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新月传奇(楚留香传奇)下集

作者:阿灿34914

第八章 神秘的杜先生

  山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庭院寂寂,仿佛已在红尘外。

  楚留香盘起了一条腿,坐在长廊外的石阶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玉剑山庄。

  没有人能轻易到这里来,就算是那些身怀绝技自视绝高的高手们,也没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来玉剑山庄的威名之盛,几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门派四大世家。

  可是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带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更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里已经不能不承认玉剑山庄的这位主人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实是这样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样忽然崛起于江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来历,除了他的亲信外,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统率着一般极可怕的势力,他的下属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现的绝顶高手,他们跟着他就好像一个痴情的少女跟着她痴恋的情郎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这位神秘的杜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个人在等,没有胡铁花。

  因为杜先生只答应见他─个人。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阵轻缓的足音,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妇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年华虽已逝去,却绝不愿意用脂粉来掩饰她眼角的皱纹。

  她的清丽典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在青春消逝后还能保持这种非凡美丽。

  “楚香帅。”

  她带着微笑看着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

  “前夕雨才停,香帅今天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来赏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见人,可是他已经答应见我。”楚留香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绝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她嫣然而笑,“因为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头,吃惊的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至少还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着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楚留香没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已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杜先生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做徐夫人。”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意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着我而已。”楚留香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胡铁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楚留香脸红绝不是件容易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史天王和玉剑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决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你就是要把八十个公主嫁给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到他的女儿,一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杜先生静静的看着瓶中白色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楚留香眼前,散乱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言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绘着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已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什么不再喝?”花姑妈间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裙,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上。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馒,他喝半坛,我也不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什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件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史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耍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这种琴声是不会让人听得太清楚的,就仿佛花开时的声音一样。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却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畔。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礼。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禅礼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技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试。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吹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

  花姑妈幽幽地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技,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讨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了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准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像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的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样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着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栏院中,在秦淮河畔,楚留香曾经听过这种凋子。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本来就在等着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着宫装的高髻,穿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着楚留乡,冷得也像是天畔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当然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亮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起,那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联系都没有,我要嫁给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件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着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想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捱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更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宵云外,只能呻吟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找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了,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你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耍谈什么?谈谈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很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穹苍,“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然后呢?”“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着要走?”“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铣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王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宫府来往时的方便,又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封为公主,虽然是名义上的公主,却也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倒,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自已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休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着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定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会?”楚留香接着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拼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露玉剑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着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的,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说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着坛子喝。平时喝了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话。

  楚留香却显露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乎时说的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着脸听了半天,才板着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还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了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样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又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喝得比平时还快。

  “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莱好看女人,你绝不会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说“只不过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没人知道的小酒馆去随便找一个女人,还要强迫自已承认你爱她爱得要死。”

  胡铁花也开始大口喝酒了,拼命的喝。

  “你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我是楚留香,胡铁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风头当然应该让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双喝过酒之后看来比平时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铁花:“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而特错。”楚留香的声音也变了,“现在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胡铁花绝没有一点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没有楚留香,胡铁花的问题一样可以解决,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这点,你就不是人,你就是条猪,死猪。”

  酒坛已经空了。

  胡铁花忽然站起来,用力把酒坛子远远的摔了出去,瞪着楚留香大骂“放你的屁,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还臭一百倍。”

  他骂得虽然凶,眼睛里却仿佛已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现在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放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错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道:“你明白个鬼。”

  “我不明白谁明白?”胡铁花说“你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你想瞒着我,一个人去找史天王去拼命。”

  他握紧着双拳,忍住热泪“你承不承认?要是你不承认,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用力甩出了酒坛子,握紧双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乱发什么狗熊脾气?”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头全部握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准备要拼命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两对铁打的拳头已经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你也不是,我们俩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胡铁花说“我简直比你老子还了解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两个人全都笑了,连一里外的人都被他们笑声吵醒了。

  他们要笑的时候就拼命的笑,要喝的时候就拼命的喝。

  真的要去拼命时,也毫不犹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过真的有人想把我们这条命拼掉,大概还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还有我的。我的命拼掉还有你的。谁能拼得了?”

  “谁都不行。”

第九章 暴雨中的杀机

  霹雳一声,春雷又响起。倾盆的暴雨就像是一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落了下来。

  一道道闪电撕裂了黝黑的穹苍。一颗颗雨点珍珠般闪着银光,然后就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光幕,笼罩了黑暗的土地。

  现在本来已经应该是日出的时候了,可是在没有闪电的时候,天地间却更黑暗。

  楚留香站在暴雨下,让一粒粒冰雹般的雨点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他已经闲得太久了。这两年来除了品茶饮酒看月赏花踏雪外,他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事。

  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刺激,值得他冒险去做的事,也不再有那种能够让他掌心冒汗的人。

  可是现在有了。

  现在他的对手是纵横七海,不可一世的史天王,是个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击败过的人。

  想到将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时,兴奋与刺激使得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热意升起,至于成功胜负生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冒险并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里流着的血一样。

  雨势更大,楚留香迈开大步往前走,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坡下无人的泥泞小径。

  他故意走到这里来的,因为他刚才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杀气。

  他看不见嗅不出也摸不到,可是他感觉得到,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头豹子嗅到血腥时那么灵敏正确。

  血腥气会被暴雨冲淡,杀气也一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觉到的杀机在暴雨中反而显得更强烈。

  这一次他无疑又遇到一个极古怪而可怕的对手了,正窥伺在暗中等着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他只知道这个人只要一出手,必定是致命的一击,很可能是他无法闪避抵挡的。

  可是他非但没有退缩恐惧,精神反而更振奋。

  他等着这个人出现,就仿佛一个少女在等着要见她初次约会的情人。

  现在他已经走上了无人的山坡,山坡上黑暗的树木和狰狞的岩石都是一个暗杀者最好的掩护。

  他所感觉到的杀机也更强烈了,可是他在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

  这个人还在等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杀人的人。

  他们是人,不是野兽,但他们的天性中却有熊的沉着,狼的残暴,豹子的敏捷,狐狸的狡黠与耐性。

  这个人无疑就是这种。

  他还在等,只因为他要等最好的机会。

  楚留香就给了他这么样一次机会。

  雷霆和闪电随间歇是有定时的,楚留香已经算准了这其间的差距。

  所以他忽然滑倒了。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又亮起,黑暗的林木中忽然蝙蝠般飞出一条黑暗。

  闪电过后,霹雳击下。

  从撕裂的乌云中漏出的闪电余光里,刚好可以看见一道醒目的刀光随着─声霹雳春雷凌空下击,挟带着天地之威,斩向楚留香的头顶。

  这是必胜必杀的一刀。

  这一刀彷佛已经与一声震动天地的春雷溶为了一体。

  不幸的是,楚留香并没有真的滑倒,只不过看起来像是滑倒了的样子而已。

  这种样子并不是容易装得出来的。

  就好像某些武功中某些诱敌的招式一样,这一滑中也蕴藏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守势,一种可进可退的先机。

  所以这一刀斩空了。

  天地又恢复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楚留香又看不见这个人了。

  可是这个人也同样看不见楚留香。

  就算他能够像最高级的忍者一样能在黑暗中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可是他也已看不见楚留香。

  因为楚留香闪过了这一刀之后,就忽然奇迹般失去了踪迹。

  电光又一闪。

  一个以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山坡上,黑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带着一种冷酷而妖异的光芒,以双手握着柄奇形的长刀,刀尖下垂,动也不动的站着,可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伺机而动。

  只要楚留香一出手,他势必又将发出凌厉无匹的一击。

  楚留香没有出现。

  闪电又亮起,一闪,再闪。

  这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他不能动,也不敢动。

  因为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他的对手已经取代了他刚才的优势,就好像他刚才一样在暗中窥伺着他,随时都可对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只要他一动,他这种几乎接近完美无瑕的姿势就会被破坏。

