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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傳奇(楚留香傳奇)下集

作者:阿燦34914

第八章 神秘的杜先生

  山坡下的一片杜鵑已經開花了,遠處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雙蝴蝶飛入花叢,又飛出來,庭院寂寂,仿佛已在紅塵外。

  楚留香盤起了一條腿,坐在長廊外的石階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了玉劍山莊。

  沒有人能輕易到這裡來,就算是那些身懷絕技自視絕高的高手們,也沒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來玉劍山莊的威名之盛,幾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門派四大世家。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裡,看到的卻隻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帶一點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更沒有警衛森嚴的樣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裡已經不能不承認玉劍山莊的這位主人确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實是這樣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樣忽然崛起于江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來曆,除了他的親信外,也沒有人能見到他。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統率着一般極可怕的勢力,他的下屬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現的絕頂高手,他們跟着他就好像一個癡情的少女跟着她癡戀的情郎一樣,随時都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随時都可以為他去死。這位神秘的杜先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隻有他─個人在等,沒有胡鐵花。

  因為杜先生隻答應見他─個人。

  長廊盡頭,終于傳來一陣陣輕緩的足音,一位穿着曳地長裙的婦人,用一種非凡優雅的風姿走了過來。

  她的年華雖已逝去,卻絕不願意用脂粉來掩飾她眼角的皺紋。

  她的清麗典雅就像是遠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雲,可是她的眼睛裡卻帶着一種陽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變得癡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想到一個女人在青春消逝後還能保持這種非凡美麗。

  “楚香帥。”

  她帶着微笑看着他,她的聲音也同樣優雅。

  “前夕雨才停,香帥今天就來了,正好趕上了花開的時候。”

  隻可惜楚留香不是來賞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見人,可是他已經答應見我。”楚留香絕不讓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絕不會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會。”她嫣然而笑,“因為現在你已經看到他了。”

  楚留香擡起頭,吃驚的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現在你總應該相信我至少還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闆上擺着一張古風的低幾,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經開出有八片瓣的茶花。楚留香沒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對面錦墩上的這個神奇、優雅而美麗的女人。

  現在他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已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離開她一下子都困難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一個女人被稱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時也會被稱為夫人的。”杜先生說:“戰國時就有位鑄劍的大師叫做徐夫人。”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問:“你從來不願意見人,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讓人知道你是個女人?”

  “也許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許隻不過因為我不願意讓别人像你這麼樣看着我而已。”楚留香沒有笑,也沒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臉卻居然紅了起來。

  如果胡鐵花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

  要楚留香臉紅絕不是件容易事,簡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駱駝穿過針眼那麼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沒有再繼續讨論這問題,她隻問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這次為什麼一定要來見我?是不是為了史天王和玉劍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決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氣概表現─點出來了,是以立刻大聲說:“你就是要把八十個公主嫁給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沒有關系。”

  “什麼事跟你有關系?”

  “我隻想幫我一個朋友找到他的女兒,一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說“我相信她一定在這裡。”

  廊外的春風溫柔如水,春水般溫柔的暮色也已漸漸降臨。

  杜先生靜靜的看着瓶中白色山茶花,她的臉色看來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樣,純雅、清麗、蒼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疊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開了。

  她的手指忽然輕輕一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缤紛,散亂在楚留香眼前,散亂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雙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在這一瞬間使出的手法。

  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

  一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間天上,或許也隻有這麼樣一個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應該毫無怨言了。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這麼樣的一個女人,他這一生看見的已夠多。

  白瓷的酒壇上用彩繪着二十朵牡丹。

  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陳的絕頂花雕,胡鐵花已盡一壇。

  一壇已盡,還有一壇。

  “你為什麼不再喝?”花姑媽間他,“你也應該知道能喝到這種酒是很難得的。”

  “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

  胡鐵花敞開了衣裙,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花棚下一張石桌前的一個石凳上。

  “要是那個老臭蟲知道有這麼樣兩壇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氣死才怪,老臭蟲變成死臭蟲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壇給他喝?”

  “不是給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雖然比倒酒還快,我也不饅,他喝半壇,我也不少喝一點。”胡鐵花開懷大笑,“是以他喝下半壇時,我已經喝了一壇半。”

  花姑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種很特别的聲音問,“可是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呢?”

  “他為什麼不會來?”

  本來已經有幾分醉意的胡鐵花忽然又清醒了,一雙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肯替你們做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這不是件壞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裡,那個史天王就一定會殺過來,就算你能擊退他,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耍流成河了。”

  胡鐵花厲聲道:“可是你隻要敢動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們這個地方變成一條河,一條血流出來的河……

  花姑媽沒有說話。

  她很少有不說話的時候,現在居然沒有說話,因為遠方忽然有一陣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聲傳了過來,一種無論任何人聽見都會變得暫時說不出話的琴聲。

  這種琴聲是不會讓人聽得太清楚的,就仿佛花開時的聲音一樣。

  ──一朵花開放時是不是也有聲音?有誰能聽得出那是什麼聲音?

  ──花落時是不是也有聲音?

  花落無聲,腸斷亦無聲。

  有聲卻是無聲,無聲又何嘗不是有聲,隻不過通常都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

  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一樣?

  琴聲斷腸。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飄落,飄落在光亮如鏡的桧木地闆上。飄落在楚留香膝畔。

  劍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間,這一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所有無法無相無情無義無命的劍法中的精髓。

  這一劍已經是禮。

  禅無情,禅無理,禅亦非禅。禅禮也是禅,非劍也是劍。

  到了某一種境界時,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将人刺殺于一刹那間。

  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根花枝能将他刺殺于刹那間。

  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這根花技刺下去,那麼在一彈指間楚留香就已經死了六十試。

  琴聲斷腸,天色漸暗。

  花姑媽看胡鐵花,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真的溫柔,從來都沒有人看見過的那麼溫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來就是醉人的酒,你本來就應該知道你會醉的。”

  一陣風吹過,一瓣花飄落。

  “花會開也會落,有花開時,就應該知道有花落時,因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

  花姑媽幽幽地說“這就好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應該醉的就非醉不可,應該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鐵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琴聲還是花姑媽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酒中某一種醉人的秘密,竟在這個他既不能醉也不會醉的時候讓他醉了。

  可是他還能聽到花姑媽說的話。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的聲音中确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一個奇妙的刹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化為萬劫不複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

  現在天色已漸漸暗了,落花已走,千千萬萬的刹那已過去,劍一般的花技,卻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一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飛散入漸深漸暗漸濃的暮色裡,那一根随時可以将他刺殺于飛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斷落在他的眼前。

  這不是奇迹。

  這是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後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結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飄散飛起時,它的枝與瓣就已經被楚留香内力變成了有形而無實的“相”。雖然仍有相,卻已無力。

  杜先生的神色沒有變。沒有一點驚惶,也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她知道寶劍有雙鋒,每當她認為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與眼神時,她自己的心神與眼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間的差别往往隻不過在毫厘之間,如果是她對了,她勝,如果是她敗了,她也甘心。

  “我敗了!”杜先生對楚留香說“這是我第一次敗給一個男人。”

  無讨是勝是敗她的風姿都是不會變的。

  “既然我已經敗在你手裡,随便你要怎麼樣對我都沒有關系。”

  楚留香靜靜的看着她,靜靜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庭園寂寂,夜涼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夜色已籠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彎金鈎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過頭去看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琴聲仍在。

  幽柔斷腸的琴聲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新月般的釣魚鈎。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條魚。

  杜先生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不讓他見焦林的女兒?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麼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對他并沒有惡意,可是在那一瞬間,卻下了決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發現自己已慘敗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對我怎麼樣都沒關系。”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确已準備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經很明白的告訴了楚留香。

  一個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經在那一瞬間毫無保留的表露出來,慘敗的刺激就像是把快刀,已經剖開了她外表的硬殼。

  在那一刻間,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軀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經男人觸摸了。

  蒼白的胴體,蒼白柔弱甜蜜如處子,卻又充滿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對自己坦白的承認,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裡已經有了這種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來時,他心裡就會升起一種充滿了罪惡與不樣的兇兆,就好像在告訴他如果他這麼樣做了,必将後悔終生。

  這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因為這一陣陣始終糾纏在他耳畔的琴聲?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訴自己“是的,就是因為這琴聲。

  幽柔的琴聲一直在重複彈奏着同一個調子。

  在揚州的勾欄院中,在秦淮河畔,楚留香曾經聽過這種凋子。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調,就像是無數根柔絲,已經在不覺中把楚留香綁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彎新月?

  琴聲來自一座小樓,小樓上的紗窗裡燈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樓下的門是虛掩着的,仿佛本來就在等着人來推門登樓。

  楚留香推門登樓。

  春風從紗窗裡吹進來,小樓上充滿了花香和來自遠山的木葉芬芳,梳着宮裝的高髻,穿一身織錦的華裳,坐在燈下奏琴的,正是那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的“新月”。

  “你果然來了。”

  琴聲斷了,她冷冷的看着楚留鄉,冷得也像是天畔的新月。

  “你知道我會來?”楚留香問她。

  “我當然知道。”她說:“隻要你還活着,就一定會來。”

  琴弦又一彈:“自命風流的楚香帥當然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麼調子。”她冷冷的說;“我隻不過想不到你能活得這麼長而已。”

  楚留香苦笑“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為了不讓我見你,每個人好像都不惜用盡千方百計來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問她,“可是現在你為什麼又要引我來?”

  天上的新月無聲,燈下的新月也無語。

  燈光雖然和月亮同樣淡,楚留香還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棧的房中,在那個神秘的箱子裡,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下,楚留香注意到的隻不過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彎新月。

  現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臉,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帶着種無法形容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眼睛卻像是陽光般明朗,充滿了決心與自信。

  她長得實在像極了一個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你要我來,隻因為你不願讓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為你已經想到她可能會做出來的事,這一次她沒有阻止我來見你,也是因為她已經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這一類的事這麼直接的出來,通常都會令人相當痛苦的。

  她卻替楚留香說了下去,而且說得更直接“不錯,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因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她要送去給史天王的玉劍公主。”

  楚留香忽然覺得很冷,很想喝酒。沒有酒。

  遠處卻隐隐有春雷起,那一彎銀鈎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時被烏雲隐沒。

  她的聲音也仿佛遠在烏雲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個落拓刺客的女兒。”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連一點聯系都沒有,我要嫁給史天王,不但是我母親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無論誰要來破壞這件事,時時刻刻都會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問楚留香“我要你來,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一點,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的。”

  “那麼你就趕快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見我,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

  胡鐵花夢見自己在飛。

  能夠飛是件多麼美妙的事,像鳥一樣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飛過一重重山巒,飛過一重重屋脊,飛過手裡總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飛過那條拼了命也遊不過去的小河,醒來時雖然還是軟綿綿的躺在床上,那種會飛的感覺卻還是像剛吃了糖一樣甜甜的留在心裡。

  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胡鐵花也一樣。

  隻不過這一次他夢醒時,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在飛。

  不是他自己在飛,是一個人用一條手臂架着他在飛,冷風撲面吹來,他的頭還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隻聽見一個人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喝醉了的時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什麼法子弄醒他,要想一個死人複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

  “你這是什麼意思?”胡鐵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來幹什麼,你是個烏龜還是個王八?”

