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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百态(3):我的外公,戰場上的逃兵,生活中的“急先鋒”

作者:小鎮平頭哥

“下車!下車!”随着幾個士兵的大聲吆喝,悶罐車的車門被緩緩打開,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依次從車門處跳下來。他們是才從全國各地被抓來的壯丁,将在南京某處進行簡短的訓練後被送往和共産黨作戰的前線。

時間已是黃昏,站台上熙熙攘攘,有提着大包小包、帶着大人小孩趕着上車的,有從另一列火車上下來的一群群傷兵,他們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包着繃帶,有的被人用擔架擡着朝外面走去……

外公磨磨蹭蹭地跟着這一隊壯丁走着,趁士兵不注意,他一個趔趄滾落到了火車車箱底部,顧不上撞到鐵軌後的疼痛,他匍匐在車底爬行了一段距離,然後快速地扒上了不遠處停留的一輛運煤車。跟着他一起偷逃出來的還有四五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列車緩緩開動了,第二天到了江西境内,他們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樣下去遲早會被發現,便在中途下了車,大家分手後各自找回家的路。外公沿着鐵路線一直朝西走,若幹天後回到了湖南的老家。

這是外公當初講給我們聽的他當逃兵的故事,講的時候雲淡風輕,甚至帶有一絲自我解嘲的意味;可是我們無法想象,在那個戰亂頻仍、餓殍遍野的年代,外公從千裡之遙的南京逃回湖南老家,到底經曆了怎樣的颠沛流離和艱難困苦。

凡人百态(3):我的外公,戰場上的逃兵,生活中的“急先鋒”

我的外公姓楊,大名國佐,名字大氣,命運卻卑微。

他的母親在他八歲時去世了,他的父親在他大約13歲時被土匪槍殺了——這大概是1935-1936年時候的事。

這樣,13歲左右的外公頂替他的父親當起了一家之主,當時他下面還有一個小他八、九歲的弟弟。18歲的時候,外公迎娶了外婆,第二年生了大舅,第三年又生了大姨。外公為了生計,不得不學着做起了生意。他拜一個釀酒的師傅為師,學會了做酒曲(我們那裡俗稱“酒藥子”),另外還到處打魚網蝦,曬幹了挑着到處趕集;後來有了一點本錢,便幹脆做起了二道販子,将甲地集市上的東西挑到乙地去販賣,中間掙點差價。就這樣,外公養活了一家人,還修葺了老房子,買了幾畝地。

到了1946年,國共内戰正酣,國民黨到處抓壯丁,部隊上的人的人早知道外公家裡有兩個男丁,便在保長的帶領下到家裡來抓人。外公當時恰好外出了,家裡隻有外公的弟弟,當時隻有十六歲,但是當兵的為了交差,便将外公的弟弟抓走了。

在他被押着去往部隊駐地的路上,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外公,他本能地喊了一聲“哥”。這下,當兵的撇下外公弟弟,将外公抓走了,臨走的時候,他肩上的擔子裡還有沒賣完的山貨。那一年外公25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還有一個沒成家的弟弟,他這一走,全家人隻有喝西北風了,外公怎麼能夠放得下心來?

這樣就發生了開頭的故事,好在當時兵荒馬亂,國民黨面臨崩潰,他當逃兵一事也沒人追究,他就這樣又開始種起了他的地,做起了他的小本生意。

從他逃回老家到解放後的六十年代,外公和外婆又生了七個子女,這樣加上之前生的兩個,他們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其中三個女孩,六個男孩(過繼給别人一個),我媽媽就是他逃回老家後生的第一個小孩。

外公的成分不好,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爺爺是當地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在解放前買了幾畝地,于是成分問題成了壓在他和整個家庭身上的 一座大山,不僅外公和外婆擡不起頭,還連累到他們的孩子都被人歧視。我媽和我爸談婚論嫁的時候,大隊書記都跑到我爸家裡進行勸阻,遭到了我爸的堅決反對。後來甚至有人拿外公制作酒曲來大作文章,時不時在憶苦思甜大會上将外公揪上去,喊着諸如“打倒楊國佐,浪費糧食做酒藥”的口号,一時間外公被批到了“臭名遠揚”的地步。