  那一瞬之间就是他生死胜负间的关键。

  雨势忽然弱了,天色忽然亮了,他虽然还是动也没有动,可是他那双冷酷而镇定的眼睛却已在动摇。

  他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太多。

  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对手,面临着一种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但却无法预料的情况他的精气与体力远比他在挥刀斩杀时消耗得更大。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也已渐渐接近崩溃。

  他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压力,他的眼神已散乱,他手里那柄刀尖指向大地,也如大地般安然不动的长刀忽然高举。

  就在这时候,暗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死了,你已经死了。”

  一个人用一种充满了哀伤和感叹的声音说“如果楚香帅跟你一样是个杀人的人,那么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号称无敌的伊贺第一忍者春雷伊次,这一次居然败得这么惨,楚香帅还没有出手,你就已败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个人的声音已去远。

  伊贺春雷忽然坐了下去,坐在泥泞里,忽然从腰带上抽出另一柄短刀,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

  暗林中却有个撑着把鲜红油纸伞的姑娘,轻轻巧巧的走了出来,穿着件绣满了樱花的小坎肩。

  刀锋自左向右在割动,鲜血箭一般喷出。

  这位樱子姑娘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却向远远的一棵大树上盈盈一笑,盈盈一礼:“楚香帅,今夜掌灯时,有人会在忘情馆的情姑娘那里恭候香帅的大驾,我也希望香帅能去,却不知道香帅敢不敢去?”

  晶亮的水晶杯,精美的七弦琴,粉壁上悬着的一副对联也不知出自哪一位才人的手笔。

  “何以遣此,

  谁能忘情?”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用一种温和高雅而有礼的态度向楚留香举杯为敬。

  “在下石田齐彦左卫门,虽然久居东瀛小国,却也久慕香帅的侠名。”老人说;“今日凌晨,在下更有幸能目睹香帅以无声无形无影的不动之剑,战胜了伊次势如春雷的刀法,使在下领悟了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武艺妙谛,也使在下大开了眼界。”

  他已经很老了,身体已经很衰弱,说话的口音也很生涩。可是一个来自异国的老人能够说出这样的汉语已经很不容易。

  听他的话,就可以听出他对汉学各武道的修养都极深,看他那一双炯炯有光的脖子,也可以看出在他那衰弱的身体里还是有极坚强的意志,和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和信心。

  楚留香微笑“石田齐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只可惜我是个不太会客气的人,而且有种病。”

  “香帅也病?”老人问:“什么病?”

  “头痛病。”楚留香说:“我一听见别人说客气话,就会头痛得要命!”

  老人也笑了。

  “那么我就直说。”石田齐问楚留香“你知不知道是谁要伊次去杀你的?”

  “我知道,是你。”

  “我为什么要他去杀你呢?”

  老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大本事。”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一点?”

  “因为我要你替我去杀一个人。”“杀谁?”

  “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杀他?”楚留香问:“为什么不留着他来对付我们?”

  “我要杀他,只不过是我跟他私人之间的一点点恩怨而已。”老人说话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我已经活得太久了,现在我活着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比我先死。”

  他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楚留香。

  “要他死当然很不容易,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你。”石田齐说:“但是我也知道要你做这件事也同样不容易。”

  他忽然拍拍手,樱子姑娘立刻捧着口箱子进来了。“我知道她用三十万两买了口箱子。”老人说“可是我相信这口箱子大概还不止三十万两。”他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明珠碧玉。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口箱子大概最少也要值一百五十万两。就算这是贼赃,拿去卖给收赃的人,也可以卖七八十万。”

  老人抚掌面笑“香帅的眼光果然高明极了,只不过我估价的方法却和香帅有一点不一样。”

  “哪一点不一样?”

  “我是用人来估价的。我一向喜欢以人来估价。”石田齐说“我估计这口箱子大概已足够买到三千个黄花处子的贞操,也足够能买到同样多的勇士去替我拼命了。”

  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在灯光下看来更辉煌,连楚留香都仿佛已看得痴了。

  石田齐眯起了眼,看着楚留香。

  “现在这口箱子已经是你的了。”老人说:“如果你办成了我要你去办的那件事,另外还有一口同样的箱子也是你的。”楚留香笑了,忽然也拍了拍手:“小情,你在哪里?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小情当然能进来。

  如果她不在这里,这里怎么会叫忘情馆?如果这里没有小情,还有谁会到这里来?小情其实并不能算太美,她的眼睛不算大,嘴巴不算小,而且显得太瘦了一点,可是她能让人忘不了她。

  因为无论谁看见她都会觉得她好像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当然也有些地方和别的女人一样,看见了珠宝,她的眼也一样。

  “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最少值一百五十万两。”楚留香说:“要是这位老先生肯把这口箱子给你,你肯不肯陪他睡觉?”

  “我怎么会不肯?”

  小情的声音柔柔,软软的。

  “我做的本来就是这种事,做我们这种事的女人,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如果一天晚上就能赚这么多,不管叫我干什么都行。”她柔柔的叹了口气“只可惜今天晚上我恐怕没法子赚了。”

  “为什么?”

  小情软软的靠在楚留香身上,用一根软软的手指替他摸着他自己的鼻子:“因为今天晚上有你在,我要陪你。”

  石田齐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因为他已经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经用一根硬硬的手指把这口箱子推了过去,推到他面前。

  “看起来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有希望了,不管你是要找人陪你睡觉还是要找人替你拼命都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也同样温和文雅而有礼。

  “所以你最好还是走吧,带着你这口箱子走,而且最好快一点走。”楚留香带着笑说:“因为我可以保证,明天晚上你恐怕也一样没有希望的。”

  还不到三更,楚留香就已经睡着了,不是睡在小情的床上,是睡在一辆马车上。

  他喜欢在车上睡觉,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说不定是个他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这种感觉也是很有趣的。

  坐车和睡觉本来都是很浪费时间的事,而且很无聊,经过他这么样一混合之后,就变得有趣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不如意不好玩的事会发生,谁都无法避免,可是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总会想法子去改变它。

  车轻马健,走得很快,楚留香却还是睡得很熟。

  忽然间,车窗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如蛇般从车顶上滑了进来,腰肢纤细柔软而灵活,一双修长结实的腿充满了弹力,轻轻巧巧的在楚留香对面坐下,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知道。

  他睡得就像是只懒猫,要把一条睡着了的懒猫叫醒实在很不容易,可是我们这位阴魂不散的樱子姑娘总是有她的法子的。

  她决心要先让这条懒猫嗅到一点鱼腥昧。

  一条猫嗅到鱼腥的时候还不会醒,那么这条猫就不是懒猫,是死猫了。

  这里又没有鱼,哪里来的鱼腥味?

  樱于只有先把自己变成一条鱼,一条像楚留香这种懒猫最喜欢的鱼。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已经开始受不了。

  他的服睛虽然还是闭着的,可是他的手已经捉住了她的手。

  “不可以这样子,我会打屁股的。”

  樱子吃吃的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睡着,可是你如果再不睁开眼睛来,我说不定就要把你吃下去了。”

  猫吃鱼,鱼有时也会吃猫,不但会吃猫,还会吃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总算睁开了眼睛,而且已经开始在摸鼻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吵醒?为什么不能让我睡一觉?”

  “我睡不着,你也不能睡。”

  “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有心事。”

  “你也有心事?”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心事?”

  “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本来不应该听到的话。”樱子说:“你本来也不会让我听到这些话的,只可惜那天晚上你们坐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喝得太痛快了,竟忘了附近有个学过十七年忍术的女人,也跟你一样,是个偷听别人说话的专家。”

  楚留香苦笑:“那天我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就因为我听见了,所以才奇怪。”樱子说,“你为什么反而要拒绝他?那是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百五十两,你为什么不收下来,难道你认为他的人太好了,不忍心拿他的银子?”

  “也许是的。”

  “那你为什么又硬要从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弄走三十万两呢?”