  一個人喝醉了之後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這種人才是有福氣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過,這種心情當然明白,是以就不聲不響的讓他罵,讓他罵個痛快。

  能夠這麼樣罵楚留香實在是非常過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這個老烏龜捱了罵之後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烏龜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隻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來更快。

  這個世界上大概已經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快的人。

  胡鐵花吃不消了,口氣也軟了,罵人的話也全都從那顆已經痛得快要裂開的腦袋裡飛到九宵雲外,隻能呻吟着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幹。”楚留香說:“隻不過想找個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鐵花大叫了起來,“難道我們現在是在散步?”

  他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慘叫:“我的媽呀,我的老天,像你這麼樣散步,我這條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問楚留香“我們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來談談話,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沖的時候雖然好像是一根離了弦的箭,可是說停就停。

  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有一棵樹,樹枝上雖然沒有啼聲亂人好夢要被人打起來的黃莺兒,樹下卻剛好有一片春草。

  胡鐵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了,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絕不會起來的了。“你是要聊天!還是要睡覺?”楚留香說:“要不然我們再去散步也行。”

  “誰要睡覺?王八蛋才要睡覺。”

  胡鐵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從地上坐了起來:“你耍談什麼?談談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沒有見到他?有沒有見到焦林的女兒?”

  “都見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麼樣,長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很聰明。”楚留香凝視遠方黑暗的穹蒼,“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然後呢?”“然後我就走了。”

  胡鐵花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陪她多聊聊?為什麼急着要走?”“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銑花故意歎氣:“你幾時變得這麼聽話的。”

  “就在我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明白了什麼?”“應該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說:“連不應該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來東南沿海一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騷擾,得手後就立刻呼嘯而去,不知行蹤,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會有,如果等大軍來鎮壓,軍饷糧草都是問題,而且難免擾民,何況那些流竄不定的盜賊,也未必是王統軍旅所能對付的。

  是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聯絡四方豪傑,來對付這些流寇。

  這個人的權力極大,責任也極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為了宮府來往時的友善,又不能不讓人知道他是個身份尊貴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隻有假借一個理由,賜給他一種恩典,将他的女兒封為公主,雖然是名義上的公主,卻也足夠讓人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聽到這裡,胡鐵花才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楚留香反問:“可是你知道這位杜先生是誰麼?”

  “他是誰?”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劍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兒。”

  胡鐵花的手已經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說:“她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雖然不明白她離開焦林後怎麼會跟大内皇族有了來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漸漸被她壓倒,漸漸不能生存,這時候東南海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遠比昔年“紫鲸幫”的海闊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這些已無法獨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隻有投靠到他的旗下。”、楚留香歎息“寶劍有雙鋒,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雖然肅清了岸上的遊民流寇,卻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業。”

  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漸漸不是杜先生所能對付的了,為了安撫他,杜先生隻有答應他,把自已的女兒玉劍公主作為休兵的條件,這當然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時權宜之計。”

  “這道理我也明白。”胡鐵花也在歎着氣“是以我才肯做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卻不明白,不但那些熱血沸騰的江湖豪傑會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屬下中定也有些人會來阻止。”

  “為什麼?”

  “因為他們早就想殺上岸來大撈一筆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劍公主,他們還有什麼機會?”楚留香接着說“東洋的倭寇們也早就想讓史天王與杜先生火拼一場,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才好坐收漁利,當然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個東洋姑娘就是他們派來的人?”胡鐵花問。

  “本來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關鍵,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隻不過是為了生怕我洩露玉劍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壞了這門婚事,玉劍公主為了顧全大局,不惜犧牲自己,我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些事,還能有什麼話說?”

  “是以她要你走你就隻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說:“她要我走,我隻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會走。”

  “是不是因為你已經不想再管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麼管?難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給史天王?”

  胡鐵花瞪着他搖頭歎息:“你這個人實在越來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子的,不管遇到什麼困難的事你都不會退縮的,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對手你都會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現在你居然變成了個縮頭烏龜。”

  楚留香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幸好你還沒有變,一定還是會去做好你答應了别人的事。”

  “我當然會去做。”胡鐵花大聲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走。”

  “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說得仿佛也有點凄涼“我恰巧知道這附近有幾壇好酒。”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一個人一壇,坐在一棟高樓的屋頂上,用嘴對着壇子喝。平時喝了酒之後,胡鐵花的話比誰都多,今天卻隻喝酒,不說話。他好像已經懶得跟楚留香這種人說話。

  楚留香卻顯露很愉快的樣子,話也比乎時說的要多得多。

  胡鐵花闆着臉聽了半天,才闆着臉問:“你說完了沒有?”

  “還沒有。”

  “你還想說什麼?”

  楚留香仰起脖了灌了幾大口烈酒進去,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都認為我對你好極了,你出了問題,我總會為你解決,連你自己說不定都會這麼樣想。”楚留香笑了笑“隻有我自己心裡明白,情況并不是這樣子的。”

  他又捧起酒壇喝了幾大口,喝得比平時還快。

  “其實你對我比我對你好得多,你處處都在讓我,有好酒好萊好看女人,你絕不會跟我争,我們一起去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臉的總是我,其實你也跟我一樣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說“隻不過拼完命之後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沒人知道的小酒館去随便找一個女人,還要強迫自已承認你愛她愛得要死。”

  胡鐵花也開始大口喝酒了,拼命的喝。

  “你這麼做,隻不過因為我是楚留香,胡鐵花怎麼能比得上楚留香?風頭當然應該讓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雙喝過酒之後看來比平時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鐵花:“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你錯了,大錯而特錯。”楚留香的聲音也變了,“現在我一定要讓你知道胡鐵花絕沒有一點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沒有楚留香,胡鐵花的問題一樣可以解決,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這點,你就不是人,你就是條豬,死豬。”

  酒壇已經空了。

  胡鐵花忽然站起來,用力把酒壇子遠遠的摔了出去,瞪着楚留香大罵“放你的屁,你說的話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還臭一百倍。”

  他罵得雖然兇,眼睛裡卻仿佛已有熱淚将要奪眶而出:“現在我也要告訴你,如果你以為我不明白你放這些屁是什麼意思,你也錯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道:“你明白個鬼。”

  “我不明白誰明白?”胡鐵花說“你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你想瞞着我,一個人去找史天王去拼命。”

  他握緊着雙拳,忍住熱淚“你承不承認?要是你不承認,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用力甩出了酒壇子,握緊雙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沒有關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亂發什麼狗熊脾氣?”

  兩個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頭全部握得緊緊的,好像真的準備要拼命的樣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這兩對鐵打的拳頭已經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個東西,你也不是,我們倆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否則你怎麼會知道我要去幹什麼?”

  “因為我了解你。”胡鐵花說“我簡直比你老子還了解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兩個人全都笑了,連一裡外的人都被他們笑聲吵醒了。

  他們要笑的時候就拼命的笑,要喝的時候就拼命的喝。

  真的要去拼命時,也毫不猶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隻不過真的有人想把我們這條命拼掉,大概還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還有我的。我的命拼掉還有你的。誰能拼得了?”

  “誰都不行。”

第九章 暴雨中的殺機

  霹靂一聲,春雷又響起。傾盆的暴雨就像是一股積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氣,終于落了下來。

  一道道閃電撕裂了黝黑的穹蒼。一顆顆雨點珍珠般閃着銀光,然後就變成了一片銀色的光幕,籠罩了黑暗的土地。

  現在本來已經應該是日出的時候了,可是在沒有閃電的時候,天地間卻更黑暗。

  楚留香站在暴雨下,讓一粒粒冰雹般的雨點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他已經閑得太久了。這兩年來除了品茶飲酒看月賞花踏雪外,他幾乎沒有做過别的事。

  這個世界上好像已經沒有能夠讓他覺得刺激,值得他冒險去做的事,也不再有那種能夠讓他掌心冒汗的人。

  可是現在有了。

  現在他的對手是縱橫七海,不可一世的史天王,是個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擊敗過的人。

  想到将要去面對這麼樣一個人時,興奮與刺激使得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熱意升起,至于成功勝負生死,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冒險并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裡流着的血一樣。

  雨勢更大,楚留香邁開大步往前走,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坡下無人的泥濘小徑。

  他故意走到這裡來的,因為他剛才忽然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殺氣。

  他看不見嗅不出也摸不到,可是他感覺得到,他的感覺就像是一頭豹子嗅到血腥時那麼靈敏正确。

  血腥氣會被暴雨沖淡,殺氣也一樣。

  奇怪的是,這一次他感覺到的殺機在暴雨中反而顯得更強烈。

  這一次他無疑又遇到一個極古怪而可怕的對手了,正窺伺在暗中等着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殺他,他隻知道這個人隻要一出手,必定是緻命的一擊,很可能是他無法閃避抵擋的。

  可是他非但沒有退縮恐懼,精神反而更振奮。

  他等着這個人出現,就仿佛一個少女在等着要見她初次約會的情人。

  現在他已經走上了無人的山坡,山坡上黑暗的樹木和猙獰的岩石都是一個暗殺者最好的掩護。

  他所感覺到的殺機也更強烈了,可是他在等的人卻還沒有出現。

  這個人還在等什麼?

  這個世界上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是殺人的人。

  他們是人,不是野獸,但他們的天性中卻有熊的沉着,狼的殘暴,豹子的靈活,狐狸的狡黠與耐性。

  這個人無疑就是這種。

  他還在等,隻因為他要等最好的機會。

  楚留香就給了他這麼樣一次機會。

  雷霆和閃電随間歇是有定時的,楚留香已經算準了這其間的差距。

  是以他忽然滑倒了。

  就在這一瞬間,閃電又亮起,黑暗的林木中忽然蝙蝠般飛出一條黑暗。

  閃電過後,霹靂擊下。

  從撕裂的烏雲中漏出的閃電餘光裡,剛好可以看見一道醒目的刀光随着─聲霹靂春雷淩空下擊,挾帶着天地之威,斬向楚留香的頭頂。

  這是必勝必殺的一刀。

  這一刀彷佛已經與一聲震動天地的春雷溶為了一體。

  不幸的是,楚留香并沒有真的滑倒,隻不過看起來像是滑倒了的樣子而已。

  這種樣子并不是容易裝得出來的。

  就好像某些武功中某些誘敵的招式一樣,這一滑中也蘊藏着一種無懈可擊的守勢,一種可進可退的先機。

  是以這一刀斬空了。

  天地又恢複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楚留香又看不見這個人了。

  可是這個人也同樣看不見楚留香。

  就算他能夠像最進階的忍者一樣能在黑暗中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見的事,可是他也已看不見楚留香。

  因為楚留香閃過了這一刀之後,就忽然奇迹般失去了蹤迹。

  電光又一閃。

  一個以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山坡上,黑巾上露出的雙眼中帶着一種冷酷而妖異的光芒,以雙手握着柄奇形的長刀,刀尖下垂,動也不動的站着,可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伺機而動。

  隻要楚留香一出手,他勢必又将發出淩厲無匹的一擊。

  楚留香沒有出現。

  閃電又亮起,一閃,再閃。

  這個人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保持着同樣的姿勢。

  他不能動,也不敢動。

  因為現在情況已經改變了,他的對手已經取代了他剛才的優勢,就好像他剛才一樣在暗中窺伺着他,随時都可對他發出緻命的一擊。

  隻要他一動,他這種幾乎接近完美無瑕的姿勢就會被破壞。

  那一瞬之間就是他生死勝負間的關鍵。

  雨勢忽然弱了,天色忽然亮了,他雖然還是動也沒有動,可是他那雙冷酷而鎮定的眼睛卻已在動搖。

  他的精力已經消耗得太多。

  面對着一個看不見的對手,面臨着一種随時都可能會發生但卻無法預料的情況他的精氣與體力遠比他在揮刀斬殺時消耗得更大。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也已漸漸接近崩潰。

  他無法承受這種壓力,沒有人能承受這種壓力,他的眼神已散亂,他手裡那柄刀尖指向大地,也如大地般安然不動的長刀忽然高舉。

  就在這時候,暗林中忽然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死了,你已經死了。”

  一個人用一種充滿了哀傷和感歎的聲音說“如果楚香帥跟你一樣是個殺人的人,那麼你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他歎息道:“我實在想不到号稱無敵的伊賀第一忍者春雷伊次,這一次居然敗得這麼慘,楚香帥還沒有出手,你就已敗在他手裡,實在太可惜。”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這個人的聲音已去遠。

  伊賀春雷忽然坐了下去,坐在泥濘裡,忽然從腰帶上抽出另一柄短刀,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

  暗林中卻有個撐着把鮮紅油紙傘的姑娘,輕輕巧巧的走了出來,穿着件繡滿了櫻花的小坎肩。

  刀鋒自左向右在割動,鮮血箭一般噴出。

  這位櫻子姑娘卻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卻向遠遠的一棵大樹上盈盈一笑,盈盈一禮:“楚香帥,今夜掌燈時,有人會在忘情館的情姑娘那裡恭候香帥的大駕,我也希望香帥能去,卻不知道香帥敢不敢去?”

