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春暮
【五代十國】李煜
遙夜亭臯閑信步，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胧澹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香暗度，誰在秋千，笑裡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總是有那樣的日子，不是被時光教訓，就是被歲月辜負。有些事情經曆多了，便成為沉默了。經曆多了，遇人遇事便開始細細揣摩着重量，開始細細地計算付出，甚至會盤算着自己值不值得對方如此相待。越是年歲大，越是明白值得的感情，越要克制地去珍惜。這種克制，在于不輕易說出結論，不輕易說愛，更不會輕易地承諾。
這不是一種自私，更不是一種懦弱，這是一種深刻明白人世艱難之後的鄭重其事。越是難，越是克制。開始變得不愛說，也不願意多說。有時是無話可說，有時是無人可說。有些話不說也可以，有些人不問也可以。默契的人必然會有相同的心跳，同一個層面的人自然會有同樣的頻率。多說何益，何況語言本身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不同語境、不同情緒都會出現不同的意義，甚至不同的角色聽同樣的話也會有不同的結論。
正因為如此，是以有了詩詞。看似一語不發，看似描景畫情。好的詩詞像是清涼的晨霧，默不作聲地圍繞着塵封已久的心事。在朦胧底色的情景裡，放下了防備，放下了猜疑，沒有了心事洩露的風險， 更沒有了非黑即白的淩厲。有的隻是光風霁月，有的隻是春風化雨。“誰在秋千，笑裡輕輕語。”一句詩詞，掀開所有人的想象，曾經的已經過去了，經曆過的也已經消散了。
“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紅塵萬丈，誰又能護着誰？不過是在這喧嚣世界裡，尋一處習慣，尋一處平淡，然後慢慢變老。哪怕人世向你惡言相向，哪怕世人給你太多誇贊，都不過是過眼雲煙。沒什麼能恒久，也沒什麼會不朽。才子佳人也罷，江湖豪俠也罷，英年早逝便早早落下帷幕，“長命無絕衰”卻有可能白頭笑塵世。若說有什麼不能忘記，那便是心中的故事吧。老年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一一把這些相思攢成詞句，一一整理着那些散落的相逢偶遇、離别轉折， 便是人間紅塵了。
夜色如水時在亭台上獨自散步，信步向前，恍然間便走過了春天。清冷冷幾滴雨水落下，風面無表情地吹着，伴着雨點撲面輕寒。朦胧時刻，不見月光。雲朵來往之時，月色隐約難辨。
桃花杏花輕輕送香至鼻尖，似有似無，似小心翼翼的拘謹。不知何處有人在蕩着秋千，也不知輕聲傳來的笑語來自誰家。散步，思緒，一點點沁開來，卻不知向着何處人間。天地之下，無處安放。也許有些感情，到了最後已經知道要分開。那個時候已經不再擔心會失去，隻是在擔心最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失去。
不知道失去的時候自己會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更不知道失去後的彼此會是怎樣的狀态。太多的不知道，太多的不清楚，太多想象的苦難與煎熬，其實最大的痛苦就是，哪怕知道會失去，卻依然不願意失去你。“一片芳心千萬緒”，越是珍惜的東西越是想要抱緊，那些沉重得不想提起的問題，一個也不想面對。
景随人動，遙夜星光點點。有些晚，卻并非太晚。漫步而行，信步而走，内心的積郁在這樣的暗夜裡靜靜溜了出來。一絲一縷尋不着來處，找不到去處。淡月，微雲，清風數縷，雨滴輕點，杏花桃花幽然綻放。這樣的夜色，适合一起走路散步，聊天說笑，共看淡月，共聞花香。
而此時，卻隻能一個人走過來，然後再走回去。有些心情的确是無法分享的吧，哪怕處處是人聲，哪怕處處有關懷，也不能輕易示人。這樣的心情，隻能在淡月疏葉裡靜靜沉澱。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從來敏感，這樣的夜身邊有很多人，卻一句話也不願意說。這樣的夜晚，隻需要一隻沉默的耳朵，隻需要一個微笑的弧度。這個世界有太多沒來由的嫉妒，有太多沒有理由的憤怒，有太多沒有起因的憎惡， 還有太多沒有答案的鄙夷。獨自看見人間的美好，是一種孤寂。獨自看見人間的黑暗，更是一種無法傾訴的暗傷。這兩種，這首詞都有。
“一片芳心千萬緒”，假如時光倒流，你又能做什麼？看見了那些美好，擁有了那些經曆，得到了那些故事，慢慢地從一個笑容燦爛的少年過渡為一個面目模糊的成年人。每一次的成長都是一場無聲的告别，曾經以為夢想才帶來生活的動力，及至夢想凋謝，依然靜靜地依靠着慣性生活；曾經以為要有很多很多的愛、很多很多的錢才能安然活下去，才能擁有安全感，及至自己成為自己最大的依靠，才明白一切不過是年少無知；曾經以為失去得痛徹心扉，會成為一生的耿耿于懷，直到愛恨失去輪廓，隻剩下在生活裡打滾的自己。
原來一切的風景，原來一切的遇見，也不過是為了充實成生活的一部分。那樣流連的過程裡，也不過是因為那些人與事摻雜在其間。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沒有了那件事，再大的世界末日，再多的愛恨情仇，又與自己何幹？并肩的過程裡，才是人間故事。
這就是人生，哪怕“人間沒個安排處”，也不妨礙繼續生活。而生活，本身就是意義，活着便擁有這七情六欲，便一一體味着這人生苦短，才會明白，哪怕是那些憂傷得無處安放的夜晚，都是生命僅有一次的饋贈。痛苦也好，快樂也罷，時光隻有一次。再憂傷，也要向前。内心兵荒馬亂之時，不相信自己之時，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達到目标之時，甚至軟弱無力到想要放棄，那麼，你會投降嗎？
不能投降，人生不是一場可以重來一次的棋局。如果沒有扛過那個坎，如果沒有走過那段路，就算活了下去，其實也同活死人無異。情感也罷，人生也好，哪怕“人間沒個安排處”。該要體驗的，該要償還的，該要付出的，該要笑着忘記的一個都不能少。
而我們，帶着暗傷，帶着感悟，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