  因为你不但要偷看别人洗澡,而且还要把别人装进箱子里去。”

  樱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你不肯收石田齐的银子,只不过因为你讨厌他那种人,不愿意替他做事而已。”樱子说“如果你讨厌一个人就算他把银子堆在你的面前,堆得比山还高,你也不会去看一眼的。”

  楚留香笑道;“这么样说来我既然肯要你的银子,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

  樱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我也喜欢你,我比谁都喜欢你,当然也比那位公主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是假的,我喜欢你却一点也不假。”

  她抓住楚留香的手,不让楚留香去摸鼻子。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樱子说:“石田齐要对付史天王,只因为史天王抢去了他的爱妾霞姬,你呢?你为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位公主?”

  楚留香不回答,却又问:“史天王抢走了石田齐的爱妾,所以他才要你去偷史天王的公主,可是玉剑山庄里高手如云,你怎么能把她装进箱子偷走的?”

  “三个月前我就想法子接替了香儿的差使。”樱子又解释:“香儿就是专门伺候公主洗澡的丫头。”

  她眨着眼笑道:“你大概也知道那位公主是个很喜欢乾净的人,换下来的衣服很少再穿第二次,常常要把一箱子一箱子的旧衣服拿出去送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过这一次你拿出来的那口箱子里装的不是旧衣服,而是穿衣服的人。”楚留香叹了口气,听你说起来,这件事好像简单得很。”

  “本来就简单得很。”樱子说“世上有很多看起来很复杂困难的事,其实都是这么简单的。”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只不过如果有人想混上史天王那条名字叫做‘天王号’的大海船,那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算是无所不能的楚留香恐怕也一样办不到。”

  “哦!”

  “一个月里,他总有二十多天住在那条船上,如果你上不了那条船就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船在哪里,怎么能上得了船?”

  “有理。”楚留香承认:“要做到这件事实在不简单。”

  樱子却笑了,笑得就像是朵盛开的樱花。

  “幸好问题还是可能解决的。”她说;“不管多困难的事,总有法子可能解决。”

  “怎么解决?”

  “你只要能找到一个有办法的人帮你的忙,问题就解决了。”

  “谁是这个有办法的人。”

  “我!”

  樱子用一根白白柔柔细细的手指,指着她那个玲珑小巧的鼻子,“这个有办法的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笑了,笑得比樱子还愉快。

  “这么样看起来,我的运气好像还不错,居然遇到你这么一个有办法的人。”

  “我早就听说你的运气一向都好得很。”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第一,因为我高兴,第二,因为我愿意。”樱子用一双仿佛已将满出水来的笑眼看着楚留香,“第三,因为我喜欢你。”

  “你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喜欢我的?”楚留香还是笑得很愉快,“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樱子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看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知道你又有情,又有义,我也知道,如果没有你,这件事我是绝对办不成的。”楚留香柔声道:“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樱子眨着眼,声音比蜜糖还甜,“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楚留香的声音更温柔,“我相信你非但不知道,而且连想都想不到。”

  樱子的媚眼如丝:“也许我知道呢?也许我早就想到了呢!”

  她没有想到。

  因为她这句话刚说完,楚留香就已经推开车门,把她从车厢里像抛球一样抛了出去。

第十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条精美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本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远处的海岸已经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灰影,船舱下不时传来娇美的笑声。

  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他已经回来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着用海水镇过的冰冷的葡萄酒。

  只可惜这时侯车马忽然停下,他的梦又醒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懒洋洋的坐起来,车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得很。──车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停下?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经发现有点不对了,就在这时,车厢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一条黑凛凛的大汉铁塔似地站在车门外,赤膊、秃顶,左耳上挂着个闪亮的金球,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黑铁般的胸膛上刺着条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汉的肌肉弹动,灰熊也仿佛在作势扑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骤然看到这么样一条凶恶的大汉,实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胆子小一点,岂非要被你活活吓死?”

  大汉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着他。

  楚留香只有再问他“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却还是一声不响。

  “你知道我是谁?来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问:“你能不能打开你的尊口说话?”

  大汉忽然对他咧嘴一笑,终于把嘴张开了,露出了一嘴野兽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吓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样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吓一跳,只不过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条大汉的嘴里少样东西,而且是样最不能少的东西。

  这条大汉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齿,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说话,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怎么办?”

  大汉又咧开嘴笑了笑,看起来对楚留香好像并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在尽量表现出很友善的样子,但却忽然伸出一双比熊掌还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来这条四肢发达的大汉头脑也不简单,居然还懂使诈。

  可是楚留香当然不会被他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花样怎么能骗得过聪明绝顶的楚留香。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点边,就算有十双这么大的手来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从容游走,挥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这双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随便什么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会放松。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居然还有灯光亮着,而且还有人。

  这个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粉红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一张仿佛是来自波斯宫廷的小桌上,还摆着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

  杯筷有两副,人却只有一个。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都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脱走。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粼粼,满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湖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不管怎么,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更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已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着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胴体柔软光滑且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波荡漾,水波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没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着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掂记着他而终身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不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伯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着天上一抹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嗓音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着也将随着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着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着我来打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扳上铺着雪白的草席。

  白发如云的石田齐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醉──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齐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馒的坐下,将一盏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齐却不回答,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夯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人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齐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亿,让人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可是你有。”石田齐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亿?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耍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渡一生。”石田齐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的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深藏在他眼中的那一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齐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齐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齐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会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手。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刀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先机。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已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勘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齐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的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的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尽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劝君再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已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

  她又吸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奶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齐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那个装着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镜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烧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着童子装,漆黑的长发挽成一对垂髻,闪亮着的大眼中充满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齐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着。”

  樱子睁大了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掉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齐遥望着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了,吃惊的看着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齐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满时出手的。”石田齐说“酒杯一满,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满溢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姿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精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齐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齐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象不到。”“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满?”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齐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齐说“酒壶倒完,精气泄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满?”

  “也没有。”

  樱子看着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禁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

  “什么法?”

  “循环流转,生生不息。”石田齐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一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流入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齐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徊流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徊流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满。”

  “是的。”

  “真气与酒两相在循徊流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齐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相,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齐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齐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我们,一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先生巳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坚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齐说“如果我们再坚持下去,他出手间就可以将我们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得清楚的。”

  “我也一样能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罢手的。”石田齐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

第十一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女人,好多女人,好多好看的女人,好好看。

  女人在床上,床在船上。这条船上有一张床,好大好大的床。

  江上已有了渔火,天上已有了星光,星光与渔火照亮了一叶扁舟,也照亮了舟上的人影。

  楚留香掠出石田齐的船舱,就看见这个人,一身白衣如雪。

  江水在星光与渔火间闪烁着金光,金黄色的波浪上飘浮着三块木板,楚留香燕子般的身法,轻点木扳,掠上了扁舟。

  扁舟上的白衣人却又飞起,如蜻蜒抄水,掠上了另一艘江船。

  船上无星无月无灯无火,可是等到楚留香上船时,灯火就忽然像秋星明月般亮了起来了。

  白衣人已不见。

  楚留香只看见一床女人,一船女人。

  一床女人不可怕,一船女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女人居然都是他认得的,非但认得,而且每一个都很熟悉。

  非但很熟,面且熟得很,简直可以说熟得要命。

  楚留香实在不能不摸鼻子了。

  在苏州认得的盼盼,在杭州认得的阿娇,在大同认得的金娘,在洛阳认得的楚青,在秦淮河认得的小玉,在莫愁湖认得的大乔。

  除了这些在各州各地认得的女孩子之外,还有那个刚和他分手不久的情人。

  他忘不了情,也忘不了她们。

  她们更忘不了他。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居然会忽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如果他偶然遇到其中一个,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其中的哪一个他都会觉得很开心的,甚至会开心得要命。

  可是他突然间一下就把所有的人全都遇到了,这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这种事简直就好像是个噩梦一样,随便什么样的男人都绝不会愿意遇到这种事的。

  最要命的是,每一个女人都在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他,都认为自已是他唯一的情人,也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情人。

  如果你也是个男人,如果你遇到了这种事,你说要命不要命?