  晶亮的水晶杯,精美的七弦琴,粉壁上懸着的一副對聯也不知出自哪一位才人的手筆。

  “何以遣此,

  誰能忘情?”

  一個枯瘦矮小的白發老人,用一種溫和高雅而有禮的态度向楚留香舉杯為敬。

  “在下石田齊彥左衛門,雖然久居東瀛小國,卻也久慕香帥的俠名。”老人說;“今日淩晨,在下更有幸能目睹香帥以無聲無形無影的不動之劍,戰勝了伊次勢如春雷的刀法,使在下領悟了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的武藝妙谛,也使在下大開了眼界。”

  他已經很老了,身體已經很衰弱,說話的口音也很生澀。可是一個來自異國的老人能夠說出這樣的漢語已經很不容易。

  聽他的話,就可以聽出他對漢學各武道的修養都極深,看他那一雙炯炯有光的脖子,也可以看出在他那衰弱的身體裡還是有極堅強的意志,和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和信心。

  楚留香微笑“石田齊先生真是太客氣了,隻可惜我是個不太會客氣的人,而且有種病。”

  “香帥也病?”老人問:“什麼病?”

  “頭痛病。”楚留香說:“我一聽見别人說客氣話,就會頭痛得要命!”

  老人也笑了。

  “那麼我就直說。”石田齊問楚留香“你知不知道是誰要伊次去殺你的?”

  “我知道,是你。”

  “我為什麼要他去殺你呢?”

  老人自己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傳說中那麼大學事。”

  “你為什麼要知道這一點?”

  “因為我要你替我去殺一個人。”“殺誰?”

  “史天王。”

  “你為什麼要殺他?”楚留香問:“為什麼不留着他來對付我們?”

  “我要殺他,隻不過是我跟他私人之間的一點點恩怨而已。”老人說話的态度還是那麼溫和:“我已經活得太久了,現在我活着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比我先死。”

  他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視着楚留香。

  “要他死當然很不容易,唯一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你。”石田齊說:“但是我也知道要你做這件事也同樣不容易。”

  他忽然拍拍手,櫻子姑娘立刻捧着口箱子進來了。“我知道她用三十萬兩買了口箱子。”老人說“可是我相信這口箱子大概還不止三十萬兩。”他打開箱子,裡面是滿滿一箱明珠碧玉。

  楚留香歎了口氣“這口箱子大概最少也要值一百五十萬兩。就算這是賊贓,拿去賣給收贓的人,也可以賣七八十萬。”

  老人撫掌面笑“香帥的眼光果然高明極了,隻不過我估價的方法卻和香帥有一點不一樣。”

  “哪一點不一樣?”

  “我是用人來估價的。我一向喜歡以人來估價。”石田齊說“我估計這口箱子大概已足夠買到三千個黃花處子的貞操,也足夠能買到同樣多的勇士去替我拼命了。”

  箱子裡的珠光寶氣在燈光下看來更輝煌,連楚留香都仿佛已看得癡了。

  石田齊眯起了眼,看着楚留香。

  “現在這口箱子已經是你的了。”老人說:“如果你辦成了我要你去辦的那件事,另外還有一口同樣的箱子也是你的。”楚留香笑了,忽然也拍了拍手:“小情,你在哪裡?你能不能進來一下?”

  小情當然能進來。

  如果她不在這裡,這裡怎麼會叫忘情館?如果這裡沒有小情,還有誰會到這裡來?小情其實并不能算太美,她的眼睛不算大,嘴巴不算小,而且顯得太瘦了一點,可是她能讓人忘不了她。

  因為無論誰看見她都會覺得她好像有一點特别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她當然也有些地方和别的女人一樣,看見了珠寶,她的眼也一樣。

  “這口箱子裡的東西最少值一百五十萬兩。”楚留香說:“要是這位老先生肯把這口箱子給你,你肯不肯陪他睡覺?”

  “我怎麼會不肯?”

  小情的聲音柔柔,軟軟的。

  “我做的本來就是這種事,做我們這種事的女人,一輩子都賺不了這麼多,如果一天晚上就能賺這麼多,不管叫我幹什麼都行。”她柔柔的歎了口氣“隻可惜今天晚上我恐怕沒法子賺了。”

  “為什麼?”

  小情軟軟的靠在楚留香身上,用一根軟軟的手指替他摸着他自己的鼻子:“因為今天晚上有你在,我要陪你。”

  石田齊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因為他已經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經用一根硬硬的手指把這口箱子推了過去,推到他面前。

  “看起來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有希望了,不管你是要找人陪你睡覺還是要找人替你拼命都沒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也同樣溫和文雅而有禮。

  “是以你最好還是走吧,帶着你這口箱子走,而且最好快一點走。”楚留香帶着笑說:“因為我可以保證,明天晚上你恐怕也一樣沒有希望的。”

  還不到三更,楚留香就已經睡着了,不是睡在小情的床上,是睡在一輛馬車上。

  他喜歡在車上睡覺,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說不定是個他從未到過的陌生地方,這種感覺也是很有趣的。

  坐車和睡覺本來都是很浪費時間的事,而且很無聊,經過他這麼樣一混合之後,就變得有趣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生命中本來就有很多不如意不好玩的事會發生,誰都無法避免,可是一個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總會想法子去改變它。

  車輕馬健,走得很快,楚留香卻還是睡得很熟。

  忽然間,車窗被輕輕推開,一個人如蛇般從車頂上滑了進來,腰肢纖細柔軟而靈活,一雙修長結實的腿充滿了彈力,輕輕巧巧的在楚留香對面坐下,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已經看了很久。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知道。

  他睡得就像是隻懶貓,要把一條睡着了的懶貓叫醒實在很不容易,可是我們這位陰魂不散的櫻子姑娘總是有她的法子的。

  她決心要先讓這條懶貓嗅到一點魚腥昧。

  一條貓嗅到魚腥的時候還不會醒,那麼這條貓就不是懶貓,是死貓了。

  這裡又沒有魚,哪裡來的魚腥味?

  櫻于隻有先把自己變成一條魚,一條像楚留香這種懶貓最喜歡的魚。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已經開始受不了。

  他的服睛雖然還是閉着的,可是他的手已經捉住了她的手。

  “不可以這樣子,我會打屁股的。”

  櫻子吃吃的笑了:“我就知道你沒有真的睡着,可是你如果再不睜開眼睛來,我說不定就要把你吃下去了。”

  貓吃魚,魚有時也會吃貓,不但會吃貓,還會吃人。

  楚留香歎了口氣,總算睜開了眼睛,而且已經開始在摸鼻子:“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吵醒?為什麼不能讓我睡一覺?”

  “我睡不着,你也不能睡。”

  “你為什麼睡不着?”

  “我有心事。”

  “你也有心事?”楚留香好像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心事?”

  “因為我聽到了一些本來不應該聽到的話。”櫻子說:“你本來也不會讓我聽到這些話的,隻可惜那天晚上你們坐在屋頂上喝酒的時候,喝得太痛快了,竟忘了附近有個學過十七年忍術的女人,也跟你一樣,是個偷聽别人說話的專家。”

  楚留香苦笑:“那天我們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就因為我聽見了,是以才奇怪。”櫻子說,“你為什麼反而要拒絕他?那是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可不是一百五十兩,你為什麼不收下來,難道你認為他的人太好了,不忍心拿他的銀子?”

  “也許是的。”

  “那你為什麼又硬要從我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弄走三十萬兩呢?”

  因為你不但要偷看别人洗澡,而且還要把别人裝進箱子裡去。”

  櫻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話,你不肯收石田齊的銀子,隻不過因為你讨厭他那種人,不願意替他做事而已。”櫻子說“如果你讨厭一個人就算他把銀子堆在你的面前,堆得比山還高,你也不會去看一眼的。”

  楚留香笑道;“這麼樣說來我既然肯要你的銀子,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了。”

  櫻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說“我也喜歡你,我比誰都喜歡你,當然也比那位公主更喜歡你,我也知道你喜歡我是假的,我喜歡你卻一點也不假。”

  她抓住楚留香的手,不讓楚留香去摸鼻子。

  “可是我實在不明白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櫻子說:“石田齊要對付史天王,隻因為史天王搶去了他的愛妾霞姬,你呢?你為的是什麼,難道真的是為了那位公主?”

  楚留香不回答,卻又問:“史天王搶走了石田齊的愛妾,是以他才要你去偷史天王的公主,可是玉劍山莊裡高手如雲,你怎麼能把她裝進箱子偷走的?”

  “三個月前我就想法子接替了香兒的差使。”櫻子又解釋:“香兒就是專門伺候公主洗澡的丫頭。”

  她眨着眼笑道:“你大概也知道那位公主是個很喜歡乾淨的人,換下來的衣服很少再穿第二次,常常要把一箱子一箱子的舊衣服拿出去送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隻不過這一次你拿出來的那口箱子裡裝的不是舊衣服,而是穿衣服的人。”楚留香歎了口氣,聽你說起來,這件事好像簡單得很。”

  “本來就簡單得很。”櫻子說“世上有很多看起來很複雜困難的事,其實都是這麼簡單的。”

  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隻不過如果有人想混上史天王那條名字叫做‘天王号’的大海船,那就沒有那麼簡單了,就算是無所不能的楚留香恐怕也一樣辦不到。”

  “哦!”

  “一個月裡,他總有二十多天住在那條船上,如果你上不了那條船就根本見不到他的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船在哪裡,怎麼能上得了船?”

  “有理。”楚留香承認:“要做到這件事實在不簡單。”

  櫻子卻笑了,笑得就像是朵盛開的櫻花。

  “幸好問題還是可能解決的。”她說;“不管多困難的事,總有法子可能解決。”

  “怎麼解決?”

  “你隻要能找到一個有辦法的人幫你的忙,問題就解決了。”

  “誰是這個有辦法的人。”

  “我!”

  櫻子用一根白白柔柔細細的手指,指着她那個玲珑小巧的鼻子,“這個有辦法的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笑了,笑得比櫻子還愉快。

  “這麼樣看起來,我的運氣好像還不錯,居然遇到你這麼一個有辦法的人。”

  “我早就聽說你的運氣一向都好得很。”

  “可是你為什麼要幫我這個忙?”

