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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立敏:花卷 | 『華北風物』

作者:香落塵外作伴結廬
蘇立敏:花卷 | 『華北風物』

記得剛搬到村北新家那會兒,日子好過多了,餅子漸漸退出了煙火,馍馍算是主角,但餃子與撈面還不能放開吃。自家的小麥磨的面蒸的馍馍有嚼勁,最是馍馍貼在鐵鍋邊蒸出鏽紅的鍋巴的時候,咬一口馍,喝一口粥,就着鹹菜吃也滿足,那真是最好吃的飯了。

我家通常在黃昏蒸馍,母親勞作回來,落日的餘晖正傾灑在廚房木門的鐵鎖子上,稀落的樹影一閃一閃的。簡陋的廚房是我扔下書包就去轉悠一趟的地方。案闆上放着瓦盆,盆裡發好的面團頂起了盆蓋,隻等母親蒸馍了。母親放下農具,挽起袖子洗淨手,就站在案闆前揉起面團來。我懇求母親蒸一鍋花卷吃,母親不同意;懇求母親把馍蒸成圓圓的模樣,母親也不同意。母親說那樣費時間,不如蒸成四方的馍實在省事。我家平日吃到的馍都是四方的,面團揉成粗條後直接切,一點花樣也沒有。

蒸成花卷多好啊,花卷多像馍馍開出的花,可是花卷隻在節日裡出現,也許馍馍是花卷含苞待放的花苞吧,到了過年過廟的時候才開出花來。故鄉的老一輩人把花卷叫成大卷,或許在鄉親們心裡,花卷是面食裡的老大。想想也是,花卷要放鹽與香油,母親是舍不得的;圓馍好看,孩子們不知不覺就多吃半個,不符合糧食要節省着吃的理念,鄉親們見了會暗裡笑話不會過日子。那年月,麥子面是金貴的。故鄉有一戶人家天天中午吃撈面,那戶人家不會過日子的說法就傳開了,母親定是不願意落那樣的名聲,在做飯風格上遵循着鄉風,别人家怎樣吃,我家也怎樣吃,把吃圓馍與花卷的機會留給了過年過節。

農曆六月六是故鄉廟,六月初五全村的炊煙都飄着馍香,我家也是,母親會蒸兩鍋圓圓的馍待親戚,我自然就吃到圓馍了。圓馍真好吃,因為每個馍的面劑都用力揉一會兒,馍裡有一圈一圈的痕迹,馍皮兒也堅韌,拿個圓馍出門吃招鄉親們喜歡,看見了會說:這白馍真好吃!感覺鄉親們的話語裡順便也誇了一下俺。

到了臘月二十五六,蒸馍就提上了日程。平日吃的白面不十分白,過年就不一樣了,去磨坊,人家自然就給磨成七零面了,就是一百斤小麥出七十斤面,相比平日的一百斤小麥出八十五斤面就白了許多,甚至面裡要分出白面與黑面來,那白面白得像雪,故鄉人不知道怎麼愛戴它,就起了個“上然面兒”的名字,說起來比說自家最小的孩子還矯情。

我家的平蓋櫃上有笸籮與米筐,它們都是年貨的家。看吧,筐裡有黃橙橙的年糕,笸籮裡有圓圓的馍。每每蒸四五鍋圓馍後,母親會蒸一鍋包子,還要蒸一鍋花卷,算着夠一家人吃過了正月十五六才行。母親很巧,過年的花卷蒸得很大,大約想着給佛家上供,不能小氣了,還有走親戚要裝進馍馍籃子裡,大大方方的才像一回事。

我的姥娘就是,不蒸說不蒸,一蒸,十來個就能裝一籃子。有一年我生病,姥娘知道了就蒸了花卷來看我。我在炕上躺着,突然聽見姥娘的聲音,姥娘說聽說我生病了,就想來看看,沒得拿就蒸了一鍋大卷。姥娘的聲音與花卷的香味一起進了屋子,姥娘給捏捏額頭我便能坐起來,吃一個花卷我便能出門找夥伴玩了。

我是沒有見過姥娘蒸花卷的,也沒見過姥娘吃花卷,姥娘吃飯時多是半塊餅子蜷縮在手心裡,在我家小住時就算是拿着馍吃,也舍不得伸筷子夾菜。母親催着數念着,姥娘的筷子才伸出來,夾很小的一個菜葉就回去了。姥娘是巨鹿人,鹽堿地不長莊稼,逃荒到了小留村,在好心人的介紹下嫁給外公,他們都是吃盡苦的人。