  楚留香不但要摸鼻子,简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

  ──一个人如果把鼻子割了下来,别人大概就不会认得他了。

  不幸的是,已经有人在说“你拼命摸鼻子干什么?”说话的是大乔,“就是你把鼻子割掉,我也认得你的。”

  大乔说话最直爽,做事也最痛快。

  大乔好像已经准备走过来把这位从来没有怕过别人的盗帅楚留香挤上床了。

  楚留香想躲也躲不掉,因为这条船的船舱里除了这张床之外,剩下的空地已经不多。

  幸好这时候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忽然又出现,清清爽爽的一身白衣裳,文文雅雅的一张笑脸,再加上秋星明月般的一对笑眼,笑眼中还仿佛不时有白云飘过,悠悠远远的那么样一朵白云。

  “我姓白,白云的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个人说“楚人江南留香久,海上渐有白云生,后面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楚留香笑了:“前面一句说的是我?”

  “这是谁说的?”

  “是我自己。”白云生的态度严肃而客气,“我能够把你和我相提并论,应该是你的荣幸。”

  一个人能够用这么有礼的态度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很滑稽。

  但他却说得很自然。

  就算是天下最滑稽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人觉得有一点好笑的意思。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也许要比他这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奇怪得多。

  “这几位姑娘我想你一定都认得。”白云生说:“我也知道她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楚留香不能不承认。

  白云生看着他,笑眼中闪着光“抱歉的是,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多,还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谁,所以只有把她们全都请来了。”

  他的笑容也很文雅“如果你对她们其中某些人已经厌倦了,我立刻就可以请她回去。”

  白云生说“我做事一向都很周到,从来也不愿让朋友为难。”

  楚留香苦笑。

  像这么周到客气的人,他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一个。

  他已经觉得有点吃不消了。

  白云生偏偏还要问他:“随便你要我送哪一位回去,都不妨说出来,我一定照办。”

  楚留香能说什么。

  七、八双眼睛都在瞪着他,好像都恨不得要狠狠咬他一口。

  楚留香只有硬起头皮来说:“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每个人我都喜欢,不管是谁走了,我都会伤心的。”

  白云生微笑“香帅果然是个多情人,实在让我羡慕得很。”

  楚留香连看都不敢再去看那些女孩子们了,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多情人最怕的就是寂寞,这一点我也明白。”白云生说:“所以我才把她们请来,陪香帅到一个地方去,去见一个人。”

  “去见什么人?”

  “是一个香帅最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史天王?楚留香几乎要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史天王?”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白云生微笑点头“那地方虽然遥远,可是现在我已看得出,这一路上香帅是绝对不会寂寞的了。”

  不管是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都一样,都是非常可爱的女人,都和楚留香有过一段不平凡的遭遇,也都和楚留香共同渡过一段极美好的时光,令人终生难忘。

  不管是她们之间的哪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到楚留香,都一样是会对他像以前那么温柔体贴。

  现在的情况却全不一样了。

  现在如果有人对楚留香好一点,别的女孩子一定会用白眼看她,认为她是在献媚受宠,她自己也会觉得很没面子。

  她们又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路柳墙花,怎会做这种丢人的事?

  楚留香非常了解这种情况,绝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了解得多。

  所以他绝没有希望她们会给他好脸色看,更没有希望她们会对他投怀送抱,嘘寒问暖。

  ──三个和尚没水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点楚留香当然也非常了解。

  只要她们不联合在一起来对付他,他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她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看到这些大姑娘大小姐脸上的表情,他实在有点心惊胆战。

  他一向很了解她们的脾气,无论她们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觉得意外的。

  所以他只有开溜了,溜到后面,找到间空舱,一头挤进去,挤进被窝蒙头大睡。

  不管怎么样,能够暂时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等到她们的火气过去再说。

  这就是楚留香聪明的地方。

  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船舱外寂无人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那些大小姐们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现在正在于什么?是不是正在商议着对付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男人们确实应该规矩一点,如果是遇到了一个又温柔又美丽又多情的女孩子,就算不能把她一脚踢出去,也应该夺门而出,跳墙而去,落荒而逃。

  这当然是他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

  就在他坐在床上摸着鼻子发征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传来有人用大壶倒水的声音。

  楚留香全身都痒了。

  他至少已经有两三天没洗澡,能够坐在一大盆洗澡水里,那有多么好?

  只可惜他并没有忘记这是一条船,船虽然在水上,可是船上的水却比什么地方都珍贵。

  何况那些大小姐们现在又怎么会替他准备洗澡水?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奇怪的是,洗澡水居然已经替他准备好了。

  舱房的扇门忽然被打开,他就看到了这一大盆洗澡水。没有人,只有洗澡水。

  不但有洗澡水,还有换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一张椅子上。

  衣服是崭新的,肥瘦长短大小都刚刚好,就好像是照着他身材定做的一样。

  洗澡用的栀子膏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这是谁为他准备的?

  她们虽然都知道他的身材,也知道他的喜好,可是她们之间还有谁对他这么体贴呢?

  难道这就是她们对付他的战略,故意对他好一点,让他心里惭愧?然后再好好的修理他一顿?

  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柔软合身的新衣服,他心里的想法又改变了。

  她们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本来就不会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她们本来就应该了解这一点。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全都想通了。

  想到这里,我们的楚香帅立刻又觉得愉快起来,高高兴兴的走出船舱。

  外面阳光灿烂,是个极晴朗的天气,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几里之外的江岸。

  大舱却没有人,那些大小姐们居然连一个都不在。

  楚留香正在奇怪,就看到了一条船正由江心驶向江岸。

  看到了这条船,楚留香的心又沉了下去。

  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居然全都在那条船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向他挥手道别。

  长天一碧如洗远远看过去,仿佛已经可以看见海天相接处,江水也流得更急了。

  江船顺流而下,一泻千里,近在咫尺间的人,瞬息间就可能已远在天涯。

  ──她们为什么要走?是被迫而走的?还是她们自己要离开他?

  ──这问题现在已经用不着回答,因为浊黄的江水中已经出现了几条雪白的影子,鱼一般飞跃游动,少女般美丽活泼。

  是鱼如美人?还是美人如鱼?

  鱼不会上船,人上了船。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还是像楚留香上次见到她们时一样,最多也只不过比鱼多一点而己,可是她们对楚留香的态度却改变了很多。

  她们的态度居然变得很恭敬、很有礼,而且还好像特别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种情况好像从来也没有在楚留香身上发生过。

  楚留香苦笑“你们这次又想来干什么?是想来吃人,还是要人吃你们?”

  看她们的样子,倒真的有点像是怕楚留香会把她们像鱼一样一条条吃下肚子里去。

  这种样子已经很让人受不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居然还笑着说“如果香帅真的要吃我们,那么就请香帅尽量的吃吧。”

  “真的?”楚留香故意作出很凶恶的样子,“我真的可以尽量的吃?”

  “当然是真的”长腿的女孩子说“不管香帅想吃谁。都可以挑一个去吃。”她的腿在阳光下看来更结实,更有光泽;更有弹性“香帅要吃谁就吃谁,要吃什么地方就吃什么地方,随便香帅要怎样吃都可以。”

  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好吃,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很好吃。

  尤其是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

  可是楚留香却好像不敢再看她们了。

  她们不是鱼,是人,她们都这么年轻,这么健康,这么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所以楚留香更想不通“你们几时变得这么样听话的?”

  “二将军这次要我们来的时候,就吩咐我们一定要听香帅的话,不管香帅要我们干什么都行。”大眼睛的女孩子说:“所以我们才害怕。”

  “害怕?”楚留香问:“怕什么?”

  “怕香帅真的把我们吃掉。”

  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尤其害怕,怕得要命。”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香帅如果要挑一个人去吃,第一个被挑中的一定是我。”

  楚留香没有吃她,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吃,也不是因为他不想吃。

  楚留香没有吃她,只不过因为江口外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战鼓声,就好像有千万匹战马踏着海浪奔驰而来。

  来的当然不是马,是一条船,一条楼台般的战船。

  海天辽阔,万里无云,楚留香已经看见它的朦胧船影。

  人鱼们立刻雀跃欢呼:“二将军来了!”