  “第一,因為我高興,第二,因為我願意。”櫻子用一雙仿佛已将滿出水來的笑眼看着楚留香,“第三,因為我喜歡你。”

  “你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喜歡我的?”楚留香還是笑得很愉快,“你怎麼能這樣子說話?”櫻子有點生氣了,“你為什麼總是要把我看成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我知道你又有情,又有義,我也知道,如果沒有你,這件事我是絕對辦不成的。”楚留香柔聲道:“可是你知不知道現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事?”

  “我不知道。”櫻子眨着眼,聲音比蜜糖還甜,“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楚留香的聲音更溫柔,“我相信你非但不知道,而且連想都想不到。”

  櫻子的媚眼如絲:“也許我知道呢?也許我早就想到了呢!”

  她沒有想到。

  因為她這句話剛說完,楚留香就已經推開車門,把她從車廂裡像抛球一樣抛了出去。

第十章 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本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地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隻剩下一片朦胧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闆上,喝着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葡萄酒。

  隻可惜這時侯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車馬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什麼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從外面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地站在車門外,赤膊、秃頂,左耳上挂着個閃亮的金球,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着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仿佛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麼樣一條兇惡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歎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吓死?”

  大漢也不說話,隻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着他。

  楚留香隻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幹什麼?”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打開你的尊口說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于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吓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是以被他吓一跳,隻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裡少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裡居然隻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你說怎麼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并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麼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留香。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麼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遊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這雙手就好像是兇神的魔掌,随便什麼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會放松。

  密林裡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裡居然還有燈光亮着,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閣裡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裡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仿佛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着六碟精緻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隻有一個。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隻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并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随時都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麼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裡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後就走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裡來的?

  ──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裡?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粼粼,滿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湖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我常到這裡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着種說不出的寂寞。“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裡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隻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麼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别的人,是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别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不管怎麼,能找到那麼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麼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那麼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别人知道你來過這裡。”

  “以後呢?”“以後?”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後恐怕就更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已都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着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且溫暖。

  “我隻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裡,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水波蕩漾,水波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沒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着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他們為什麼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着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吓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什麼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麼大了,那麼純潔那麼可愛,他怎麼忍心讓她為了掂記着他而終身痛苦?他怎麼能伸出他的手?

  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裡的孤獨和寂寞?

  他又何嘗不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後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隻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後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後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說,“以後你恐伯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

  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卧在渡頭邊,仰望着天上一抹悠悠的白雲。

  白雲去了,還有白雲來。

  人呢?

  “睡在那裡的人是不是楚香帥?”

  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的就在放聲大呼:“船上有個人想見楚香帥;楚香帥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嗓音清亮:“楚香帥,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這條船并沒有停下來迎客的意思,仰卧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這條船眼看着也将随着水浪而去了。

  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淩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後他的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看着那個已經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他說,“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着我來打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裡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扳上鋪着雪白的草席。

  白發如雲的石田齊彥左衛門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還是那麼溫和高雅而有禮。“能夠再見到香帥,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香帥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醉──菊正宗,但願能與香帥共謀一醉。”

  帶着淡香的酒,盛在精緻的淺盞裡,酒色澄清,全無混濁。

  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将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楚留香。

  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香帥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香帥,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帥風流倜傥,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女子願意獻身以進,又豈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香帥想必也應該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視着他,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怎麼能找到我的!”

  石田齊的目光閃動。

  “實不相瞞,在下對香帥這兩天的行蹤确實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許比香帥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饅的坐下,将一盞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讓侍女将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裡。”

  石田齊卻不回答,隻是靜靜望着窗外的滾滾江流,過很久之後忽然輕輕歎息“你看這江水夯流終日不停,就算有人将萬兩黃金丢下去,也隻不過會濺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不改,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人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癡了。又過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後,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迹可尋。”

  石田齊的歎息聲中的确像是充滿了悲傷。

  “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隻能成追億,讓人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着楚留香“可是你有。”石田齊說,“别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麼?”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别人,讓此情永成追億?還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隻耍你願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你們兩情歡洽,共渡一生。”石田齊厲聲道:“這是别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将後悔痛苦終生。”

  楚留香靜靜的聽着,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有他最親近的朋友,才能看出深藏在他眼中的那一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不在這裡。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在你。”

  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

  楚留香卻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是以隻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史天王和杜先生聯婚之後,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一點機會都沒有。”

  石田齊神色不變。

  “縱然我确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隻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麼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石田齊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着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齊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号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會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并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隻不過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兇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兇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态間,已藏着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刀劍,但卻完全占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裡的這根筷子雖然沒有采取杜先生那種搶盡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先機。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隻手托酒盞一隻手持酒壺,為自已倒酒。

  他自己已經将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閑适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裡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随着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麼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勘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刹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齊的殺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後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媽滿滿的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杯,也隻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曆史已經有二十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後,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呀”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酒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的笑,又捧起了個大酒壇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會有什麼别的意思?我隻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盡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着點淡淡的離愁。“勸君再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裡。”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裡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麼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已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歎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确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裡,隻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什麼丢人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告訴别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别人,随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隻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煩也就越多。”

  她又吸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隻一個白雲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雲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不服氣,還要争辯;可是外面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将啟程了。

  花奶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兇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裡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齊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裡,那個裝着京都禦守屋精制的火鏡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并沒有擊石點火燒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着童子裝,漆黑的長發挽成一對垂髻,閃亮着的大眼中充滿驚奇:“隻有先生一個人在這裡?”

  “這裡本來就隻有我一個人。”石田齊的聲音疲倦而沉郁,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着。”

  櫻子睜大了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麼能走掉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齊遙望着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着他“先生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齊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齊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發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溢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隻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劍下。”

  “是的。”石田齊默然歎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後來有了什麼特别的變化?”

  石田齊苦笑:“楚留香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象不到。”“難道他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櫻子說,“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石田齊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石田齊說“酒壺倒完,精氣洩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壺沒有倒完?”

  “沒有。”

  “酒杯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櫻子看着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沒有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是的。”

  “那麼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了。”櫻子也不禁苦笑,“難道這個酒杯有什麼魔法?”

  “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麼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石田齊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麼法?我不懂。”

  “他以一隻手持酒盞,一隻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入杯中時,已将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石田齊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徊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随之循徊流轉不息。”

  “是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是的。”

  “真氣與酒兩相在循徊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是。”

  “是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石田齊長長歎息:“圓如太極相,生生不息,我哪裡會有機會?”

  櫻子也歎了口氣。

  “這麼樣一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齊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這麼樣一個人,而且的确到過這裡。”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石田齊說,“就在我與楚留香以至高無上的劍意劍勢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餘力。”

  “他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着我們,一直到最後,才說了幾句話。”

  ──石田先生巳經敗了,楚香帥也不妨走了,再這麼樣堅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麼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麼利?”

  “漁翁之利。”石田齊說“如果我們再堅持下去,他出手間就可以将我們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得清楚的。”

  “我也一樣能分得清,是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罷手的。”石田齊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麼人呢?”她幽幽的說“像這麼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醜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櫻子說“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

第十一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女人,好多女人,好多好看的女人,好好看。

  女人在床上,床在船上。這條船上有一張床,好大好大的床。

  江上已有了漁火,天上已有了星光,星光與漁火照亮了一葉扁舟,也照亮了舟上的人影。

  楚留香掠出石田齊的船艙,就看見這個人,一身白衣如雪。

  江水在星光與漁火間閃爍着金光,金黃色的波浪上飄浮着三塊木闆,楚留香燕子般的身法,輕點木扳,掠上了扁舟。

  扁舟上的白衣人卻又飛起,如蜻蜒抄水,掠上了另一艘江船。

  船上無星無月無燈無火,可是等到楚留香上船時,燈火就忽然像秋星明月般亮了起來了。

  白衣人已不見。

  楚留香隻看見一床女人,一船女人。

  一床女人不可怕,一船女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女人居然都是他認得的,非但認得,而且每一個都很熟悉。

  非但很熟,面且熟得很,簡直可以說熟得要命。

  楚留香實在不能不摸鼻子了。

  在蘇州認得的盼盼,在杭州認得的阿嬌,在大同認得的金娘,在洛陽認得的楚青,在秦淮河認得的小玉,在莫愁湖認得的大喬。

  除了這些在各州各地認得的女孩子之外,還有那個剛和他分手不久的情人。

  他忘不了情,也忘不了她們。

  她們更忘不了他。

  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她們居然會忽然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

  如果他偶然遇到其中一個,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不管遇到其中的哪一個他都會覺得很開心的,甚至會開心得要命。

  可是他突然間一下就把所有的人全都遇到了,這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這種事簡直就好像是個噩夢一樣,随便什麼樣的男人都絕不會願意遇到這種事的。

  最要命的是,每一個女人都在用一種含情脈脈的眼睛看着他,都認為自已是他唯一的情人,也把他當作自己唯一的情人。

  如果你也是個男人,如果你遇到了這種事,你說要命不要命?

  楚留香不但要摸鼻子,簡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鼻子割下來。

  ──一個人如果把鼻子割了下來,别人大概就不會認得他了。

  不幸的是,已經有人在說“你拼命摸鼻子幹什麼?”說話的是大喬,“就是你把鼻子割掉,我也認得你的。”

  大喬說話最直爽,做事也最痛快。

  大喬好像已經準備走過來把這位從來沒有怕過别人的盜帥楚留香擠上床了。

  楚留香想躲也躲不掉,因為這條船的船艙裡除了這張床之外,剩下的空地已經不多。

  幸好這時候那個神秘的白衣人忽然又出現,清清爽爽的一身白衣裳,文文雅雅的一張笑臉,再加上秋星明月般的一對笑眼,笑眼中還仿佛不時有白雲飄過,悠悠遠遠的那麼樣一朵白雲。

  “我姓白,白雲的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雲生。”這個人說“楚人江南留香久,海上漸有白雲生,後面這句話說的就是我。”

  楚留香笑了:“前面一句說的是我?”

  “這是誰說的?”

  “是我自己。”白雲生的态度嚴肅而客氣,“我能夠把你和我相提并論,應該是你的榮幸。”

  一個人能夠用這麼有禮的态度說出這種話來,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很滑稽。

  但他卻說得很自然。

  就算是天下最滑稽的事從他嘴裡說出來,也絕不會有人覺得有一點好笑的意思。

  楚留香忽然發現自己又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也許要比他這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奇怪得多。

  “這幾位姑娘我想你一定都認得。”白雲生說:“我也知道她們都是你喜歡的人。”

  楚留香不能不承認。

  白雲生看着他,笑眼中閃着光“抱歉的是,我對你的了解還不夠多,還不知道你最喜歡的是誰,是以隻有把她們全都請來了。”

  他的笑容也很文雅“如果你對她們其中某些人已經厭倦了,我立刻就可以請她回去。”

  白雲生說“我做事一向都很周到,從來也不願讓朋友為難。”

  楚留香苦笑。

  像這麼周到客氣的人,他這一輩子還沒有遇到過一個。

  他已經覺得有點吃不消了。

  白雲生偏偏還要問他:“随便你要我送哪一位回去,都不妨說出來,我一定照辦。”

  楚留香能說什麼。

  七、八雙眼睛都在瞪着他,好像都恨不得要狠狠咬他一口。

  楚留香隻有硬起頭皮來說:“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每個人我都喜歡,不管是誰走了,我都會傷心的。”

  白雲生微笑“香帥果然是個多情人,實在讓我羨慕得很。”

  楚留香連看都不敢再去看那些女孩子們了,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現在她們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子。

  “多情人最怕的就是寂寞,這一點我也明白。”白雲生說:“是以我才把她們請來,陪香帥到一個地方去,去見一個人。”

  “去見什麼人?”