過麥收,姥娘拾麥穗;過秋收,姥娘拾棉花。我在村北玩老遠就看見姥娘在地裡彎腰拾撿的身影。我跑到姥娘身邊,問姥娘渴了沒有餓了沒有,有一次姥娘餓了,同意我回家拿一塊馍吃,我一溜小跑到了家,滿廚房打馍,可惜在簍裡隻找到了半個餅子,愧疚地給姥娘送去,姥娘狼吞虎咽地吃了,姥娘說不渴,渴了喝澆地的水。

花卷做起來也不費事,面團揉好,擀成一個大餅的樣子,上面撒鹽,再把勻實的鹽擀進面餅裡,然後滴兩滴香油,掀開面餅的一端在香油上蘸一下,再掀另一端蘸一下,感覺香油蘸勻了就卷成一個筒筒,切了随意一扭就成一朵花的形狀了。

在莊稼人心裡,花卷裡有油有鹽,吃花卷的時候就不用炒菜了。實際上就是,生活漸好了以後,蒸花卷的人家多了。夏天的中午,一家人在過道裡吃花卷,吃一口豆米粥吃一口花卷,不炒菜也沒人抱怨,天熱人懶,一盤鹹菜就着吃也滿足了。

說來也怪,過年走親戚時,馍是籃子裡的主角,花卷有也行沒有也行,平日裡走親戚倒是挎一籃子花卷,特别是夏天,在路上若碰見穿着新衣裳走親戚的人,老遠就聞見了花卷的香味兒。記得在村南玩,碰見過一次鄰村的老姑,老姑挎的就是花卷,見面就非讓我吃一個不可。

我母親說過一件事,那件事一想起就聞見了香味。說一個月夜裡,夜深人靜了,滿院子月光,忽然聽見木門微微一響,院裡蹑手蹑腳走進一個挎着籃子的老人,母親借着月光認出是村東的一位老奶奶,是來找我奶奶歇着的。母親說,那籃子裡挎着的應該是油條,也許是花卷,不知道為什麼第二天奶奶沒有拿出來讓吃。過去的日子苦,許多事過很久就想明白了,村東的那位老奶奶提着的油條或花卷一定不多,白天怕碰見孩子們分吃了讓奶奶吃不到,是以才選晚上來,而奶奶,知道東西太少分不勻會讓孩子們鬧意見,不如吃餅子與馍讓日子平妥。

每每吃花卷,父親都會講一個流傳于故鄉的故事。舊時的婆婆稱呼媳婦們為大姐二姐的,有戶人家過年蒸了花卷,但婆婆舍不得讓媳婦吃,就遞給媳婦一個豆渣餅子,說“大姐吃餅子吧,新的豆渣餅子好吃。”媳婦說:“給我一個大卷吧,大姐喜歡吃大卷。”聽完了故事,我們哈哈大笑。

人老了走了,鄉親們都要去送點吃的,拿上食品與紙,在桌前磕個頭算是送别,桌子下有個笸籮,裡面全是花卷,那大大的實實在在的花卷,是鄉親們交往一生的情誼,那白白的花卷,像故人清清白白的一生。

日子好了,食品的花樣多了,若是懶了,一團面鋪鍋篦上就蒸,蒸熟了才切,叫蒸餅,切好了再蒸熟的叫花卷。不知為什麼,我還是喜歡大卷這個名字,因為這名字是老爺爺老奶奶們都喊過的,“來,吃個大卷吧”,到了吃飯時間打招呼,真心實意請路過的鄉親回家吃大卷,大卷是與餃子平起平坐的好吃頭啊!

我今天上午蒸了一鍋大卷,現在叫它花卷了,小巧得很,沒有了舊時大卷的體态,是小家碧玉的風格,我給對門嬸子送了幾個。前幾年嬸子健康,常給我父親做飯,我有事回來晚了給嬸子打個電話就行,現在嬸子年紀大蒸不了大卷了,我要讓她嘗嘗大卷的味道,嬸子與我是一個村莊的人,我們的鄉愁是相同的。

還想說說那天,李老師發了個過生日的文章,我回應了句“生日快樂”,李老師把戴着生日帽的吃飯相片發過來,我竟然被他飯桌上的一簍大卷吸引了,隔着螢幕都能聞到香,那種鹹香一下子就勾起了我非吃不可的念頭,我立馬去超市買了兩個回來,隻是沒有馬上吃,我想品嘗的也許不是大卷,是深藏在骨血裡的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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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蘇立敏,網名小陳,河北元氏人,著作品集二十二本,榮獲第三屆吳伯蕭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