  “这位二将军是谁?是谁的将军?为什么要你们来找我?如果他是史天王的将军,你们也应该算是史天王的属下,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让胡铁花护送公主到史天王那里去?难道你们这位二将军也不赞成这门亲事?”

  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

  四个女孩子的嘴好像忽然都被人用一块大泥巴塞住了,连气都不能再喘。

  战船己破浪而来,远远就可以看到甲板上有人影奔腾,排成一行行极整齐的行列。

  船上旗帜鲜明,军容整肃壮观,显然每个人都是久经风浪能征善战的海上健儿。

  唯一奇怪的是,这些战士居然没有一个是男人。

  海口附近的渔舟商船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江岸上甚至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战船上放下一道绳梯,楚留香就一步步登上去。

  他的眼睛刚露出甲板,看见的就是一双双已经被晒成古铜色的腿。

  腿跟靠紧,双腿并立,中间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每一双腿都那么结实,那么健美,楚留香这一生中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双女人的腿。

  坚实而富有曲线的小腿上面,是浑圆的大腿再上面就是一条闪着银光的战裙。

  战裙很短。战裙是敞开着的,为了让她们的腿在战斗时行动得更方便些。

  楚留香没有再往上面看了,因为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一下子掉到海里去。

  战船又已出海。

  掌舵扬帆操作每一件行动的水手也都是女人,楚留香忽然发现这条船上唯一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理他。

  水手们都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战士们都石像般站在那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楚香帅,到了这条船上,竟变得好像是个废物一样,这些女人却好像一个个都是瞎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们当然都不是瞎子,楚留香就不信她们真的看不见。

  他故意走过去,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虽然尽量不让自已碰到她们挺起的胸,可是距离她们也够近的了。

  想不到她们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楚留香渐渐开始有点佩服这位二将军了,能够把这么多女人训练成这样子,绝不是件容易事,也绝不是任何男人能够做得到的。

  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这位二将军一定也是个女人。

  ──只有女人才能把女人训练得如此服从,也只有女人才懂得怎么训练女人。

  这种方法楚留香非但不敢去想,就算想,也想不到。

  ──这位二将军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楚留香也想不出来。

  他也不必再想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个长着一脸麻子的女人在问他“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地方的人?从哪里来的?身上有没有收藏着什么刀剑暗器?”

  楚留香笑了。

  他本来实在不想笑,也笑不出的,却偏偏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想不到自己会遇见这种事。

  谁能想得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对楚留香这么样说话。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姓楚,叫楚留香,是黄帝后代大汉子孙,从来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所以身上既没有收藏刀剑,也没有夹带暗器。

  “那么你就把你的手举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搜一搜你。”

  楚留香又笑了,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问这个人“你要搜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别人说不定也想搜一搜你?只不过用的法子也许跟你有点不同而已。”

  “你敢?”女人的脸色变了,“你敢碰我?”

  楚留香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他叹着气道:“所以我也只有用另外一种法子。”

  说完了这句话,这位仁姐的一双脚已被他倒提了起来,悬空抖了两抖,把身上的零碎抖得满地都是。

  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响,就有一个人被抛进海里去。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的神话与传说中,地狱中的颜色都是赤红的,因为那里终年都有恒古不灭的火焰在燃烧。

  这里也是。

  这里虽然没有燃烧的火焰,四面也是一片赤红,就像是地狱中的颜色─样。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将军的大舱。

  猩红色的波斯地毯铺上三级长阶,窗门上悬挂着用紫红色丝绒制成的落地长帘。

  将军的战袍也是猩红色的,每一寸战袍上都仿佛已染遍了仇敌的新血。

  两个人佩剑肃立在将军身后。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头发仍然黑如少女;一个眉目姣好的年轻女人,两鬓却已有了白发。

  船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纯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黑得发亮。

  楚留香走进船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头黑豹。

  黑豹伏在将军的脚下,安静得就像是一头刚被喂饱了的猫。

  将军身后的双剑都已出鞘,如匹练破空,刺向楚留香双眼。

  楚留香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剑锋停顿时距离他的眉睫最多也只不过还有三寸,可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将军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瞪着他,忽然问:“你看得出她们这一剑不会刺瞎你的眼?”

  “我看得出。”楚留香说“她们都是高手,手上自然有分寸。”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刺瞎你?”

  楚留香微笑:“因为我是你请来的客人,客人的眼睛要是瞎了,主人也会觉得无趣的,尤其是你这样的主人。”

  “我这种主人怎么样?”

  “将军之威虽重,毕竟还不如将军之绝色,若是面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岂非无趣得很。”他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故意讨人欢喜,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她是个美人。

  她太高大,而且太野。

  她的肩太宽,甚至比很多男人都宽。

  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种野兽级的狂野之色,她嘴唇的轮廓虽然艳美,却显得太大了些。

  除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接近美人的标准。

  但她却的确是个美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野性之美。美得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她比起来,其它那些美丽的女人就像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女人,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你会是这么样一个女人。”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居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胆子真大。”

  她一弹指,两柄剑立刻同时入鞘,人也退下。

  “就因为知道你的胆子够大,所以我才找你来。”她说话的方式非常直接,“我相信你一定有胆子去为我杀人的。”

  “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要杀那个人当然很不容易,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附近都会有三十名以上一级高手在保护她。”

  “是谁派去保护她的?”

  “杜先生和史天王。”

  她毫不考虑就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来,连楚留香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个很痛快的人。

  对痛快的人楚留香一向也很痛快。

  “你要我去杀这个人,是不是因为你怕她夺了你的宠?”

  “是的。”她说,“现在史天王最宠爱的人是我,甚至封我为豹姬将军,如果她来了,我算什么?”

  “史天王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她是公主,我不是。”她说,现在我是史天王的姬妾,以前也是,我天生就好像只有做别人小老婆的命。”

  楚留香苦笑。

  一个女人能把这种事这么痛快的告诉别人,这种女人他也没见过。”

  “以前我跟的男人,是个有钱有势的东洋老头子,而且还是剑道的高手。”

  “石田齐彦左卫门?”

  “就是他。”她毫不隐瞒,“他虽然也不错,比起史天王还是差得远了。”

  “所以你不想失去史天王的宠。”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那个见鬼的公主嫁给史天王,随便怎么样都要杀了她。”

  “你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因为这一次负责护送她的统领是胡铁花,胡铁花最信任的朋友就是你。”豹姬说,“要杀玉剑,没有人的机会比你更好。”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我。”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不再说一个宇,也用不着再说了。

  她已站起,猩红的战袍已自她肩上滑落。

  在这一瞬间,楚留香的呼吸几乎已停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胴体,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挑起他的情欲。

  在她那虽然高大但曲线却极柔美的古铜色胴体中,每一个地方都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情欲,随时都可以爆发出来将人毁灭。

  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要碰到她,无论碰到她身上任何一处地方,都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宁愿将自己毁灭。

  豹姬用一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看着他,态度中充满了挑逗和自信。

  因为她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能够拒绝她的男人。

  楚留香长长叹息:“现在我才明白石田齐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了。”

  他叹息着道:“因为有了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你呢?”

  “我也想,想得要命。”

  楚留香的眼睛也盯着她“如果我年轻十年,我早就像条饿狼般扑过去,而且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去替你做那件事,先跟你缠绵三五天,然后就一去无消息,就算你恨我恨得要死,恨不得割下我的肉来喂狗,却再也休想找到我。”

  他一本正经的说“以前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只可措现在我的脸皮已经没有这么厚了。”楚留香又叹了口气,“所以现在只有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先穿起你的衣服来,再叫你脚下的那头豹子把我咬死。”楚留香说:“要是它万一咬不死我,你也不妨再叫那两位女剑客刺瞎我的眼睛。”他淡淡的说,“反正不管什么方法你都不妨试一试。”黑豹还伏在她的脚下,豹姬还是用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瞪着楚留香,忽然说“我知道你常常喜欢跟别人说两个字。”

  “再见。”

第十二章 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来的那条江船居然还在,就像是个被孩子用丝线绑住了脚的小甲虫一样,被这条战船用一根长绳拖在后面。

  海面上金波闪烁,天畔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板上来的,还是那个长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你们的将军真的肯这么样让我走?”