  “是一個香帥最想見而見不到的人。”

  “史天王?楚留香幾乎要跳了起來:“你說的是不是史天王?”

  “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白雲生微笑點頭“那地方雖然遙遠,可是現在我已看得出,這一路上香帥是絕對不會寂寞的了。”

  不管是情情、盼盼、阿嬌、金娘、楚青、大喬、小玉都一樣,都是非常可愛的女人,都和楚留香有過一段不平凡的遭遇,也都和楚留香共同渡過一段極美好的時光,令人終生難忘。

  不管是她們之間的哪一個,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遇到楚留香,都一樣是會對他像以前那麼溫柔體貼。

  現在的情況卻全不一樣了。

  現在如果有人對楚留香好一點,别的女孩子一定會用白眼看她,認為她是在獻媚受寵,她自己也會覺得很沒面子。

  她們又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路柳牆花,怎會做這種丢人的事?

  楚留香非常了解這種情況,絕對比世上大多數人都了解得多。

  是以他絕沒有希望她們會給他好臉色看,更沒有希望她們會對他投懷送抱,噓寒問暖。

  ──三個和尚沒水喝。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這一點楚留香當然也非常了解。

  隻要她們不聯合在一起來對付他,他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她們會不會這麼做呢?

  看到這些大姑娘大小姐臉上的表情,他實在有點心驚膽戰。

  他一向很了解她們的脾氣,無論她們做出什麼事來,他都不會覺得意外的。

  是以他隻有開溜了,溜到後面,找到間空艙,一頭擠進去,擠進被窩蒙頭大睡。

  不管怎麼樣,能夠暫時避一避風頭也是好的,等到她們的火氣過去再說。

  這就是楚留香聰明的地方。

  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這一覺睡醒時,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船艙外寂無人聲,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

  那些大小姐們怎麼會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現在正在于什麼?是不是正在商議着對付他。

  楚留香歎了口氣,忽然覺得男人們确實應該規矩一點,如果是遇到了一個又溫柔又美麗又多情的女孩子,就算不能把她一腳踢出去,也應該奪門而出,跳牆而去,落荒而逃。

  這當然是他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想法,卻不知道是不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

  就在他坐在床上摸着鼻子發征的時候,隔壁房裡忽然傳來有人用大壺倒水的聲音。

  楚留香全身都癢了。

  他至少已經有兩三天沒洗澡,能夠坐在一大盆洗澡水裡,那有多麼好?

  隻可惜他并沒有忘記這是一條船,船雖然在水上,可是船上的水卻比什麼地方都珍貴。

  何況那些大小姐們現在又怎麼會替他準備洗澡水?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奇怪的是,洗澡水居然已經替他準備好了。

  艙房的扇門忽然被打開,他就看到了這一大盆洗澡水。沒有人,隻有洗澡水。

  不但有洗澡水,還有換洗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擺在一張椅子上。

  衣服是嶄新的,肥瘦長短大小都剛剛好,就好像是照着他身材定做的一樣。

  洗澡用的栀子膏都是他最喜歡的那一種。

  ──這是誰為他準備的?

  她們雖然都知道他的身材,也知道他的喜好,可是她們之間還有誰對他這麼體貼呢?

  難道這就是她們對付他的戰略,故意對他好一點,讓他心裡慚愧?然後再好好的修理他一頓?

  痛痛快快的洗了個澡,換上了一身柔軟合身的新衣服,他心裡的想法又改變了。

  她們本來就應該對他好一點的,像他這樣的男人,本來就不會一輩子守着一個女人,她們本來就應該了解這一點。

  現在她們大概已經全都想通了。

  想到這裡,我們的楚香帥立刻又覺得愉快起來,高高興興的走出船艙。

  外面陽光燦爛,是個極晴朗的天氣,從視窗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幾裡之外的江岸。

  大艙卻沒有人,那些大小姐們居然連一個都不在。

  楚留香正在奇怪,就看到了一條船正由江心駛向江岸。

  看到了這條船,楚留香的心又沉了下去。

  情情、盼盼、阿嬌、金娘、楚青、大喬、小玉居然全都在那條船上,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向他揮手道别。

  長天一碧如洗遠遠看過去,仿佛已經可以看見海天相接處,江水也流得更急了。

  江船順流而下,一瀉千裡,近在咫尺間的人,瞬息間就可能已遠在天涯。

  ──她們為什麼要走?是被迫而走的?還是她們自己要離開他?

  ──這問題現在已經用不着回答,因為濁黃的江水中已經出現了幾條雪白的影子,魚一般飛躍遊動,少女般美麗活潑。

  是魚如美人?還是美人如魚?

  魚不會上船,人上了船。

  她們身上穿的衣裳還是像楚留香上次見到她們時一樣,最多也隻不過比魚多一點而己,可是她們對楚留香的态度卻改變了很多。

  她們的态度居然變得很恭敬、很有禮,而且還好像特别要跟他保持一段距離。

  這種情況好像從來也沒有在楚留香身上發生過。

  楚留香苦笑“你們這次又想來幹什麼?是想來吃人,還是要人吃你們?”

  看她們的樣子,倒真的有點像是怕楚留香會把她們像魚一樣一條條吃下肚子裡去。

  這種樣子已經很讓人受不了。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們居然還笑着說“如果香帥真的要吃我們,那麼就請香帥盡量的吃吧。”

  “真的?”楚留香故意作出很兇惡的樣子,“我真的可以盡量的吃?”

  “當然是真的”長腿的女孩子說“不管香帥想吃誰。都可以挑一個去吃。”她的腿在陽光下看來更結實,更有光澤;更有彈性“香帥要吃誰就吃誰,要吃什麼地方就吃什麼地方,随便香帥要怎樣吃都可以。”

  她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好吃,每個地方看起來都很好吃。

  尤其是在如此明亮的陽光下。

  可是楚留香卻好像不敢再看她們了。

  她們不是魚,是人,她們都這麼年輕,這麼健康,這麼樣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是以楚留香更想不通“你們幾時變得這麼樣聽話的?”

  “二将軍這次要我們來的時候,就吩咐我們一定要聽香帥的話,不管香帥要我們幹什麼都行。”大眼睛的女孩子說:“是以我們才害怕。”

  “害怕?”楚留香問:“怕什麼?”

  “怕香帥真的把我們吃掉。”

  楚楚可憐的女孩子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尤其害怕,怕得要命。”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香帥如果要挑一個人去吃,第一個被挑中的一定是我。”

  楚留香沒有吃她,并不是因為她不好吃,也不是因為他不想吃。

  楚留香沒有吃她,隻不過因為江口外的海面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戰鼓聲,就好像有千萬匹戰馬踏着海浪奔馳而來。

  來的當然不是馬,是一條船,一條樓台般的戰船。

  海天遼闊,萬裡無雲,楚留香已經看見它的朦胧船影。

  人魚們立刻雀躍歡呼:“二将軍來了!”

  “這位二将軍是誰?是誰的将軍?為什麼要你們來找我?如果他是史天王的将軍,你們也應該算是史天王的屬下,那麼你們為什麼不讓胡鐵花護送公主到史天王那裡去?難道你們這位二将軍也不贊成這門親事?”

  沒有人回答這些問題。

  四個女孩子的嘴好像忽然都被人用一塊大泥巴塞住了,連氣都不能再喘。

  戰船己破浪而來,遠遠就可以看到甲闆上有人影奔騰,排成一行行極整齊的行列。

  船上旗幟鮮明,軍容整肅壯觀,顯然每個人都是久經風浪能征善戰的海上健兒。

  唯一奇怪的是,這些戰士居然沒有一個是男人。

  海口附近的漁舟商船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江岸上甚至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戰船上放下一道繩梯,楚留香就一步步登上去。

  他的眼睛剛露出甲闆,看見的就是一雙雙已經被曬成古銅色的腿。

  腿跟靠緊,雙腿并立,中間幾乎連一點空隙都沒有。

  每一雙腿都那麼結實,那麼健美,楚留香這一生中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雙女人的腿。

  堅實而富有曲線的小腿上面,是渾圓的大腿再上面就是一條閃着銀光的戰裙。

  戰裙很短。戰裙是敞開着的,為了讓她們的腿在戰鬥時行動得更友善些。

  楚留香沒有再往上面看了,因為他也不想讓别人看到他一下子掉到海裡去。

  戰船又已出海。

  掌舵揚帆操作每一件行動的水手也都是女人,楚留香忽然發現這條船上唯一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沒有人看他,也沒有人理他。

  水手們都專心于自己的工作,戰士們都石像般站在那裡。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楚香帥,到了這條船上,竟變得好像是個廢物一樣,這些女人卻好像一個個都是瞎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們當然都不是瞎子,楚留香就不信她們真的看不見。

  他故意走過去,從她們的面前走過去,雖然盡量不讓自已碰到她們挺起的胸,可是距離她們也夠近的了。

  想不到她們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楚留香漸漸開始有點佩服這位二将軍了,能夠把這麼多女人訓練成這樣子,絕不是件容易事,也絕不是任何男人能夠做得到的。

  現在他當然已經知道這位二将軍一定也是個女人。

  ──隻有女人才能把女人訓練得如此服從,也隻有女人才懂得怎麼訓練女人。

  這種方法楚留香非但不敢去想,就算想,也想不到。

  ──這位二将軍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楚留香也想不出來。

  他也不必再想了。因為這時候已經有個長着一臉麻子的女人在問他“你姓什麼?叫什麼?是什麼地方的人?從哪裡來的?身上有沒有收藏着什麼刀劍暗器?”

  楚留香笑了。

  他本來實在不想笑,也笑不出的,卻偏偏忍不住笑了。因為他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也想不到自己會遇見這種事。

  誰能想得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對楚留香這麼樣說話。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還老老實實的回答:“我姓楚,叫楚留香,是黃帝後代大漢子孫,從來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是以身上既沒有收藏刀劍,也沒有夾帶暗器。

  “那麼你就把你的手舉起來。”

  “為什麼?”

  “因為我要搜一搜你。”

  楚留香又笑了,用一種很溫和的态度問這個人“你要搜别人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别人說不定也想搜一搜你?隻不過用的法子也許跟你有點不同而已。”

  “你敢?”女人的臉色變了,“你敢碰我?”

  楚留香看着她的臉歎了口氣“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他歎着氣道:“是以我也隻有用另外一種法子。”

  說完了這句話,這位仁姐的一雙腳已被他倒提了起來,懸空抖了兩抖,把身上的零碎抖得滿地都是。

  然後就聽見“噗通”一聲響,就有一個人被抛進海裡去。

  無論在哪一個國家的神話與傳說中,地獄中的顔色都是赤紅的,因為那裡終年都有恒古不滅的火焰在燃燒。

  這裡也是。

  這裡雖然沒有燃燒的火焰,四面也是一片赤紅,就像是地獄中的顔色─樣。

  這裡不是地獄,這裡是将軍的大艙。

  猩紅色的波斯地毯鋪上三級長階,窗門上懸挂着用紫紅色絲絨制成的落地長簾。

  将軍的戰袍也是猩紅色的,每一寸戰袍上都仿佛已染遍了仇敵的新血。

  兩個人佩劍肅立在将軍身後。

  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婆婆,頭發仍然黑如少女;一個眉目姣好的年輕女人,兩鬓卻已有了白發。

  船艙裡隻有一樣東西是純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黑得發亮。

  楚留香走進船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頭黑豹。

  黑豹伏在将軍的腳下,安靜得就像是一頭剛被喂飽了的貓。

  将軍身後的雙劍都已出鞘,如匹練破空,刺向楚留香雙眼。

  楚留香的眼睛連眨都沒有眨。

  劍鋒停頓時距離他的眉睫最多也隻不過還有三寸,可是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将軍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瞪着他,忽然問:“你看得出她們這一劍不會刺瞎你的眼?”

