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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花不與群花比:李清照筆下的那些花兒

作者:慢慢失憶

敏感的女子能從花信裡感覺生命的資訊——從花期短暫感覺青春短促,從花開花落感覺世事無常,是以她們愛花、惜花。愛花即是愛己,惜花即是惜青春,《紅樓夢》裡埋香冢、泣殘紅,葬花的颦兒正是天造萬物裡極具性靈的一個。

女人的一生恰如一朵花從開到落的過程。

《漱玉詞》中處處有花的姿容、花的魂魄。李清照以一顆玲珑心寫那些陪伴她走過青春和人生的花兒,而那些花兒正是她生命的縮影。在似水流年裡,這些花兒讓她歡喜、憂愁,而她亦是一朵與衆不同的花,一朵曆經紅塵劫的花。

此花不與群花比:李清照筆下的那些花兒

李清照筆下的梅:此花不與群花比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李清照《漁家傲》

她站在暗影重重的一角,觀望着這一世風月,默默地感覺到了那春信已至,縱使這世界依然白雪皚皚、處處冰霜。愛上一件物與愛上一個人本沒有差別,可以是經年醞釀的情意,也可以是一瞬間的相遇。她無法對獨占春首的梅花熟視無睹。

李清照一生鐘愛梅花,她寫梅花的詞也最多,時間跨度從少女時代到老年,愛梅之情長達一生。在這首格調明朗、清新的《漁家傲》中,那梅如同嬌羞的少女,嬌媚旖旎,卻又仿佛暗藏不可思議的力量。是的,雪天裡淩寒開放、覆寫着白雪的梅枝,猶如天工雕出的瓊枝,高潔絕塵,它那香氣馥郁的面龐半露半隐,柔美又嬌麗,靜立在瓊枝端處,那是隻有美人出浴才能擁有的美,着一身新裝,洗盡鉛華,玉潔冰清,她無法不去愛它。

可能大自然對梅花情有獨鐘,是以才有意讓今晚的月色分外明亮。月光下,雪地上,一樹梅花傲然吐蕊,暗香浮動,越發顯示出冰清玉潔的秉性、氣質。此時此地,月朗星稀,夜色朦胧,仿佛一切的景緻都在與之映照,為之襯托。既然連化育萬物的造物者都格外寵愛梅花,就讓我們給金樽倒滿美酒,趁着濃濃酒興,一同來觀賞這月下初放的梅花吧。不要怕醉了,要知道那百花之中誰能與這梅花相比呢?這一夜,它在她的眼裡非比尋常。她賞花,也賞讀着此時此刻自己心底的情愫,她知道她會從它的身上看出來一些什麼,那是生命裡的孤标傲世,她知道它是不一樣的,她也知道自己是不一樣的。

此花不與群花比:李清照筆下的那些花兒

這首詠梅詞極具少女李清照卓然獨立、孤高不群的個性與氣質。外意寫梅,内意寫人,亦花亦人,形神宛肖,渾然一體。李清照總是如此擅長将情意融入她眼目之下的一草一木,深情流轉卻又不動聲色,如此穩妥。南朝齊梁詩人何遜在《詠早梅/揚州法曹梅花盛開》中寫道:“兔園标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路發,映雪拟寒開。”梅花開于冬春之交,總是最能驚醒人的時間意識,在這時刻清醒地守望,不偏不倚地提醒着人們人世來往。梅花在國人的觀念裡被賦予了太多的生命意象,孤獨、傲世、殊勝。“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是以梅花又稱“東風第一枝”。李清照在自己的喜好裡選擇了它,以此來比對自己的意志。

在李清照筆下,淩寒吐豔的梅花是一個有生命的美人。晚唐詩人韋莊将美人比做梅花:“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何其美豔高潔。明代高啟《梅花》詩有雲:“瓊姿隻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月下梅花之狀又何其高潔絕塵。少女時代的李清照才華絕世,對生活充滿了熱烈的憧憬和向往,她筆下的文字充滿了青春生命熱烈、奔放的活力,而她也活成了一枝梅花,以紅顔女兒身來經曆她的紅塵劫。正如李清照故居門口懸挂的那副楹聯所寫:與青蓮後主齊名,詞壇載譽稱三李;同綠绮梅花做伴,杏靥含愁寂半生。

此花不與群花比:李清照筆下的那些花兒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樓楚館,雲閑水遠。清晝永,憑欄翠簾低卷。

坐上客來,尊前酒滿,歌聲共、水流雲斷。南枝可插,更須頻剪,莫直待西樓、數聲羌管。

——李清照《殢人嬌·後亭梅花開有感》

卓爾不群的梅,縱然已是玉瘦,卻也抵不過它的肆意濃香,可惜已經錯過花期,一任好時光,殘落滿地。長江之濱,楚地南天有樓館亭台。舉目眺望,梅樹琳琅。憑欄放眼遠望,她蓦地覺着這晝日太清冷、太漫長,便信手卷弄着低垂的翠色帷簾,此時此地,娴靜裡應有惆怅。有客拜訪,她為客人斟滿酒,良友相聚,自當達旦暢飲。她利索地收起霖霪情緒,與親朋縱歌抒懷,水流雲斷。她之是以殊勝于其他女子,除了卓絕的才情、芳潔的人格,還有她性格裡的坦蕩、利落與狷介。時而婉約,時而豪放,這就是李清照的磊落與光明。醉意闌珊時,她猛然再一次瞥見了它,南邊向陽枝頭上的梅依舊令她喜愛至極,這春意已漸次闌珊,若不趁着方開未謝攀折供插,那份疏梅冷香怕是要稍縱即逝了。切莫等待,徒留冷香枯萎時再惆怅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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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詞》中有十五首寫到梅花,其中有六首是專門詠梅的。李清照和梅是靈犀相通的,縱然心中有百般惆怅,亦不願做半分的吐露。她可以綿軟如絮,亦能剛硬如鐵,這首詠梅詞《殢人嬌》寫得極為含蓄。古人賞梅講究“四貴”:貴曲不貴直,貴疏不貴密,貴梅花之瘦不貴其肥,貴梅花之合而不貴其開。她在詞作裡對梅花意象的塑造融合了自己在不同生活時期的獨特體驗,對梅花的描述刻進了她内心的跌宕與大時代變遷的印迹。縱然詞婉,但也是可以提煉歸納出來的。