  “当然是真的。”

  长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头豹予咬死你,也不想让它被你咬死,还留着你干什么?”

  楚留香看着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叹了口气:“她真是个痛快的女人。”

  “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请来的客人,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

  “难道她还淮备了什么礼物让我带走?”

  “她不但早就准备好了,而且还准备了三种,可是你只能选一种。”

  “哪三种?”

  “第一种是价值几十万的翡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种是足够让你吃喝半个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风鸡肉脯,还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又不禁叹了口气“她想得真周到。”

  战船出海己远。这样礼物无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经可以不必再选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问:“第三样礼物是什么?”

  “是个已经快要死了的人,简直差不多已经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痛快的女人会给他这么不痛快的选择。

  现在三样礼物都已经被人搬出来,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白云生。

  长腿的女孩子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的告诉楚留香“将军知道你一定会选第二样的,因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哦?”

  “可是将军又说,如果你选的是珠宝,那么你这个人不但贪心,而且愚蠢,连她都会对你很失望。”

  “如果我选的是第三样呢?”

  “那么你简直就不是人,是条笨猪了。”

  长腿的女孩子问楚留香“你选哪一样?”

  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边悄悄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是条猪。”

  在江上,这条船已经可以算是条很有气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无情的海浪间,这条船简直就像是乞丐手里的臭虫一样,随时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想不去想。

  船上当然不会有粮食和水,至于酒,那更连谈都不要谈,没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七天。

  这一点楚留香也不会不知道,都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会痛苦烦恼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无论在多危险恶劣的环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可以让他的精神振奋,可以让他觉得生命还充满希望。

  所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永远都比别人愉快得多。

  白云生的脸色本来就是苍白的,现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种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种极厉害的内伤,所以有时晕迷、有时清醒。

  这一次他清醒的时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容。

  白云生的精力已经没法子让他说很多话了,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

  “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对楚留香来说,能活着已经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对白云生来说就不同了。

  “我们虽然还活着,也只不过在等死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两个人都是绝不相同的人,其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奇怪的是,在这两个人之间,都仿佛有种非常奇怪的相同之处,也可以说是种奇怪的默契。

  白云生一直都没有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选绎你需要的粮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为这种事是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说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没有问白云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为什么会用这种方法对你?”

  因为这种事虽然可以解释,但是解释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剑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关键。─个要保护她,一个要杀她;一个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个死也不愿意。

  豹姬要置白云生于死地,也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两个极端不相同的人,已经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个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个人也得活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会把沙漠和海洋联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动的、壮阔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开朗,热血奔放。

  有很多人热爱海洋就好像他们热爱生命一样。

  沙漠呢?

  没有人会喜欢沙漠,到过沙漠的人,没有人会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个人如果真正能同样了解海洋和沙漠,就会发现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它们都同样无情;同样都能使人类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同样都充满了令人类完全无法忍受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人类的生命立刻就会变得像铁锤下的蛋壳那么脆弱。

  在某一方面来说,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厉更冷酷,而且还带着种对人类的无情讥笑。

  ──海水虽然碧绿可爱,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沙漠上渴死的更多。一个人如果缺乏可以饮用的食水,无论是在沙漠里还是在海上,都同样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等,等死。

  这一次楚留香居然没有死,岂不是因为有奇迹出现了。

  奇迹是很少会出现的。

  这一次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几个月之后,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个开满夹竹桃和杜鹃花的山坡上,胡铁花忽然想到这件事,所以就问楚留香“那一次你怎么没有死?”

  “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有谁会去救你?”、“你永远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个人究竟是谁?”胡铁花有点着急了。“这次你绝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经猜了三个月还没有猜出来,难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这次我告诉你。”楚留香说“那次救我的人,就是那个要搜身的麻子。”

  胡铁花怔住。

  “是她救了你?她怎么会救你?”胡铁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简直没有法子相信。

  楚留香却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其实也简单得狠。”他告诉胡铁花,“她救了我只不过因为我把她丢进了海里去。”

  胡铁花越听越糊涂了,楚留香却越说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当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过对她那种女人我实在没兴趣碰她,所以我就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双尊脚,把她身上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我只不过顺手摸鱼把其中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给摸了过来。其中有一样是个像袖箭般的圆铁筒子。”

  “就是这个圆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个小小的圆筒子怎么能从大海中救人?”

  “别的圆筒子不能,这个圆筒子能。”

  “这个圆筒子究竟是什么鬼玩艺?”

  “也不是什么鬼玩艺只不过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白云生看见我把那个圆筒子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比你看到一千两百坛陈年好酒还要高兴。”

  他说“一个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脸上露出那种表情来,一辈子只要看见一次也就够了。”胡铁花一直在叹气:“我知道你这个人运气一向都很不错,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的运气会有这么好。”

  “这不是运气。”

  “这不是运气,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圆筒子是史天王属下遇难时用来呼救的讯号?”

  “我不知道。”

  “那么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点点智慧,一点点谨慎,一点点处处留意的习惯,再加上一点点手法和技巧而已。”

  楚留香摸着鼻子,眨着眼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样东西当然也少不了的。”

  “什么东西?”

  “运气,当然是运气。”楚留香又扳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除了运气之外,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在胡铁花差一点气得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时候,楚留香又开始继续说出了那一次他的奇遇。

  “我们把那一筒讯号放出不久,就有一批渔船来把我们救到一个孤岛上去,岛上只有一个渔村,居民都是渔夫,看起来和别的渔夫村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楚留香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可是我却在那个渔村里遇到几个奇怪的人,我永远都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他们。”

  “他们是谁?”

  “胡开树、司徒平、金震甲和李盾。”

  胡跌花也吓了一跳“这些大英雄大侠客们到那个小渔村里去干什么?”

  这一次胡铁花好像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难道那个渔村就是史天王在海上的根据地之一,难道那些大侠们都是为了史天王而去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偏偏会有人硬要说你笨?”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我一直有点看不起那位胡大侠,想不到他居然真是个角色,居然也有胆子去找史天王。”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耍去找史天王?”

  “难道他不是去找史天王拼命的?”

  “拼是拼命,只可惜拼的不是他自己的命。”楚留香苦笑:“他去找史天王,只不过要求史天王为他去拼掉几个人的命而已。”

  “他是不是还带去一份重礼?”

  “那当然是绝不能少的。”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像这样的大侠我早就见得多了。”胡铁花笑:“我想他看到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有意思。”

  楚留香叹了口气“老实说,那样的表情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那一次史天王究竟有没有到那个渔村里去?”

  “他当然去了。”

  “你有没有见他?”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楚留香想了很久后才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真正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别人为什么说他是杀不死的。”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史天王的时候,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早上。

  史天王当然是坐船来的,却不是楚留香想象中那种战船巨舰,而是一条很普通的渔船;甚至已经显得有点破旧。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楚留香远远就可以看到这条渔船破浪而来。

  渔船的本身看来连一点特别的样子都没有,可是速度却比任何人看到过的任何一条渔船都快得多。

  船上有七个人。

  这七个人都穿着普通的渔民衣裳,敞着衣襟,赤着足,身材都很高大健壮。

  渔船一靠岸,他们就跳下船,赤着胸走上沙滩,每个人的行动都很矫健,而且显得虎虎有生气。

  那时楚留香还想不到这七个人之中有一个就是威镇七海的史天王。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应该戴金冠、着金甲,护从如云,威仪堂堂。

  但是白云生却告诉他“大帅来了。”

  “大帅?”楚留香还不明白,“哪位大帅?”

  “这里只有一个大帅。”

  楚留香这才吃惊了:“你说的这位大帅就是史天王?”