  “我看得出。”楚留香說“她們都是高手,手上自然有分寸。”

  “你怎麼知道她們不會刺瞎你?”

  楚留香微笑:“因為我是你請來的客人,客人的眼睛要是瞎了,主人也會覺得無趣的,尤其是你這樣的主人。”

  “我這種主人怎麼樣?”

  “将軍之威雖重,畢竟還不如将軍之絕色,若是面對一個看不見的瞎子,豈非無趣得很。”他不是在說謊,也不是在故意讨人歡喜,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也沒有覺得她是個美人。

  她太高大,而且太野。

  她的肩太寬,甚至比很多男人都寬。

  她的眼睛裡總是帶着種野獸級的狂野之色,她嘴唇的輪廓雖然豔美,卻顯得太大了些。

  除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外,她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可接近美人的标準。

  但她卻的确是個美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一種攝人心魄的野性之美。美得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和她比起來,其它那些美麗的女人就像是一碰就會碎的瓷娃娃。“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個女人,可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你會是這麼樣一個女人。”

  将軍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居然輕輕的歎了口氣;“你的膽子真大。”

  她一彈指,兩柄劍立刻同時入鞘,人也退下。

  “就因為知道你的膽子夠大,是以我才找你來。”她說話的方式非常直接,“我相信你一定有膽子去為我殺人的。”

  “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殺的是什麼人。”

  “要殺那個人當然很不容易,不管她在什麼地方,附近都會有三十名以上一級高手在保護她。”

  “是誰派去保護她的?”

  “杜先生和史天王。”

  她毫不考慮就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來,連楚留香都不能不承認她确實是個很痛快的人。

  對痛快的人楚留香一向也很痛快。

  “你要我去殺這個人,是不是因為你怕她奪了你的寵?”

  “是的。”她說,“現在史天王最寵愛的人是我,甚至封我為豹姬将軍,如果她來了,我算什麼?”

  “史天王如果真的喜歡你,為什麼要娶她?”

  “因為她是公主,我不是。”她說,現在我是史天王的姬妾,以前也是,我天生就好像隻有做别人小老婆的命。”

  楚留香苦笑。

  一個女人能把這種事這麼痛快的告訴别人,這種女人他也沒見過。”

  “以前我跟的男人,是個有錢有勢的東洋老頭子,而且還是劍道的高手。”

  “石田齊彥左衛門?”

  “就是他。”她毫不隐瞞,“他雖然也不錯,比起史天王還是差得遠了。”

  “是以你不想失去史天王的寵。”

  “是以我一定不能讓那個見鬼的公主嫁給史天王,随便怎麼樣都要殺了她。”

  “你為什麼要我做這種事?”

  “因為這一次負責護送她的統領是胡鐵花,胡鐵花最信任的朋友就是你。”豹姬說,“要殺玉劍,沒有人的機會比你更好。”

  “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為了我。”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不再說一個宇,也用不着再說了。

  她已站起,猩紅的戰袍已自她肩上滑落。

  在這一瞬間,楚留香的呼吸幾乎已停頓。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胴體,他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在如此短暫的一瞬間挑起他的情欲。

  在她那雖然高大但曲線卻極柔美的古銅色胴體中,每一個地方都仿佛蘊藏着無窮無盡的情欲,随時都可以爆發出來将人毀滅。

  一個正常的男人隻要碰到她,無論碰到她身上任何一處地方,都會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甚至甯願将自己毀滅。

  豹姬用一雙充滿野性的眼睛看着他,态度中充滿了挑逗和自信。

  因為她至今還沒有遇到一個能夠拒絕她的男人。

  楚留香長長歎息:“現在我才明白石田齊為什麼要做那些事了。”

  他歎息着道:“因為有了你這樣的女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值得的。”

  “你呢?”

  “我也想,想得要命。”

  楚留香的眼睛也盯着她“如果我年輕十年,我早就像條餓狼般撲過去,而且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去替你做那件事,先跟你纏綿三五天,然後就一去無消息,就算你恨我恨得要死,恨不得割下我的肉來喂狗,卻再也休想找到我。”

  他一本正經的說“以前我一定會這麼做的,隻可措現在我的臉皮已經沒有這麼厚了。”楚留香又歎了口氣,“是以現在隻有請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先穿起你的衣服來,再叫你腳下的那頭豹子把我咬死。”楚留香說:“要是它萬一咬不死我,你也不妨再叫那兩位女劍客刺瞎我的眼睛。”他淡淡的說,“反正不管什麼方法你都不妨試一試。”黑豹還伏在她的腳下,豹姬還是用那雙充滿野性的眼睛瞪着楚留香,忽然說“我知道你常常喜歡跟别人說兩個字。”

  “再見。”

第十二章 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來的那條江船居然還在,就像是個被孩子用絲線綁住了腳的小甲蟲一樣,被這條戰船用一根長繩拖在後面。

  海面上金波閃爍,天畔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闆上來的,還是那個長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問她“你們的将軍真的肯這麼樣讓我走?”

  “當然是真的。”

  長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頭豹予咬死你,也不想讓它被你咬死,還留着你幹什麼?”

  楚留香看着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歎了口氣:“她真是個痛快的女人。”

  “她本來就是這樣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隻要是她請來的客人,從來沒有空手而回的。”

  “難道她還淮備了什麼禮物讓我帶走?”

  “她不但早就準備好了,而且還準備了三種,可是你隻能選一種。”

  “哪三種?”

  “第一種是價值幾十萬的翡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種是足夠讓你吃喝半個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風雞肉脯,還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又不禁歎了口氣“她想得真周到。”

  戰船出海己遠。這樣禮物無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經可以不必再選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問:“第三樣禮物是什麼?”

  “是個已經快要死了的人,簡直差不多已經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實在沒有想到那個痛快的女人會給他這麼不痛快的選擇。

  現在三樣禮物都已經被人搬出來,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這個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白雲生。

  長腿的女孩子忽然壓低聲音悄悄的告訴楚留香“将軍知道你一定會選第二樣的,因為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哦?”

  “可是将軍又說,如果你選的是珠寶,那麼你這個人不但貪心,而且愚蠢,連她都會對你很失望。”

  “如果我選的是第三樣呢?”

  “那麼你簡直就不是人,是條笨豬了。”

  長腿的女孩子問楚留香“你選哪一樣?”

  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邊悄悄的說:“我本來就不是人,是條豬。”

  在江上,這條船已經可以算是條很有氣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無情的海浪間,這條船簡直就像是乞丐手裡的臭蟲一樣,随時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當然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根本連想不去想。

  船上當然不會有糧食和水,至于酒,那更連談都不要談,沒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七天。

  這一點楚留香也不會不知道,都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樣。

  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會痛苦煩惱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無論在多危險惡劣的環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讓他覺得愉快的事,可以讓他的精神振奮,可以讓他覺得生命還充滿希望。

  是以他還活着,而且活得永遠都比别人愉快得多。

  白雲生的臉色本來就是蒼白的,現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種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種極厲害的内傷,是以有時暈迷、有時清醒。

  這一次他清醒的時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可以讓他覺得愉快的容。

  白雲生的精力已經沒法子讓他說很多話了,卻還是忍不住要說:“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現在還有什麼事能讓你這麼高興?”

  “至少我們現在還活着。”

  對楚留香來說,能活着已經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對白雲生來說就不同了。

  “我們雖然還活着,也隻不過在等死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兩個人都是絕不相同的人,其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奇怪的是,在這兩個人之間,都仿佛有種非常奇怪的相同之處,也可以說是種奇怪的默契。

  白雲生一直都沒有問楚留香:“你為什麼不選繹你需要的糧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為這種事是不需要解釋,也無法說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沒有問白雲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為什麼會用這種方法對你?”

  因為這種事雖然可以解釋,但是解釋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劍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關鍵。─個要保護她,一個要殺她;一個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個死也不願意。

  豹姬要置白雲生于死地,也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麼樣,現在這兩個極端不相同的人,已經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個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個人也得活下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時,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這個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會把沙漠和海洋聯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動的、壯闊的、美麗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開朗,熱血奔放。

  有很多人熱愛海洋就好像他們熱愛生命一樣。

  沙漠呢?

  沒有人會喜歡沙漠,到過沙漠的人,沒有人會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個人如果真正能同樣了解海洋和沙漠,就會發現這兩個看來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

  它們都同樣無情;同樣都能使人類感覺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同樣都充滿了令人類完全無法忍受的變化,在這種變化中,人類的生命立刻就會變得像鐵錘下的蛋殼那麼脆弱。

  在某一方面來說,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厲更冷酷,而且還帶着種對人類的無情譏笑。

  ──海水雖然碧綠可愛,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沙漠上渴死的更多。一個人如果缺乏可以飲用的食水,無論是在沙漠裡還是在海上,都同樣隻有一件事可以做,──等,等死。

  這一次楚留香居然沒有死,豈不是因為有奇迹出現了。

  奇迹是很少會出現的。

  這一次他沒有死,隻不過因為有一個人救了他。

  一個誰都想不到的人。

  幾個月之後,在一個風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個開滿夾竹桃和杜鵑花的山坡上,胡鐵花忽然想到這件事,是以就問楚留香“那一次你怎麼沒有死?”

  “因為有個人救了我。”

  “在那種時候,那種地方有誰會去救你?”、“你永遠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個人究竟是誰?”胡鐵花有點着急了。“這次你絕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經猜了三個月還沒有猜出來,難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這次我告訴你。”楚留香說“那次救我的人,就是那個要搜身的麻子。”

  胡鐵花怔住。

  “是她救了你?她怎麼會救你?”胡鐵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簡直沒有法子相信。

  楚留香卻輕描淡寫的說“這件事其實也簡單得狠。”他告訴胡鐵花,“她救了我隻不過因為我把她丢進了海裡去。”

  胡鐵花越聽越糊塗了,楚留香卻越說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當然也要搜一搜她,隻不過對她那種女人我實在沒興趣碰她,是以我就用了種很特别的法子。”

  “什麼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雙尊腳,把她身上的東西全都抖了出來。”

  “然後呢?”

  “然後我隻不過順手摸魚把其中幾樣比較特别的東西給摸了過來。其中有一樣是個像袖箭般的圓鐵筒子。”

  “就是這個圓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個小小的圓筒子怎麼能從大海中救人?”

  “别的圓筒子不能,這個圓筒子能。”

  “這個圓筒子究竟是什麼鬼玩藝?”

  “也不是什麼鬼玩藝隻不過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白雲生看見我把那個圓筒子拿出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比你看到一千兩百壇陳年好酒還要高興。”

  他說“一個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臉上露出那種表情來,一輩子隻要看見一次也就夠了。”胡鐵花一直在歎氣:“我知道你這個人運氣一向都很不錯,卻還是沒有想到你的運氣會有這麼好。”

  “這不是運氣。”

  “這不是運氣,難道你早就知道那個圓筒子是史天王屬下遇難時用來呼救的訊号?”