這時的李清照已經曆了大苦大難,有了一種特别的能量,具備了萬事泰定的技法,吞吐自如,旁人是看不出她淡然一笑背後所藏匿的洶湧澎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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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筆下的銀杏:玉骨冰肌未肯枯

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為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誰教并蒂連枝摘,醉後明皇倚太真。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

——李清照《瑞鹧鸪·雙銀杏》

在這首詞中,李清照借物詠情,借雙銀杏之被采,離開母體,來表達自己與丈夫趙明誠在戰亂中背井離鄉,流落于江湖,卻心心相印、忠貞不屈的情懷。

雙銀杏,就是并蒂而生的銀杏。論風度氣韻、形象儀态,銀杏算不上高貴華麗,然而,和它相比,就算是酒樽前耀眼的柑橘都稍嫌遜色、甘拜下風了。離開樹枝流落于江湖的雙銀杏,無人憐惜,卻依舊玉潔冰清,堅守自我,不肯枯萎。詞中“玉肌冰骨”指忠貞的品格、高潔的志向;“未肯枯”表示不放棄理想、不屈服于亂世的文人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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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又寫道:是誰摘下了這并蒂連枝的銀杏?這兩顆銀杏雖被摘下,卻連在一起,相依相偎,親密無間。這也和易安居士眼前的情況有些相似——兩個有情人被迫離開了家鄉,但好在能互相依偎。

結尾句“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使用了“諧音”,“新”字的諧音是“心”,表示夫妻同心。易安居士親手掰開這并蒂的銀杏,與夫君分享,一人一顆,情意甚濃,吟頌它的甘美清新,彼此将滋味與情意珍藏在心間。

這一首《瑞鹧鸪·雙銀杏》大約作于李清照南渡之後。當她曆經流離轉徙來到江甯與趙明誠相聚,必定需要一段時間來平靜内心的波瀾。在來到江甯之前,她獨自颠簸,曆經艱辛,加之當年趙明誠重返仕途在萊州任知州時,亦曾一度因為李清照沒有為他誕育子女,而蓄養侍妾歌姬冷淡疏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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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筆下的白菊:恨蕭蕭無情風雨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醾。

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臯解佩,似淚灑、纨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李清照《多麗·詠白菊》

人生惆怅如長夢,秋風黃花終歸醒,年華似水,心如素簡,人淡如菊。李清照這首詞是《漱玉詞》中最長的一首慢詞。黃葉紛飛的季節,白菊開花了,素白的花絲在微寒的空氣裡輕輕擺動,讓人憂傷的夜晚又一次降臨,伴着淅淅瀝瀝的秋雨。

此花不與群花比:李清照筆下的那些花兒

寒秋,簾幕低垂,疾風驟雨。她擔心庭院中的叢叢白菊花會被潇潇風雨無情摧損。可早上醒來,看到遭到風雨摧殘後的白菊依然美好,李清照心動了,她鋪開紙張帶着意氣一口氣寫下一首長長的詞。這首詞一改往日恬淡的風格,衆多的曆史典故在她胸中化為種種具象事物,信手拈來,随意揮灑。

白菊化為一位絕代佳人,既不像唐時的楊貴妃醉酒後的绯紅臉龐,回頭一笑百媚生,也不像東漢權臣梁冀之妻、色美而善作妖态的孫壽描成纖細彎曲的愁眉,豐姿媚人;而賈充女兒私贈情人韓壽的奇香異馨,還有徐娘半面妝上所塗抹的白粉,更不能與白菊相比。細細看來,屈原和陶淵明那孤傲高潔的品性正與白菊相宜。微風吹起,白菊的清香蘊藉,絲毫不亞于淡雅的酴醾(酴醾即荼蘼花,花黃如酒,開于春末)。秋天将盡,白菊越發顯得雪清玉瘦,似向人流露出它對人間的無限依戀。你看它似憂愁凝聚,猶如鄭交甫在漢臯遺落多情仙子所贈的玉佩;似灑下一掬清淚,如班婕妤被漢成帝冷落而在團扇上揮翰題詩。白菊享受過明月清風的日子,也經受了濃霧秋雨的時刻,是老天偏要讓這白菊在日益憔悴中瘦損芳姿呵,我縱然憐惜她的姿容和高潔,但不知此後它還能在人間留下多少時候。唉!隻要這白菊還風姿猶存,又何須再去追憶那澤畔行吟的高風和東籬菊花的情懷呢?她是屈子所餐、陶潛所采:屈原《離騷》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淵明《飲酒(其五)》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細賞此花,如對隐逸高士,香淡風微,清芬醞藉,不減于酴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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