  “是的。”

  但是直到那一刻,楚留香还是看不出这七个人中哪一个是史天王。

  因为这七个人的装束打扮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远远看过去,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他们大步走上沙滩,每个人手里拖着的渔网中都装满了他们从海洋中打来的丰收。

  看起来他们都是熟练的渔人,也只不过是些熟练的渔人而已,最多只不过比别的渔人更强壮更魁伟一点而已。

  可是岛上的渔民一看见他们就已经在欢呼,他们微笑挥手,在欢呼中走入一栋用木板搭成的大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楚留香立刻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七个人留下的脚印看起来竟好像是一个人留下来的脚印。

  七个人一连串走过每一个人一脚踩下时,都恰好踏在前面一个人留下的脚印里,每一个脚印之间的距离都是完全一样的。

  在那一刻,楚留香已经知道他的这个对手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了。

  可是让楚留香觉得真正震惊的,还是在他被请入那间大屋面对史天王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让楚留香如此震惊过。

  他曾经面对天下无敌的剑客薛衣人的利器,他曾经面对幽灵鬼魂般诡秘难测的石观音。

  他也曾经和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神圣的水母阴姬决战于神水宫中。

  他这一生中,身经无数次的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可是他从未如此震惊过。

第十三章 无法捉摸的人

  木屋高大宽敞,光线充足明亮,窗子经常是开着的,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海风温暖而潮湿,几个打着赤膊的孩子正在沙滩上玩贝壳,身上的皮肤也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被晒成了古铜色。

  海滨有两个年轻人在整理渔船,几个小媳妇老太太聚在一起,一面聊家常、一面补渔网。

  小小的渔村中到处都充满了安乐祥和之意,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木屋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以震动武林。

  楚留香踏着柔软的沙粒,从阳光下走进这间木屋时,也许就是他这一生中最震惊也最失望的时候。

  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力无法做到的事,也不相信世上有永远无法击倒的人。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史天王根本不是一个人。

  史天王是七个人,

  刚才从渔船走上沙滩的那七个人,不但装束打扮完全一样,连神情容貌身材都是完全一样的。

  这七个人中每一个都可能是史天王,但是谁也分不出哪一个是真的。

  就像是秦始里的龙冢一样,史天王也为自己准备了六个身外的化身。

  如果你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的史天王,你怎么能在一瞬间杀他?

  如果你不能把握住这一瞬间的机会,那么你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比楚留香先到这渔村的四位武林名人此刻也都在这木屋里。

  史天王第一个接见的,是个宽肩厚胸、面色赤红,看来非常壮健的中年人。身上显然帮着金钟罩铁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而且练得很不错。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铁打的盾牌一样。

  “你就是李盾?”

  “是的,我就是。”

  他的态度在沉稳中充满自信,他的外门功夫和外家掌力在关中一带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所以此刻虽然面对着威镇天下的史天王,却还是保持着他的尊严。

  “我保的一趟镖在史将军的辖境中被劫了。”李盾说:“我这次来,只求史将军给我一个公道。”

  “你要我给你公道?”这位史天王斜倚着墙,淡淡的问,“你能给我什么?”

  “我李盾一向身无长物,只有一个人一条命。”

  他带着刀。一柄用不着拔出来就可以看出是名家铸造的快刀。

  史天王愿意见的人,不但可以带刀,什么样的武器都可以带进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无论带着什么样的武器,史天王都不在乎。

  李盾忽然拔刀,撕开衣襟,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胸膛上。

  这一刀他的确用了力,可是税利的刀锋只不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白印而已。

  “很好,你这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确实练得很不错。”

  这位史天王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木椅上。

  “只可惜我既不想要这个人,也不想要你这条命。”史天王挥了挥手,“念你也是条好汉,这次我放你走,下次最好莫要再来了!”

  “我不能走。”李盾厉身道:“讨不回镖银,我绝不走。”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给你个公道?”

  史天王忽然叹了口气:“那么我问你,你几时在江湖中看只过有什么公道?”

  李盾怒吼,挥刀扑过去,刀如雷霆,刀光如电。

  他砍的是另外一位史天王这位史天王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这一刀,“啪”的一声响,刀断了。

  断刀轻轻一割,轻轻的沿着李盾自己刚才胸膛上砍出来的白印子割下去,鲜血立刻从他胸膛中泉水般涌出。

  “你用力砍也不伤,可是我轻轻一割就割破了。”史天王悠然的说“你说这公道不公道?”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天下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公道的事。”另一位史天王说,“你还想要什么公道么?”

  李盾面如死灰,一步步往后退,退到第五步时,他手里剩下的半截断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金震甲却是活着走的。

  “你带来的礼物收下,你求我的事也可以做到。”史天王说“你的大哥金震天虽然是我的旧交,心里却一直看不起我,我也知道,这次你肯来求我,我高兴得很。”

  他这么说,另外六位天王也同样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闽南武林世家中最显赫的金家二公子居然也求他了,这好像是件让他觉得很有面子的事。

  横行七海的史天王竟似对别人的家世很注重,这大概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娶到位公主的原因。

  胡开树立刻看出这一点。

  他也是世家子,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江湖中的名侠,他自己的名气也不小。

  “在下胡开树,先祖胡里先父胡星,久居幽州,这次特备了份重礼,专程来拜见史将军。”

  史天王居然笑了。

  “我知道,你用不着把你的家谱背出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这位史天王虎踞在一张短塌上,“你带来的礼物我也已看到。”

  “史将军是不是肯赏脸收下”

  “我当然要收下。”史天王大笑“那么贵重的一份礼要是有人不收,那个人岂非该打屁股。”

  胡开树也笑了。史天王忽然又问他。

  “你看见那条船没有?就是我们刚才坐来的那条船。”

  “我看见了。”

  “那是条好船。”史天王声音中充满了赞赏的欣慰,“我可以保证,那条船远比它外表看起来还要好得多,非但轻巧快速,而且可以经得起大风大浪,船上的水和粮食也很充足,我还可以派两个经验最丰富的好手给你。”

  “给我?”胡开树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要给我?”

  “你想不想活着回幽州?”

  “想。”

  “那么你就只有坐那条船回去了……”

  “大帅答应我的那件事?”

  “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

  史天王沉下了脸,“我只不过答应你,给你一个面子,收下你那份礼而已。”

  胡开树笑不出来了。

  史天王却又大笑;“胡开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替你做这种不仁不义出卖朋友的事?我要做这种事,也只有为了我自己,怎么会为了你这么样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虎踞在短塌上的史天王忽然猛虎般大喝“你还不快滚。”

  胡开树是慢慢的退出去的。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么快,也快不过史天王和白云生。

  他从这间已经有了血腥昧的大屋退入阳光下。阳光灿烂,海水湛蓝。

  老太太和小媳妇仍在一针针一线线修补着她们丈夫兄弟子孙的破衣服和渔网,赤着脚的孩子们仍在她们的旁边的沙滩上玩着五颜六色的贝壳。

  整理渔船的两个年轻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去了。

  本屋里的史天王和一直守护在史天王身旁的白云生都依旧留在木屋里,并没有追赶阻拦他的意思。

  胡开树的精神又振起。

  ──只要你能活着上得了那条船,你就能活着回去。

  这件事并不难。

  那条船依旧泊在浅滩上,距离他最多也只不过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这段距离中,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阻拦他。这种机会他怎么会错过?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滩上的沙子已经被晒干了,用脚踩,已经很有力量。

  胡开树的脚用力一蹬,左脚用脚跟,右脚用脚尖,两般力量一配合;身子已凌空掠起,以他的轻功,只要三五个起落,就到了那条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刚掠起来,忽然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贝壳暴雨般打了过来。

  贝壳是从那些赤着脚的小孩子手里打出来的,带起的急风破空声就好像是从机簧弩匣中打出来的利箭一样。

  胡开树的力还没有使尽,凌空翻腾,借力使力,又翻个身。

  就在他翻身的时候,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仿佛忽然有一片乌云掩住了阳光。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哪里有乌云?掩住他眼前阳光的,只不过是一片渔网。

  好大的一片渔网。

  渔网是从那些老太太、小媳妇手里撒出来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乌云,胡开树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在这片乌云的笼罩下。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抵挡的力量。那条近在眼前的渔船已经变得远在天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道闪电飞来,刺穿了乌云,刺破了渔网。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怎么会有闪电,这道闪电只不过是一柄剑的剑光。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

  剑是从司徒平手里刺出来的,一直都静静坐那里的司徒平。

  他静坐的时候静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剑变得快如闪电。

  谁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出手,胡开树也想不到。

  渔网穿破,胡开树穿出,远在天涯的渔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张白脸;一双冷眼,一柄利剑。

  生死就在呼吸间,胡开树能对他说什么?最多也只不过能说一个字“谢。”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这个字居然说错了,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以一双冷眼看着他的司徒平已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静静的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惜谁也不能否认已经有事情发生过了,而且是件谁都无法了解也不能解释的事。

  ──他救了胡开树,为什么要将胡开树刺杀于剑下?