  “我不知道。”

  “那麼這不是運氣是什麼?”

  “這隻不過是一點點智慧,一點點謹慎,一點點處處留意的習慣,再加上一點點手法和技巧而已。”

  楚留香摸着鼻子,眨着眼笑道:“除此之外,還有樣東西當然也少不了的。”

  “什麼東西?”

  “運氣,當然是運氣。”楚留香又扳起臉來一本正經的說:“除了運氣之外,難道還能有什麼别的東西?”

  就在胡鐵花差一點氣得把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從鼻子裡噴出來的時候,楚留香又開始繼續說出了那一次他的奇遇。

  “我們把那一筒訊号放出不久,就有一批漁船來把我們救到一個孤島上去,島上隻有一個漁村,居民都是漁夫,看起來和别的漁夫村完全沒有什麼兩樣。”

  楚留香臉上又露出那種神秘的表情:“可是我卻在那個漁村裡遇到幾個奇怪的人,我永遠都想不到會在那種地方遇到他們。”

  “他們是誰?”

  “胡開樹、司徒平、金震甲和李盾。”

  胡跌花也吓了一跳“這些大英雄大俠客們到那個小漁村裡去幹什麼?”

  這一次胡鐵花好像忽然變得聰明起來了:“難道那個漁村就是史天王在海上的根據地之一,難道那些大俠們都是為了史天王而去的?”

  楚留香歎了口氣:“像你這樣的聰明人,為什麼偏偏會有人硬要說你笨?”

  胡鐵花也歎了口氣“我一直有點看不起那位胡大俠,想不到他居然真是個角色,居然也有膽子去找史天王。”

  “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耍去找史天王?”

  “難道他不是去找史天王拼命的?”

  “拼是拼命,隻可惜拼的不是他自己的命。”楚留香苦笑:“他去找史天王,隻不過要求史天王為他去拼掉幾個人的命而已。”

  “他是不是還帶去一份重禮?”

  “那當然是絕不能少的。”

  “我一點都不奇怪,我真的一點都不奇怪,像這樣的大俠我早就見得多了。”胡鐵花笑:“我想他看到你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定也很有意思。”

  楚留香歎了口氣“老實說,那樣的表情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那一次史天王究竟有沒有到那個漁村裡去?”

  “他當然去了。”

  “你有沒有見他?”

  “我又不瞎,怎麼會看不見?”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楚留香想了很久後才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隻能告訴你,我真正看清他的那一瞬間,我才明白别人為什麼說他是殺不死的。”

  “為什麼?”

  “因為他根本不是一個人。”

  楚留香第一眼看見史天王的時候,是一個天氣非常好的早上。

  史天王當然是坐船來的,卻不是楚留香想象中那種戰船巨艦,而是一條很普通的漁船;甚至已經顯得有點破舊。

  那一天早上天氣晴朗,楚留香遠遠就可以看到這條漁船破浪而來。

  漁船的本身看來連一點特别的樣子都沒有,可是速度卻比任何人看到過的任何一條漁船都快得多。

  船上有七個人。

  這七個人都穿着普通的漁民衣裳,敞着衣襟,赤着足,身材都很高大健壯。

  漁船一靠岸,他們就跳下船,赤着胸走上沙灘,每個人的行動都很矯健,而且顯得虎虎有生氣。

  那時楚留香還想不到這七個人之中有一個就是威鎮七海的史天王。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應該戴金冠、着金甲,護從如雲,威儀堂堂。

  但是白雲生卻告訴他“大帥來了。”

  “大帥?”楚留香還不明白,“哪位大帥?”

  “這裡隻有一個大帥。”

  楚留香這才吃驚了:“你說的這位大帥就是史天王?”

  “是的。”

  但是直到那一刻,楚留香還是看不出這七個人中哪一個是史天王。

  因為這七個人的裝束打扮幾乎是完全一樣的,遠遠看過去,幾乎完全沒有分别。

  他們大步走上沙灘,每個人手裡拖着的漁網中都裝滿了他們從海洋中打來的豐收。

  看起來他們都是熟練的漁人,也隻不過是些熟練的漁人而已,最多隻不過比别的漁人更強壯更魁偉一點而已。

  可是島上的漁民一看見他們就已經在歡呼,他們微笑揮手,在歡呼中走入一棟用木闆搭成的大屋,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

  楚留香立刻又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這七個人留下的腳印看起來竟好像是一個人留下來的腳印。

  七個人一連串走過每一個人一腳踩下時,都恰好踏在前面一個人留下的腳印裡,每一個腳印之間的距離都是完全一樣的。

  在那一刻,楚留香已經知道他的這個對手是個多麼可怕的對手了。

  可是讓楚留香覺得真正震驚的,還是在他被請入那間大屋面對史天王的時候。

  從來沒有人能讓楚留香如此震驚過。

  他曾經面對天下無敵的劍客薛衣人的利器,他曾經面對幽靈鬼魂般詭秘難測的石觀音。

  他也曾經和天下武林中人視為神聖的水母陰姬決戰于神水宮中。

  他這一生中,身經無數次的生死決于一瞬間的惡戰,可是他從未如此震驚過。

第十三章 無法捉摸的人

  木屋高大寬敞,光線充足明亮,窗子經常是開着的,一擡眼就可以看到陽光照耀下的海洋。

  海風溫暖而潮濕,幾個打着赤膊的孩子正在沙灘上玩貝殼,身上的皮膚也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被曬成了古銅色。

  海濱有兩個年輕人在整理漁船,幾個小媳婦老太太聚在一起,一面聊家常、一面補漁網。

  小小的漁村中到處都充滿了安樂祥和之意,誰也想不到,就在這一天,就在這個木屋裡,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足以震動武林。

  楚留香踏着柔軟的沙粒,從陽光下走進這間木屋時,也許就是他這一生中最震驚也最失望的時候。

  他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力無法做到的事,也不相信世上有永遠無法擊倒的人。

  現在他相信了。

  因為史天王根本不是一個人。

  史天王是七個人,

  剛才從漁船走上沙灘的那七個人,不但裝束打扮完全一樣,連神情容貌身材都是完全一樣的。

  這七個人中每一個都可能是史天王,但是誰也分不出哪一個是真的。

  就像是秦始裡的龍冢一樣,史天王也為自己準備了六個身外的化身。

  如果你根本分不出誰是真的史天王,你怎麼能在一瞬間殺他?

  如果你不能把握住這一瞬間的機會,那麼你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比楚留香先到這漁村的四位武林名人此刻也都在這木屋裡。

  史天王第一個接見的,是個寬肩厚胸、面色赤紅,看來非常壯健的中年人。身上顯然幫着金鐘罩鐵衫一類的橫練功夫,而且練得很不錯。整個人看來就像是個鐵打的盾牌一樣。

  “你就是李盾?”

  “是的,我就是。”

  他的态度在沉穩中充滿自信,他的外門功夫和外家掌力在關中一帶幾乎從未遇到過敵手,是以此刻雖然面對着威鎮天下的史天王,卻還是保持着他的尊嚴。

  “我保的一趟镖在史将軍的轄境中被劫了。”李盾說:“我這次來,隻求史将軍給我一個公道。”

  “你要我給你公道?”這位史天王斜倚着牆,淡淡的問,“你能給我什麼?”

  “我李盾一向身無長物,隻有一個人一條命。”

  他帶着刀。一柄用不着拔出來就可以看出是名家鑄造的快刀。

  史天王願意見的人,不但可以帶刀,什麼樣的武器都可以帶進來。

  無論什麼樣的人,無論帶着什麼樣的武器,史天王都不在乎。

  李盾忽然拔刀,撕開衣襟,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胸膛上。

  這一刀他的确用了力,可是稅利的刀鋒隻不過在他胸膛上留下一條淡淡的白印而已。

  “很好,你這一身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确實練得很不錯。”

  這位史天王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木椅上。

  “隻可惜我既不想要這個人,也不想要你這條命。”史天王揮了揮手,“念你也是條好漢,這次我放你走,下次最好莫要再來了!”

  “我不能走。”李盾厲身道:“讨不回镖銀,我絕不走。”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給你個公道?”

  史天王忽然歎了口氣:“那麼我問你,你幾時在江湖中看隻過有什麼公道?”

  李盾怒吼,揮刀撲過去,刀如雷霆,刀光如電。

  他砍的是另外一位史天王這位史天王隻用兩根手指就夾住了這一刀,“啪”的一聲響,刀斷了。

  斷刀輕輕一割,輕輕的沿着李盾自己剛才胸膛上砍出來的白印子割下去,鮮血立刻從他胸膛中泉水般湧出。

  “你用力砍也不傷,可是我輕輕一割就割破了。”史天王悠然的說“你說這公道不公道?”

  “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天下本來就沒有什麼絕對公道的事。”另一位史天王說,“你還想要什麼公道麼?”

  李盾面如死灰,一步步往後退,退到第五步時,他手裡剩下的半截斷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髒。

  金震甲卻是活着走的。

  “你帶來的禮物收下,你求我的事也可以做到。”史天王說“你的大哥金震天雖然是我的舊交,心裡卻一直看不起我,我也知道,這次你肯來求我,我高興得很。”

  他這麼說,另外六位天王也同樣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閩南武林世家中最顯赫的金家二公子居然也求他了,這好像是件讓他覺得很有面子的事。

  橫行七海的史天王竟似對别人的家世很注重,這大概也就是他為什麼一定要娶到位公主的原因。

  胡開樹立刻看出這一點。

  他也是世家子,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江湖中的名俠,他自己的名氣也不小。

  “在下胡開樹,先祖胡裡先父胡星,久居幽州,這次特備了份重禮,專程來拜見史将軍。”

  史天王居然笑了。

  “我知道,你用不着把你的家譜背出來,你的事我全都知道。”這位史天王虎踞在一張短塌上,“你帶來的禮物我也已看到。”

  “史将軍是不是肯賞臉收下”

  “我當然要收下。”史天王大笑“那麼貴重的一份禮要是有人不收,那個人豈非該打屁股。”

  胡開樹也笑了。史天王忽然又問他。

  “你看見那條船沒有?就是我們剛才坐來的那條船。”

  “我看見了。”

  “那是條好船。”史天王聲音中充滿了贊賞的欣慰,“我可以保證,那條船遠比它外表看起來還要好得多,非但輕巧快速,而且可以經得起大風大浪,船上的水和糧食也很充足,我還可以派兩個經驗最豐富的好手給你。”

  “給我?”胡開樹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為什麼要給我?”

  “你想不想活着回幽州?”

  “想。”

  “那麼你就隻有坐那條船回去了……”

  “大帥答應我的那件事?”

  “什麼事?我答應過你什麼事?”

