎?”
“能。”
谷川俊太郎吸了一口褐色的“MORE”(極)牌薄荷煙,吐出一陣煙霧看向遠方。所謂的遠方,就是隔壁家的榉樹枝葉間透出的天空。他的目光極其深遠,不愧是詩人的雙眼。一開始,我隻要看到那雙眼睛,心裡就會充滿尊敬和畏懼,靜靜地為他感到驕傲。
“你剛才是不是想,等到開完會了再去秋葉原?”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剛才的眼神,在别人看來就是詩人的眼神。”
谷川俊太郎露出詩人的眼神沉默不語時,絕對是在想當天的行程。他在開車時若露出苦苦沉思的表情,那就是在思考路線。
谷川俊太郎 川島小鳥/攝
香煙化作灰燼後,谷川俊太郎拿起報紙的廣告,走進廁所裡逐一仔細檢視。
這時,我終于披上晨袍,在他旁邊洗漱起來。
每天晚上十點,谷川俊太郎一定要看衛星放映的電影。
他很喜歡外國人演的電影。
我花了整整五年才說服他看阿寅。
他陪我看過一段時間的阿寅,但很快就厭倦了。他說聽到演歌就想吐。
隻要電影裡有外國人,B級以下的他也能看到最後。
回想起戰後食物匮乏的年代,我記得自己曾踩着木屐,手握山芋站立。那年我可能有六歲左右。無論我怎麼想象,十三歲的谷川俊太郎都隻能是手握可口可樂,穿着正經鞋子的模樣。
電影結束後,他就着急忙慌地準備睡覺。我慢吞吞地準備睡覺時,谷川俊太郎已經往卧床用的桌子上堆了好幾本講古董收音機的書,着迷地盯着看。
大約兩年前,他開始狂熱地收集古董收音機。一下子就收集了五十台左右。
甚至弄了個修理收音機的房間。
“因為我曾經是鐘愛收音機的少年。”
這個秃頭大叔手握電烙鐵,久久沉迷其中。
看着他的背影,我會莫名感到莊嚴肅穆。
在我眼中,他像是厭倦了這個世界,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收音機,試圖通過它與世界保持聯系。
“我說,你還有想要的收音機嗎?”
我摸索着鑽進被窩,問了一句。
“不知道。也許沒有了。就算有,恐怕也特别貴。”
“要是沒有了想要的東西,你會怎麼樣?”
“會無聊。”
“可是,也許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會突然蹦出一大堆漂亮的收音機喲。”
“那樣我肯定會膩的。”
我又想落淚了。
我輕撫着他的肩膀說:
“我不會膩味的。來,跟着我說一遍。”
“說不出來。”
“那樣你不就能寫出不是别人提要求的詩了嗎?”
“現在早已不是那樣的世道了。無論是誰寫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感覺。我尤其如此。”
“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但也不想活下去。而且我不是那種内心自然湧出文字的類型,而是拼命回應世人要求的類型。我沒有那種即使沒人看也忍不住要寫的沖動。”
“你看這台收音機,要是能見到這個跳舞女孩的系列,你一定很高興吧。”
“這可不是輕易能見到的。”
“但也不是不可能啊。而且,你現在還沒膩吧。”
“你不用擔心。”
“我很擔心。”
“我也很擔心。”
“不過,隻要再多活一口氣,很快就結束了。”
“是啊是啊,我已經不年輕了,真是太好了。”
“是啊是啊。不過你們家有長壽基因,就算我死了,你恐怕還能再活二十年呢。”
我就是這種說話很多餘的女人。我總是先把話說了,然後才細細思索。
詩人合上收音機的書,關了電燈。他腦袋一沾上枕頭,就像天使一般香甜地睡了。
我細細思量着厭世詩人的靈魂将去往何方。久久不能罷休。
我放棄了擁有丈夫的希望。在我身邊睡得香甜的這個人不是丈夫,而是詩人。
我在黑暗中久久地睜着眼,多麼希望自己擁有一個丈夫,而不是詩人。
低血壓的人很難入睡。
(《再續·谷川俊太郎詩集》,思潮社,
現代詩文庫109/1993年刊收錄)
内容選自
[日]佐野洋子/著
呂靈芝/譯
博集天卷丨湖南文藝出版社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出版社供圖、資料圖
id : iwenxueb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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