  “司徒平。”

  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间木屋最远的一个角落礼,从这个角落里,不但可以看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后起这一代剑客中被人称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说:“第一与第二间的分别,也只不过在刹那间毫厘间而已。”

  “说得好。”

  “我说得不好,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来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无情。”

  “我知道。”司被平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海无情,海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就好像剑一样。”司徒平说:“只有在海上,我的剑法才能有精进。”

  “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你刚才却错了。”

  史天王淡谈地说:“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剑法就再也无法精进。

  “我知道。”

  “在海上,违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杀胡开树,为什么要救他?”

  “他也学剑,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妇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说“我杀他,只因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你呢?”史天王问:“如果你要死,你情愿死在谁手里?”

  司徒乎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忽然笑:“你不配问我这句话,你们都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们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经开始在替这个倔强而大胆的年轻人担心了。

  他相信从来也没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无礼,“在海上,违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这句话也一点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却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种。我手下像你这么有种的人还真不多。”

  史天王盯着司徒平“像这你样的人来投靠我,我若杀了你,我还算什么史天王,还有谁肯死心塌地的为我拼命?”

  他居然放过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怀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残酷凶暴的人?

  这个世界上也根本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没有人能分辨谁有真正的史天王一样。

  “楚香帅。”

  史天王忽然用一种非常有礼的态度面对楚留香,措词也非常斯文优雅,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帅之才,冠绝天下,香帅之名,天下皆闻,却不知香帅此来有何见教?”

  “史将军说得实在太客气了。”楚留香苦笑:“我本来实在也该说些动听的话,只可惜我说不出。”

  “为什么?”

  “因为我的来意实在不太好……

  “哦?”

  “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又不能不改变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杀的人是谁。”史天王居然也叹了口气“我明白香帅的意思,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我相信一定还有很多人也和香帅一样在为这件事头疼无比。”“史将军这么样做,岂非就是要让别人头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头疼事小,杀头事大,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我也只好这么样做了。”他问楚留香,“这一点不知道香帅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说:“在你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你做得不对。”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么香帅现在准备怎么做呢?”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现在应该怎么做,连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经有很多次被陷于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设法脱身。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是在一个四面环海的荒岛上,这一次他连他真正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我可以想法子先冲出去,也可以跟你们拼一拼。”他苦笑:“只可惜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主意?”

  “没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个。”

  “什么主意?”

  “我们为什么不叫人去弄几十坛好酒来,先喝一个痛快再说?”

  楚留香也笑了“听起来这主意倒实在不错。”

  于是他们开始喝,不停的喝。

  他们喝的真不少。

  将醉未醉时,楚留香仿佛听见史天王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就当作是喝我的喜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黑竹干和薛穿心也混在这些人里面。

  他想去招呼他们,他们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子却在拉他的衣角,求他照顾她家一次生意。

  “我们家不但有饭有面有酒,还有好大好大的筋蟹和活鱼。”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一双小手几乎把楚留香的衣服都扯被了,看起来她家确实很需要楚留香这么样一个阔气的客人,楚留香只有被她拉走,拉到一个由普通渔家临时改成的小吃店里。

  这家人,确实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们的生意。因为别的摊子上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生意不好的店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

  可惜他已经来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鱼?我要一条做汤,一条红烧,一条干煎下酒。”

  小女孩子却在摇头,我们这里没鱼,也没有酒。”她吃吃的笑,──刚才我是骗你的。”

  夕阳如火,海水如火,海水仿佛也被染成红色的,看起来就好像通红的葡萄酒。

  楚留香已经醒了。醒来时虽然不在杨柳岸上,沙滩上的景色却更壮丽辽阔。

  白云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的。

  “你醒了?”

  “一个人不管喝得多醉都会醒的。”楚留香说“我醉过,所以我会醒。”

  “那么不醉的人呢?”白云生带着笑问:“没有醉过的人是不是就不会醒。”

  “是的。”楚留香说得很认真,“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白云生的态度也变得严肃:“是的;的确是这样子的。”

  “史天王是不是已经走了?”楚留香忽然问:“玉剑公主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那里去?”

  “是的。”白云生说,“他们的婚礼也就在这两天了。”

  楚留香遥望着远方逐渐暗淡的彩霞,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我不能阻止玉剑公主,我也杀不了史天王,这一次,我是彻底失败了。”他问白云生,“你知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

  “我可以想得到。”

  楚留香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那么我告诉你,一个人偶尔尝一尝失败的滋昧,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没有败过的人,怎么会胜?”白云生说“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船已备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今日一别,后会无期。”白云生紧握楚留香的手,“你要多珍重……”

  楚留香微笑:“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失败了一次就会伤心得去跳海的。”

  渔船靠岸的地方,本来也是个贫穷的渔村,可是今日这里却显得比平时热闹得多,村子里摆满了卖小吃的摊子,每个摊子的生意都不错,吃东西的人虽然都作渔民打扮,可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一大半不是靠捕渔为生的人。

  这里无疑又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可是楚留香现在已经全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楚留香苦笑。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后面一间房的垂窗里却有个人带着笑声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鱼,难道还没有吃腻?”

  她问楚留香“你难道不想吃一点烧鸭火腿香菇□鸡?”

  楚留香又怔住。

  他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听过她的声音后就从未忘记。

  “杜先生,是你?”

  简陋的小屋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洁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开着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风姿仍然那么优雅。

  “香帅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却一直希望香帅会来。”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了,看见薛穿心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了。”

  林子里那些陌生人,当然也都是她带来的,为了做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可是杜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们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杜先生闪避了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只可惜胡铁花已经走了,也不知是急着要去喝酒,还是急着要去找你,刚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见。”公主已上船,现在也许已经在史天王怀抱里──是哪一个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愿再提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唯一让他觉得有一点安慰的是──“江湖人的传说,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凶恶残忍的人。”

  “哦?”

  “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能不告诉你。”

  杜先生淡淡的笑了笑。“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装出来给你看的?”她的声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杀你,却放你回来,也许只不过就因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这些话。”

  她又问:“江湖中还有谁的朋友比楚香帅更多?还有谁说的话出楚香帅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帅这么样一个人为他宣扬名声,实在是他的运气。”

  楚留香的心开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欢呼,就像是浪潮一样,从海岸那边传过来。

  杜先生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子已经飞鸟般的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消息已经来了,公主已经得手,已经在前天夜里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级!”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烟花般在楚留香心里爆开。

  ──谁能刺杀史天王?谁能分辨出谁是真的史天王?

  只有他的妻子。

  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自己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这就是玉剑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前夕,将她自已献给了她真正喜爱的人。

  那湖畔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远难忘怀的缠绵,那个忍住了满心哀痛去为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弯血红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烟花般爆开了,杜先生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大家付出的代价都没有白费。”她紧握着楚留香,“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以为这次你已彻底失败,可是这一次你也没有败,败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的看着她,冷冷、冷冷的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种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声音说:“是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