不過堅強的外公似乎不為所動,他該吃吃、該喝喝、該幹活幹活,回到家還像沒事人一樣和家人開開玩笑。每當趕集的時候,他還悄悄地挑着擔子,往來穿梭于各地集市……因為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否則這一家大小十幾口人就将遭遇滅頂之災。

凡人百态(3):我的外公,戰場上的逃兵,生活中的“急先鋒”

外公和外婆所生的九個子女居然都順利存活而且成家立業了,在那個物質匮乏的年代,這真是一件多少令人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這得歸功于外公的“精明”和付出。

他們白天要忙着幹農活,晚上還要參加生産隊的各種活動,比如總結會、學習會、批鬥會、排練節目等,還要在家裡喂養雞鴨豬羊之類的家畜,外公有時候還要外出趕集,是以他們根本沒時間照顧這麼多的孩子,往往都是大的帶小的,我媽就是這樣一個專職的“保姆”兼“飼養員”。

當然,他們一般晚上睡覺之前都會習慣性地清點一下孩子的人數,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們實在是太累了,回來後就睡了,沒有按時清點人數,等到第二天早上清點時,發現少了一個,三舅不見了。這下可把他們急壞了,發動家裡人到處尋找,最後在公家的牛圈裡發現了正在酣睡的三舅——這事在許多年後都成為了家族和村裡的笑談。

外公留給我的最熟悉的記憶是每年春節在家裡炸糍粑的背影。彎着腰、戴着絨帽、系着圍裙的外公站在竈台前,昏黃的煤油燈下,鐵鍋裡的清油已經沸騰了,正在冒着細小的熱氣。外公用一隻手拿起糍粑,另一隻手在上面輕輕地拍了拍,緊接着小心地放到油鍋裡。糍粑周圍立馬騰起一層細浪,一個個糍粑就像一個個調皮的孩子,在裡面歡快地四處遊蕩,轉眼就變成了金黃色。外公一邊吹開熱氣,一邊仔細地将炸熟的糍粑夾出來放在一旁的盤子裡,撒上用熟米粉和白沙糖做成的蘸料,香味立馬溢滿了整個屋子。外婆将盤子端到堂屋的桌子上,頃刻就被守候多時的大人小孩分個精光。外公走出來,看看這種場面,搖搖頭,又走進廚房,但是我分明能看見他嘴角流露出的一絲笑意。

凡人百态(3):我的外公,戰場上的逃兵,生活中的“急先鋒”

外公在六十多歲時因為中風導緻半身不遂,嘴巴也向一邊歪斜,說話也不利索,走路也隻能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慢慢行走。

我記得那是在春耕的時候,生産隊安排他挑大糞,快到中午時分,他挑着一擔大糞到一丘水田,用糞勺将桶裡的大糞潑灑到地裡,突然之間他就倒在了泥地裡,引起了衆人的一陣驚呼。

大家七手八腳将他擡到田埂上,這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了,隻是指着自己的嘴巴,雙手不停地顫動,有人幫他掐人中、按壓胸部,外公這才稍微平息下來。當天下午,在縣城醫院上班的大姨帶着一輛救護車回來,将他送到了醫院,外公這才保住了命,但是從此他的人生就和拐杖、輪椅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他再也不能出集體工掙工分了,再也不能挑着擔子四處趕集掙錢了,再也不能在過年時為家人炸糍粑了……我們能夠看出來他的失落和沮喪,好在這時候除了最小的一個舅舅在讀高中,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了,小舅舅讀書時就寄住在大姨的家裡,是以外公基本上可以頤養天年了。

在外婆的精心照護下,外公活到了八十多歲。外公去世的那年冬天,老家下了很大的雪,卧床多時的外公終于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完了他卑微而辛勞的一生。

下葬的時候,雪越下越大,紛紛擾擾的雪花将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模糊的雪影中,靈柩在一陣陣的哀樂聲和親人們的哭聲中緩緩移動,沿途有人家在路邊擺上香燭酒菜,燃放鞭炮,以示對亡靈的尊重。看着大舅抱着的外公的遺像,村人們便忍不住搖頭歎息:苦命人呐。

我那時還寫了一首小詩,詩的開頭是這樣的:“那個冬季我的外公走了/躺在那張褐色的木床上/安詳地閉上了他的眼睛/他扭轉臉去/他不願看到我臉上的哀傷和恐懼……”

那是1992年初的事情,直到現在,我還會時不時地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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