  史天王沉下了臉,“我隻不過答應你,給你一個面子,收下你那份禮而已。”

  胡開樹笑不出來了。

  史天王卻又大笑;“胡開樹,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會替你做這種不仁不義出賣朋友的事?我要做這種事,也隻有為了我自己,怎麼會為了你這麼樣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虎踞在短塌上的史天王忽然猛虎般大喝“你還不快滾。”

  胡開樹是慢慢的退出去的。

  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多麼快,也快不過史天王和白雲生。

  他從這間已經有了血腥昧的大屋退入陽光下。陽光燦爛,海水湛藍。

  老太太和小媳婦仍在一針針一線線修補着她們丈夫兄弟子孫的破衣服和漁網,赤着腳的孩子們仍在她們的旁邊的沙灘上玩着五顔六色的貝殼。

  整理漁船的兩個年輕人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溜到什麼地方去幹什麼去了。

  本屋裡的史天王和一直守護在史天王身旁的白雲生都依舊留在木屋裡,并沒有追趕阻攔他的意思。

  胡開樹的精神又振起。

  ──隻要你能活着上得了那條船,你就能活着回去。

  這件事并不難。

  那條船依舊泊在淺灘上,距離他最多也隻不過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這段距離中,已經沒有什麼人能阻攔他。這種機會他怎麼會錯過?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灘上的沙子已經被曬幹了,用腳踩,已經很有力量。

  胡開樹的腳用力一蹬,左腳用腳跟,右腳用腳尖,兩般力量一配合;身子已淩空掠起,以他的輕功,隻要三五個起落,就到了那條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剛掠起來,忽然有一大片五顔六色的貝殼暴雨般打了過來。

  貝殼是從那些赤着腳的小孩子手裡打出來的,帶起的急風破空聲就好像是從機簧弩匣中打出來的利箭一樣。

  胡開樹的力還沒有使盡,淩空翻騰,借力使力,又翻個身。

  就在他翻身的時候,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仿佛忽然有一片烏雲掩住了陽光。

  天空澄藍,一碧如洗,哪裡有烏雲?掩住他眼前陽光的,隻不過是一片漁網。

  好大的一片漁網。

  漁網是從那些老太太、小媳婦手裡撒出來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烏雲,胡開樹前後左右的退路都已在這片烏雲的籠罩下。

  他已經完全沒有閃避招架抵擋的力量。那條近在眼前的漁船已經變得遠在天涯。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道閃電飛來,刺穿了烏雲,刺破了漁網。

  天空澄藍,一碧如洗,怎麼會有閃電,這道閃電隻不過是一柄劍的劍光。

  好亮的劍光。好快的劍。

  劍是從司徒平手裡刺出來的,一直都靜靜坐那裡的司徒平。

  他靜坐的時候靜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劍變得快如閃電。

  誰也想不到他會忽然出手,胡開樹也想不到。

  漁網穿破,胡開樹穿出,遠在天涯的漁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一張白臉;一雙冷眼,一柄利劍。

  生死就在呼吸間,胡開樹能對他說什麼?最多也隻不過能說一個字“謝。”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這個字居然說錯了,因為就在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以一雙冷眼看着他的司徒平已一劍洞穿了他的心髒。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靜靜的坐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惜誰也不能否認已經有事情發生過了,而且是件誰都無法了解也不能解釋的事。

  ──他救了胡開樹,為什麼要将胡開樹刺殺于劍下?

  “司徒平。”

  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頭人一樣站在這間木屋最遠的一個角落禮,從這個角落裡,不但可以看到屋子裡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後起這一代劍客中被人稱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說:“第一與第二間的分别,也隻不過在刹那間毫厘間而已。”

  “說得好。”

  “我說得不好,我說的是實話。”

  “你是來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無情。”

  “我知道。”司被平說“就因為我知道,是以我才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海無情,海上的風雲瞬息萬變,就好像劍一樣。”司徒平說:“隻有在海上,我的劍法才能有精進。”

  “你的想法不錯,可是你剛才卻錯了。”

  史天王淡談地說:“一個人如果死了,他的劍法就再也無法精進。

  “我知道。”

  “在海上,違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殺胡開樹,為什麼要救他?”

  “他也學劍,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婦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說“我殺他,隻因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劍下。”

  “你呢?”史天王問:“如果你要死,你情願死在誰手裡?”

  司徒乎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們,看了很久,忽然笑:“你不配問我這句話,你們都不配”

  “為什麼?”

  “因為你們誰也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經開始在替這個倔強而大膽的年輕人擔心了。

  他相信從來也沒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無禮,“在海上,違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這句話也一點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卻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種。我手下像你這麼有種的人還真不多。”

  史天王盯着司徒平“像這你樣的人來投靠我,我若殺了你,我還算什麼史天王,還有誰肯死心塌地的為我拼命?”

  他居然放過了這個年輕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裡忽然覺得有點懷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傳說中那麼殘酷兇暴的人?

  這個世界上也根本沒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沒有人能分辨誰有真正的史天王一樣。

  “楚香帥。”

  史天王忽然用一種非常有禮的态度面對楚留香,措詞也非常斯文優雅,就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香帥之才,冠絕天下,香帥之名,天下皆聞,卻不知香帥此來有何見教?”

  “史将軍說得實在太客氣了。”楚留香苦笑:“我本來實在也該說些動聽的話,隻可惜我說不出。”

  “為什麼?”

  “因為我的來意實在不太好……

  “哦?”

  “我本來是要來殺你的。”楚留香歎了口氣:“隻可惜現在我又不能不改變主意。”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殺的人是誰。”史天王居然也歎了口氣“我明白香帥的意思,這實在是件很讓人頭疼的事,我相信一定還有很多人也和香帥一樣在為這件事頭疼無比。”“史将軍這麼樣做,豈非就是要讓别人頭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頭疼事小,殺頭事大,為了保全自己的腦袋,我也隻好這麼樣做了。”他問楚留香,“這一點不知道香帥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說:“在你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說你做得不對。”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麼香帥現在準備怎麼做呢?”

  沒有人知道楚留香現在應該怎麼做,連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經有很多次被陷于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設法脫身。

  可是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他是在一個四面環海的荒島上,這一次他連他真正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了。“我可以想法子先沖出去,也可以跟你們拼一拼。”他苦笑:“隻可惜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帥還有沒有什麼别的好主意?”

  “沒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個。”

  “什麼主意?”

  “我們為什麼不叫人去弄幾十壇好酒來,先喝一個痛快再說?”

  楚留香也笑了“聽起來這主意倒實在不錯。”

  于是他們開始喝,不停的喝。

  他們喝的真不少。

  将醉未醉時,楚留香仿佛聽見史天王在對他說“你一定要多喝一點,就當作是喝我的喜酒。”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黑竹幹和薛穿心也混在這些人裡面。

  他想去招呼他們,他們卻好像已經不認得他。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小女孩子卻在拉他的衣角,求他照顧她家一次生意。

  “我們家不但有飯有面有酒,還有好大好大的筋蟹和活魚。”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的一雙小手幾乎把楚留香的衣服都扯被了,看起來她家确實很需要楚留香這麼樣一個闊氣的客人,楚留香隻有被她拉走,拉到一個由普通漁家臨時改成的小吃店裡。

  這家人,确實需要别人來照顧她們的生意。因為别的攤子上雖然生意興隆,這一家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

  楚留香歎了口氣,生意不好的店做出來的東西通常都不會太好吃的。

  可惜他已經來了。

  “你們這裡有什麼魚?我要一條做湯,一條紅燒,一條幹煎下酒。”

  小女孩子卻在搖頭,我們這裡沒魚,也沒有酒。”她吃吃的笑,──剛才我是騙你的。”

  夕陽如火,海水如火,海水仿佛也被染成紅色的,看起來就好像通紅的葡萄酒。

  楚留香已經醒了。醒來時雖然不在楊柳岸上,沙灘上的景色卻更壯麗遼闊。

  白雲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來的。

  “你醒了?”

  “一個人不管喝得多醉都會醒的。”楚留香說“我醉過,是以我會醒。”

  “那麼不醉的人呢?”白雲生帶着笑問:“沒有醉過的人是不是就不會醒。”

  “是的。”楚留香說得很認真,“這個世界上确實有很多事就是這樣子的。”

  白雲生的态度也變得嚴肅:“是的;的确是這樣子的。”

  “史天王是不是已經走了?”楚留香忽然問:“玉劍公主是不是已經被送到他那裡去?”

  “是的。”白雲生說,“他們的婚禮也就在這兩天了。”

  楚留香遙望着遠方逐漸暗淡的彩霞,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我不能阻止玉劍公主,我也殺不了史天王,這一次,我是徹底失敗了。”他問白雲生,“你知不知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失敗?”

  “我可以想得到。”

  楚留香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那麼我告訴你,一個人偶爾嘗一嘗失敗的滋昧,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沒有敗過的人,怎麼會勝?”白雲生說“這個世界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船已備好。

  “送君千裡,終有一别,今日一别,後會無期。”白雲生緊握楚留香的手,“你要多珍重……”

  楚留香微笑:“你放心,我絕不會因為失敗了一次就會傷心得去跳海的。”

  漁船靠岸的地方,本來也是個貧窮的漁村,可是今日這裡卻顯得比平時熱鬧得多,村子裡擺滿了賣小吃的攤子,每個攤子的生意都不錯,吃東西的人雖然都作漁民打扮,可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一大半不是靠捕漁為生的人。

  這裡無疑又有什麼奇怪的事要發生了,可是楚留香現在已經全沒心情管别人的閑事。

  楚留香苦笑。

  一個人倒黴的時候,真是什麼樣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後面一間房的垂窗裡卻有個人帶着笑聲說“這些日子來,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魚,難道還沒有吃膩?”

  她問楚留香“你難道不想吃一點燒鴨火腿香菇□雞?”

  楚留香又怔住。

  他聽過這個人的聲音,他聽過她的聲音後就從未忘記。

  “杜先生,是你?”

  簡陋的小屋已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潔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開着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風姿仍然那麼優雅。

  “香帥一定想不到我會在這裡。”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卻一直希望香帥會來。”

  “其實我也早該想到了,看見薛穿心的時候我就該想到了。”

  林子裡那些陌生人,當然也都是她帶來的,為了做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會熱鬧起來。

  “可是杜先生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我們在等消息。”

  “什麼消息?”

  杜先生閃避了這個問題,卻歎了口氣:“隻可惜胡鐵花已經走了,也不知是急着要去喝酒,還是急着要去找你,剛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見。”公主已上船,現在也許已經在史天王懷抱裡──是哪一個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願再提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唯一讓他覺得有一點安慰的是──“江湖人的傳說,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傳說中那麼粗暴兇惡殘忍的人。”

  “哦?”

  “這是我自己親眼所見,我不能不告訴你。”

  杜先生淡淡的笑了笑。“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這也許隻不過是他故意裝出來給你看的?”她的聲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殺你,卻放你回來,也許隻不過就因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說這些話。”

  她又問:“江湖中還有誰的朋友比楚香帥更多?還有誰說的話出楚香帥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帥這麼樣一個人為他宣揚名聲,實在是他的運氣。”

  楚留香的心開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裡卻響起了一聲歡呼,就像是浪潮一樣,從海岸那邊傳過來。

  杜先生的眼睛裡也發出了光。

  那個楚楚動人的小女孩子已經飛鳥般的闖了進來,喘着氣說,“消息已經來了,公主已經得手,已經在前天夜裡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級!”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煙花般在楚留香心裡爆開。

  ──誰能刺殺史天王?誰能分辨出誰是真的史天王?

  隻有他的妻子。

  沒有一個男人會在自己洞房花燭夜的時候讓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這就是玉劍公主為什麼一定要嫁給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是以她才會在臨走前夕,将她自已獻給了她真正喜愛的人。

  那湖畔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遠難忘懷的纏綿,那個忍住了滿心哀痛去為别人犧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彎血紅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煙花般爆開了,杜先生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們成功了,我們終于成功了,我們大家付出的代價都沒有白費。”她緊握着楚留香,“我知道你本來一定以為這次你已徹底失敗,可是這一次你也沒有敗,敗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的看着她,冷冷、冷冷的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種幾乎已經完全沒有情感的聲音說:“是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